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那日以後, 莊思宜像是變了個人。

确切地說, 是漸漸有了些程岩記憶中那個人的影子。

程岩一直奇怪對方的性情為何跟前世差別那麽大, 現在看來,或許并不是雷劇影響。

他試着猜想,假設前生的莊思宜同樣發現了蘇念秋詐死私奔的事,結局又會怎樣?

莊思宜會不會真的逼死了蘇念秋和對方腹中胎兒?如果有,那即便他有理也會陷入被動。雖說莊敏先一定會幫他壓下這件事,但莊思宜也必然會付出代價,比如說,他身邊的莊棋。

一個看不好主子的下人,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很多疑惑似乎有了答案,前生那些語焉不祥的線索也都一一對應。

盡管只是假設, 但這個假設看起來卻很真實。

根據程岩的推斷, 雷劇劇情外的很多事, 跟真實歷史雖不完全一致,但有着很大關聯。

如果莊思宜間接背負了兩條人命, 那他性情大變也在情理之中。

可終究還是不一樣了, 蘇念秋好好的, 莊思宜也不似前生初見時冷硬。

至少,程岩覺得莊思宜在面對他時,和以往并沒有什麽不同。

對于莊思宜的改變,相熟的人多少有些察覺。要說反應最大的還屬阮小南, 他只當莊思宜突然刻苦上進是想和他搶風頭,于是每日更加用功, 只害怕輸給一個學渣,從此沒臉做人。

在寝舍如此詭異的氣氛下,時間匆匆而過,秋葉染上霜白,轉眼到了一年的冬至。

對于鶴山書院所有學生而言,冬至都是個重要的日子,因為每到這天,山長便會親自來各舍考教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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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當然也不例外。

與以往不同的是,不知從何時傳出風聲,說山長将在此次考教中,擇一學生為其關門弟子。

雖說書院裏的學生都算是山長的弟子,但真正被山長收入門牆又不一樣,前者只能稱呼山長為先生,後者則能叫山長一聲老師。

對外,兩者的地位也大有不同,前者只是鶴山書院諸多學生之一,後者卻是雲齋先生的親傳弟子。

更重要的是,山長之前收的幾位親傳弟子,無一不是金榜題名。

故此,不論消息是真是假,書院中人人都卯足了勁,就想趁着這一次考教好好表現,期望自己能入山長的眼。

不過程岩前生在書院待了幾年,也沒聽說山長收了什麽關門弟子,懷疑是謠言。但他來書院本就懷有特殊目的,也想給山長留下深刻的印象,因而格外重視這次機會。

此時,上舍中所有學生恭謹立于下方,而山長則由兩位夫子陪同,端坐上首。

山長那雙仿若藏有萬彙的眼眸靜靜掃過衆人,慢聲開口:“‘子游問孝’,誰來解?”

當即有人上前道:“學森來解。”

程岩一見,那學生名為何書海,乃鶴山書院中唯一的粵省人。

據說何家三代耕讀,其祖父、父親皆是舉人,而且至今都沒有放棄舉業。何書海曾笑言說,他們祖孫三人曾一同登上粵省有名的摘星樓,祖父随口說:“今朝齊上摘星樓”,他父親則道:“他年同占麒麟閣”。

若三代人真能同中進士,也不失為士林佳話。

很可惜的是,前生一直到程岩死,何家人也沒能如願。

而何書海還有一個特點,那便是他說起官話時的口音過重,譬如此刻——

“幾游問何為秀道?孔幾回答細徐該已能養為秀……”

程岩好歹與何書海同窗幾年,對何書海的口音很熟悉,一聽就知對方回答的是“子游問何為孝道?孔子回答世俗皆以能養為孝”。

而山長提問的“子游問孝”,則來自于《論語》為政篇,原句為“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簡單來說,就是孔子認為僅僅是贍養父母并不是孝道,因為犬馬也一樣能侍奉人,如果沒有一顆對父母的敬心,和犬馬又有何區別呢?

