第20章
第20章
等到考生們全數落座,考場終于關閉。
程岩此時已将筆墨硯都準備好,而紙張則是由考場提供。
有書吏舉着木牌,上面張貼了此次院試的考題,其中包括四書題一道,五經題兩篇,外加試帖詩。
程岩前生就考過一回,可時隔多年,他對這次院試的考題僅剩點兒模糊的印象。哪知此時再見,原本塵封的記憶忽然退去迷障,他完全可以肯定,考題和前生一模一樣!
程岩研磨、提筆,将幾道考題謄抄在紙上,又在卷首寫下姓名、籍貫、年甲和所習本經等等,因為只有身家清白,無父母之喪者方可報名。
随即,他定了定神,看向四書首題——“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乎!”
此句出自于《論語·述而篇》,意為孔子對顏淵說,若我道可用,便施行我道,若我道無法推行,那便藏道于身,能做到這樣的,只有我和你了呀!
顏淵便是孔門七十二賢之首——顏回。
他雖然沒當過官,也沒有什麽著作傳于後世,但思想卻和孔聖人很一致,是孔子最為得意的弟子。
孔子說這句話,除了闡明自身觀點外,也是對顏回的贊賞與肯定。
這裏面還有個故事,便是孔聖人另一位弟子子路聽見老師誇顏回後,也想讓孔子表揚自己,便故意問孔子,“子行三軍,則誰與?”
意思是如果您統帥三軍,願意與誰共事呢?子路的問話可以說非常有心計了,因為他為人勇武,擅于軍事。
他原本美滋滋地等孔子回一句“當然是你呀”,哪知孔子又逮住機會教育了他一頓,告訴他成事者要有勇有謀,只憑武勇不能稱“勇”,智勇兼有才符合“勇”的定義。
由于每次院試少則數百人,多則數千人,考官審卷時不可能看得十分仔細,故而首題是重中之重。
程岩對首題印象還算深刻,他之前就暗暗設想過題目會不會跟前生一致,于是提早做了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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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別的考生還在冥思苦想時,程岩已提筆破題——
“聖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通篇下來洋洋灑灑,一氣呵成,不足半個時辰,程岩便書成千字。
他與衆不同的表現引來孫學政的注意,但也僅僅是多看了兩眼,記住了這張年輕清隽的臉。
程岩做完首題并不休息,而是直接将草稿謄寫到卷子上,便翻開了兩篇五經題。
正當這時,後方傳來一陣騷動,程岩下意識回頭,就見一中年考生已被兵丁圍住,那人一會兒伏案痛哭,一會兒又癡癡地笑,看上去竟像神志不清了……
“肅靜!”前方孫學政大喝:“此子擾亂考場,将他拉出去!”
兩個兵丁正要叉人出去,那人卻突然發狂,掀翻桌椅,墨跡如雨沫四濺。
“考場大佬”程岩心中警鈴大作,整個身體前傾,雙臂展開撲在桌面,牢牢護住他的考卷!
等一場風波結束,考場上又有幾人被帶走。
怪只怪他們沒有程岩經驗豐富,行動不夠敏捷,被飛灑的墨跡染髒了考卷。
為防科舉作弊,歷朝歷代可謂絞盡腦汁,卷面整潔不留墨點便是其中一項。
因為早年有學生勾結考官,在卷面上以墨點為記,此事被揭露後,當時的朝廷便添加了這項規定。
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科舉中作弊的辦法層出不窮,諸如賄賂考官、夾帶等等,其中最過分的就是替考。
傳言曾有位著名詞人以替考聞名,由于他替考的名聲太大,某場考試時,考官故意将他的座位安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考試中也一直嚴防死守。
考官見考生老老實實沒有任何異動,心裏還想,多半是将對方震懾住了。但事實上,那位考生就在他的監視下,順利幫八個人完成了試卷……
總之,科舉中的故事太多,若是遇上今天這等意外,也只能自認倒黴。
程岩此時背上都是墨點,額上更有一層薄汗,好在考卷幹幹淨淨,才避免了自己也被叉走的命運。
他定了定神,決定先吃點兒東西平複心情。
家裏為他準備的餅子早已被切成小塊,以免入考場時被搜檢,畢竟過往常有考生在吃食裏夾帶紙條。
程岩吃得很慢,倒不是為了規矩儀容,而是院試期間只有固定時間才能上茅廁,為防意外他不敢喝水,又怕吃急了被噎住。
等程岩填飽了肚子,心情也終于平靜,于是再次翻開五經題。
他的本經為《周易》,自然只用選答《周易》的考題。
由于童生對五經沒有對四書熟悉,科舉時也少有将五經題作為首題的,通常所定題目并不難。
程岩用了兩個多時辰便完成了腹稿、草稿、潤色、謄寫的過程。
此時未到酉時,天色還亮,程岩又将最後一道試帖詩的題目看了遍。
童試時試帖詩用五言六韻,鄉試、會試則是五言八韻,出題多為經、史、子、集裏的句子,或是前人詩句、成語。
試帖詩和文人們通常做的詩都不一樣,反倒和八股文很類似,必須嚴格遵照定式結構。
但偶有例外,某朝一位書生上京參加會試,詩題為《終南望餘雪》。恰好京城才下過一場小雪,處處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故此,那書生提筆寫道——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書生寫了兩聯實在寫不下去,感覺再加點兒啥都是畫蛇添足,便牛氣哄哄地交卷。
須知試帖詩大多平庸,很難有出彩之作,當時的主考官看了此詩甚為驚豔,可又覺得不符合格式,思來想去,他決定将詩呈給皇上來定奪。
皇上一觀此詩,當即就決定錄用這位考生。
但歷朝歷代也就這一例,常人哪兒敢效仿?
程岩不擅作詩,可詩卻伴随文人始終——考試要作詩,聚會要作詩,送別要作詩,等你入了官場還有人請你潤筆作詩。總之,當官的就沒誰是不會作詩的,若你詩文太差,也必然受同僚嘲笑。
好在童試取人,試帖詩并不很重要,差不多就行了,對程岩來說自然沒有難度。
他面前的詩題為“賦得敦俗勸農桑”,題出于某位皇帝的一句詩——“敦俗勸農桑”。
程岩凝神細想,一直到夕陽晚照,終于提筆書寫——
“耕織鴻圖肇,農桑鳳诏溫。”
“巡春民用功,函夏俗同敦。”
……
從首聯一直寫到六聯,共六十字。
盡管讀來毫無意境,但全詩嚴謹規範,必不會出錯。
這時,天已經漸漸暗下。
程岩盡管已做完所有卷子,但限于規定,并不能提前離場。
他将考場提供的蠟燭點亮,又稍稍活動了下僵硬的肩頸,便靜待鐘鼓敲響……
同一時間,南江府提督學院。
夜色下,數千只蠟燭照亮考場,遠望好似星海燃燒。
搖曳的燭光下,莊思宜落下最後一筆。
他吹了吹墨跡,将考卷壓好,靜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燭火映出他高挺的鼻梁,這一刻,竟顯得少年尤為冷漠。
等三聲鐘鼓響起,考生們依次交卷,由書吏進行糊名。
莊思宜換好衣衫,跟着一衆考生出了門,就見莊棋迎了上來。
“少爺。”莊棋雖是下人,但跟了莊思宜很多年,膽子比旁人大,此時直接問道:“考題難嗎?”
莊思宜望着不遠處的莊府馬車,輕揚嘴角,“你說,若我考中,那老虔婆會怎樣?”
莊棋笑嘻嘻道:“當然是為少爺您開心。”
莊思宜輕拍了下莊棋的後腦,“你去得月樓訂一桌席面,要最貴的,回去找老虔婆的管事支銀子,讓她更開心些。”
莊棋一怔,随即樂得嘴角都快扯到耳後,“成!”
半個時辰後,馬車回到莊府。
莊思宜剛進門就有下人來通傳,“少爺,老太爺請您過去。”
“知道了。”
他直接轉去了祖父的院子,一進屋子,就見祖父莊世熙和繼祖母楊氏坐于上首,莊世熙淡淡道:“考得如何?”