這一句不難,何書海的回答中規中矩,但山長卻沉默不言。

衆人面面相觑,均不明所以。

而多活了一世的程岩卻知道,何書海看似标準的回答,其中竟有一處曲解。

“至于犬馬,皆能有養”這八個字,一直以來被通解為“犬守禦,馬代勞,亦能侍奉人”。

但如今卻有南陽大儒對此提出質疑,他認為應該用孟子的“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來重新注解此句。

孟子表面上的意思是只給吃的不給關愛,雙方交往的關系等同于養豬;只給關愛而不給尊重,那和養寵物不一樣嗎?他其實在吐槽當時的諸侯表面上對賢人優待,但心裏并沒有真正重視,也不遵從賢人的主張。

總之,非常毒舌就對了。

若将這句話引申在“子游問孝”中,便是說沒有關愛和尊敬的供養,和養犬養馬毫無分別,而非此前的“犬馬亦能侍奉人”。

比起原來的解釋,用聖人來解聖人則更為直捷可信,因此在未來很短的時間內,新的注解就被士林所接受。

程岩想,山長交游廣闊,多半已聽說了新解。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上舍,還有一人也偶然得知了此事。

前些日子,謝林從家鄉返回書院,途中遇到個從南陽游學歸來的學子,那人便跟他簡略提了提。

這會兒謝林見先生不表态,心思立馬活絡起來。

他上前一步,“山長,弟子另有一解。”

山長打量了他片刻,道:“可。”

大多人都吃驚地盯着謝林,一來,他們不知這一句還能怎麽解?二來,他們印象中謝林的功課平平,莫非還能悟到聖人的思想不成?

謝林很享受這種注視,他相信,很快那些懷疑的眼神都會變作敬佩,所有人都會對他刮目相看。

他定了定神,朗聲道:“孟子曰:‘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若只是簡單的供養,那與養豬、養寵物有何區別?便是犬馬也有人養着,親人又豈能同犬馬一樣?因此,只有以誠心的尊敬和恭敬的禮儀來贍養父母,才是孝道。”

話音一落,果然引來衆人驚嘆,謝林滿心以為山長會誇獎他,但山長只淡淡道:“是你自己悟的,還是聽人說的?”

謝林表情一僵,頓時猜到山長多半已聽到了消息,于是不敢撒謊,小聲道:“我、我曾偶然聽人提起。”

山長點點頭,并未多做評價,便又問起了下一題。

從四書,到五經,山長出題皆在其中。

三題過後,他突然點名,“程岩。”

程岩一怔,忙出列道:“學生程岩,拜見山長。”

心裏卻想着,山長居然會特意點他,多半是考上舍時的那篇策文湊效了。

山長:“你本經治《周易》?”

程岩:“正是。”

山長:“那你來說說,‘聖人體無’何解?”

“聖人體無”并非出自于《周易》,而是前人一位王姓大儒對“何為聖人”的一種理解。

王大儒注《易》并非像以往一樣用象數,而是選擇了老子、莊子的思想來解《易》,并以此提出了“以無為本”的觀點。這種觀點曾頗具争議,很多人都認為拿道家來解儒家,完全就是混淆儒道、标新立異,因此很排斥。

可自前朝起,士林中受此學說影響的人越來越多,已明顯有取代傳統經學之勢。

但學生們都知道,山長乃是鄭氏後裔,如今學生們耳熟能詳的《周易》注解,便是出自他先祖之手。

山長這麽問,不少人都為程岩捏了把汗。若程岩順着山長喜好作答,萬一日後傳了出去,只怕會讓其他治《易》的考官不喜;可如果不順着山長,那……豈不得罪對方?

但程岩卻暗暗笑了,因為他知道,三年以後,山長将對《周易》做出新的注解,且正是沿襲王大儒的觀點!

于是,他鎮定道:“‘聖人體無’,乃是以無為之心包容天下的境界,其中的‘無’看似傳于道家,但并非是指道家的‘無情’,而是同《易》中大衍之數的‘一’類似,是高于一切的存在,若應在為政上,便是‘無為’。”

“而‘無為’當然也不是指道家的無為,《論語》有言: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這裏主張的‘無為’其實是基于道德上的修養與教化……”

程岩洋洋灑灑說了一通,基本上都是他的自我理解,因為前生他參加的那屆鄉試,朝廷就首次下诏以王大儒的注解為主解,并正式列入官學。

程岩認為,這與山長所出的注解不無關系,它意味着王大儒的觀點得到了鄭氏血脈的認同,更代表了一種傳承。

當然,也因為诏令下得倉促,那年的《周易》題特別簡單……

等他說完,整個上舍鴉雀無聲,不少人心中佩服程岩有膽,但也都戰戰兢兢地偷眼打量山長,不知是否會召來後者的雷霆之怒。

然而山長卻首次露出笑容,緩緩吐出一字,“好。”

那個“好”字,也是當日山長所給予的唯一一次肯定。

待山長又抽問幾人以後,便轉道去了中舍,上舍中有人興奮,有人失落。

不少人圍着謝林問他那番言論,謝林雖嫉妒程岩得了山長誇獎,但此時也得意洋洋,侃侃而談,而何書海卻垂頭喪氣地坐在一旁。

“何兄。”

何書海擡頭,有氣無力道:“程兄,咩事?”