莊思宜:“就那樣呗。”
莊世熙眉頭微皺,“輝兒跟你一般年紀,前年便考中了秀才。”
他口中的輝兒,便是二房嫡子莊思輝,比莊思宜大了半歲,此時正在京中的書院求學。
二房還有位庶子莊思康,比莊思宜小了五歲,目前在家學念書。
至于三房……三房老爺娶了五六個妾氏,至今沒有一兒半女,莊思宜一直懷疑他三叔不行。
他懶懶道:“此前您不都說孫兒性子浮躁,學問不精,不想叫孫兒下場嗎?若孫兒執意參考,又不小心考上了,豈不是駁了您的面子?如此不孝之事,孫兒哪裏敢做?”
莊世熙臉一沉,“怎麽與長輩說話的?”
莊思宜半笑不笑,“孫兒若和大哥一同成了秀才,怕是有人要犯愁,若是愁壞了身體,或者鬧得家中人仰馬翻,可就是孫兒的罪過了。祖父常說‘家和萬事興’,孫兒一直謹記在心。”
他說話的同時直直盯着楊氏,意思非常明顯。
楊氏面色如常,好似全然不懂莊思宜的暗示,反而溫聲道:“宜兒若能考中,自是皆大歡喜。你爹娘走得早,大房就剩你一人,可要争氣啊。”
莊思宜笑了笑,沒作聲。
楊氏淺然一笑,由于保養得宜,五十多的人還像三十婦人,笑起來別有風韻。
“我與你祖父都說好了,若你得中,便送你入湘省明德書院,雖說名氣不比鶴山書院,但家兄在明德書院任教多年,必然對你多有關照。”
莊思宜從楊氏的語氣中察覺到得意與挑釁,他笑着說:“勞祖母費心了,不過俗話說‘名師出高徒’,舅公雖是一介舉人,但普天之下良師多矣,擇良師而易有所成,如此方能光耀門楣。孫兒還是另擇良師吧。”
“莊思宜!”莊世熙正要開罵,就聽有下人來報,說太老爺要見二少爺。
沒辦法,莊世熙只好放人。
等莊思宜一走,楊氏的臉徹底沉了下來。
莊思宜見到莊敏先時,對方正在侍弄花草,也不問莊思宜考得如何,而是道:“你祖父找你作甚?”
莊思宜滿不在乎地說,“還不就是教訓我兩句,不過祖母說要送我去明德書院。”
莊敏先一頓,很快想明各中緣由,面色愠怒。
他對兒子這個繼室非常不滿,眼皮子淺得不行,所有小聰明都使在內鬥上,根本不顧莊家的前程。
但對方命好,生了個有出息的兒子,他投鼠忌器,很多時候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莊敏先直起身,看着眼前的少年,心中又疼又愧,嘆道:“回頭我為你寫張薦函,送你去鶴山書院。”
他莊敏先的薦函自是與旁人不同,根本用不着考試就可入書院。
潛規則,任何時期都存在嘛。
莊思宜難得乖順一笑,“多謝曾祖父,我還有一事想求曾祖父。”
莊敏先見莊思宜高興,也笑着問:“何事?”
莊思宜:“之前跟您說過,我在蘭陽社學認識了位很談得來的朋友,請您也幫他寫一張薦函吧?”
莊敏先不置可否,“你确定他能考中?一旦過了十四歲,鶴山書院只收有秀才功名的學生。”
莊思宜眉眼染上淡淡的柔和,“他必中。”
作者有話要說: 上面說的那個槍替之王就是溫庭筠,我簡直百思不得其解他咋做到的?以及明朝不考詩,我這個科舉是每個朝代的設定借了點兒。試帖詩①是祖詠寫的,②作者是楊庚,詩題是唐玄宗的,此後但凡例文都會标注。
參考書籍:《中國考試制度》、《中國科舉》等,四書文章是韓菼所作,這篇很有名所以選它。
ps.考試是很枯燥的,不知怎樣寫才能生動有趣,盡量多加了些小典故,少用文言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