程岩笑着拍拍他,“山長不也沒說謝林對了嗎?若我們此時下場遇上這題,還得按照你的解。”

何書海頓時反應過來,不論謝林所解多合乎聖人本意,至少現在世人普遍所學習和接受的,都是他那種解法。

他或許錯了,但又沒錯。

“多扯。”何書海心下一松,真心笑起來。

冬至日只上早課,下午放假。

等程岩從上舍出來,就見到了莊思宜。

“只有你?小南和林兄呢?”程岩心下奇怪,他們四人昨日就說好要去縣裏逛一逛。

莊思宜笑得幸災樂禍,“回去哭了。”

程岩:“啊?”

莊思宜:“阮小南太緊張了,回答問題時口吃。”

程岩:“……”

莊思宜:“聽說阿岩今日很是風光?”

程岩抿唇一笑,“還行,你呢?”

莊思宜見程岩笑得可愛,心中一癢,“我可舍不得搶你風頭,根本就沒答。”

“是嗎?”程岩挑眉:“你要想搶我風頭,至少得先來上舍。”

莊思宜一笑,“你等着,明年春學,我必來。”

兩人結伴回寝舍,冬日風涼,程岩穿得略顯單薄,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莊思宜見了,很自然地解下披風為程岩披上。

“不用。”程岩想要拒絕,不小心碰到了莊思宜正為他系披風的手,對方的手很暖,讓他有種被燙到的錯覺。

莊思宜:“還不用?你的手涼得像冰。”

說話間,莊思宜已系好錦帶,見程岩一張小臉埋在黑狐毛中,更襯得白皙如雪,他心情很好地笑了下。

莊思宜順勢抓住程岩的手,想給他暖一暖,程岩微不自在,但也沒強硬地抽回手。

世間少有人能夠拒絕別人真心的好意,程岩也不例外。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該對莊思宜設防,以免日後反目,又落得像前生一樣傷心。但這半年多相處下來,莊思宜待他真的沒話說,哪怕是親人也不過如此,程岩從來是個記恩的人,當仇不再是仇,他又怎能無動于衷?

正想着,忽聽有人喚他們,“莊兄,程兄。”

程岩回頭見是陸清顏,神色瞬間冷下來。

一旁的莊思宜也皺了皺眉,心想陸清顏頻頻出現,又花了百般心思吸引阿岩的注意,莫非是對阿岩有什麽企圖?

這一刻,莊思宜猛然警惕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我寫得很困難,之前來來回回推翻,估計寫了三天,結果卻不是很理想,感覺太枯燥了。出于我的角度,是希望一能讓人看懂,二能讓大家找到趣味而不是像讀資料書一樣乏味,但動手的時候才發現真的超難。

其中關于“聖人體無”所涉及到的歷史我是杜撰的,也不算完全杜撰吧,半杜撰,最早流行的是費直的費氏易學派,不是鄭氏,也并不在官學中。所以大家當故事看,反正架空,只要不曲解就行。

【小知識】

簡單來說下王弼注解的周易,有種說法,是在王弼注《易》前,周易就是本算命占蔔的書,但是王弼不用象數,而是從哲學的角度結合道家的思想來解易,又非常聰明地和當時處于統治地位的儒學結合到一起,将周易直接擡高了一個層次,對後世影響非常大。

王弼其人也很可惜,只活了24歲(好像還是按的虛歲)然而人家都能注易了……

【小典故】

關于聖人體無有一個小典故,《世說新語》裏面有段記載,就是王弼去拜訪裴徽,裴徽說,無是萬物的根源,孔子不去說它,老子卻天天叽裏呱啦說個不停,什麽水平?王弼就提出了聖人體無的概念,說無很難解釋清楚,非常的玄妙。而孔子已經徹底領悟,所以不談,老子和莊子火候差些,才會說個不停。

Emmm……感覺老、莊,慘。

但也因為這樣,後來有人說王弼因為不敢挑戰儒學的地位才故意把自家學說混入儒家,就很打臉了,因為從上面一段能看出來,王弼本來就覺得孔子>>>老子和莊子。

啊今天好啰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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