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莊思宜這次只帶了十來個兵丁, 并沒有要再次搶糧的意思。

一來, 是他從程岩口中得知, 保山縣的歐陽縣令為人廉潔正派,也并非像朱縣令那般糊塗;二來,有件怪事他想要确認一下。

不久,莊思宜見到了歐陽文,他觀對方身材清瘦,面相文弱,心中一哂,暗道:果真如此。

歐陽文察覺莊思宜盯着他的目光有些不同尋常,暗自皺了皺眉,但仍恭敬道:“不知莊大人此來為何?”

莊思宜心中有了底, 索性直接道明來意, 說自己要借走城中府庫大半存糧。

歐陽文見他如此理所當然, 簡直都要被氣笑了,“大人将糧借走, 叫我保山縣的百姓如何生存?”

莊思宜不緊不慢道:“歐陽大人莫非不知, 一旦雲岚縣城破, 保山縣将直面幽軍,以你們縣城的防衛能擋得住幽軍幾天?何不把糧食借給雲岚縣?若雲岚縣能撐得住,保山縣自然無憂,将來朝廷知道了, 也要計你一份功勞。”

歐陽文微微一笑,“莊大人何須給下官畫大餅呢?您的前提是, 雲岚縣必須撐住。”

莊思宜眸色稍冷,“怎麽,歐陽大人覺得雲岚縣必破嗎?”

歐陽文只嘆了口氣,便不肯回話了。

莊思宜嗤笑一聲,“實話告訴你,朝廷已往寧省發兵,最快一月就能抵達前線。而雲岚縣城牆堅固,防衛嚴密,城中有千戶所駐守,且不缺水源。只要糧食足夠,雲岚縣完全有能力撐到援軍趕來。”

歐陽文卻不為所動,“莊大人,您說朝廷發兵至寧省下官信,但不用一月就能趕來?下官雖只是小小縣令,可也知朝廷出兵牽扯到方方面面,絕不可能說動就動。別說一月,兩月內能來已是不易,雲岚縣即便得到保山縣的糧食,也難以支撐那麽久吧?”

莊思宜見忽悠不了對方,轉而道:“歐陽大人,聽說你來保山縣上任不久,便親自帶隊剿滅了一窩山匪?”

他說完這句話,便緊緊盯着對方,見此人面上雖無異色,但放在膝上的手卻不自覺地緊了緊。

莊思宜微微眯眼,繼續道:“你剿匪有功,吏部本有意擢升你為一府推官,可你高風亮節,竟然拒絕了。”

歐陽文神色淡淡:“山匪猖獗,危害的是保山縣百姓。下官乃一縣父母官,自然要為百姓思慮,剿滅山匪不過是本分,當不得朝廷的封賞。”

莊思宜似笑非笑:“歐陽大人如此愛民,莫非保山縣的百姓是民,雲岚縣的卻不是?”

歐陽文:“下官能力有限,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

“歐陽文!”莊思宜突然提高音量,吓得公堂上一衆人抖了抖。

而歐陽文依舊不驚不慌,毫不懼怕地與莊思宜對視,卻聽對方冷聲道:“你莫非忘了,你是為何來到保山縣?”

莊思宜從主座上起身,慢慢踱步到歐陽文身前,“你本為蘇省金宣府臨紗縣縣令,卻因貪贓枉法、聚斂錢財而被禦史告發。若非朝中有人護你,你早已是人頭不保,還哪兒有機會來保山縣裝模作樣?”

歐陽文頓時心中狂跳,他強自鎮定道:“原來大人查過我?可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莊思宜卻笑了,“我不但查過你,七年前,本官還見過你呢……”

歐陽文猛地擡頭,眼底終于有了一絲恐懼。

然下一刻,堂上幾名保山縣的衙役紛紛抽出兵刃,烏蘭縣的兵丁們雖不明所以,但見勢不妙,便即刻将莊思宜護住,同樣拔刀相向。

雙方之間毫無預兆地劍拔弩張起來,但莊思宜似乎成竹在胸,笑了笑,“怎麽,歐陽大人想要對本官動手?莫非,你以為殺了本官就能守住秘密?”

歐陽文面色赤白,幹裂的嘴唇微顫,半晌,他頹敗道:“煩請莊大人随下官去書房一趟。”

莊思宜負手站在公堂中,卻未有動作。

歐陽文略帶嘲諷地笑了笑,“怎麽?大人不敢麽?”

莊思宜揚了揚眉:“本官只是在想,歐陽大人居然真的很在乎這個秘密。”

歐陽文森寒地瞥他一眼,換來莊思宜挑釁一笑。

少頃,莊思宜跟着歐陽文進了書房,後者道:“莊大人想要糧,只要直接拆穿下官的身份便可,但您并未這麽做,為何?”

莊思宜:“因為大敵當前,保山縣作為雲岚縣後方,此刻不能亂。且本官見你這個縣令,确實做得比‘歐陽文’更好。”

沒錯,歐陽文并非真正的歐陽文,莊思宜在見到對方第一眼時便認了出來。

多年前,歐陽文還在蘇省任職時,曾來莊府拜見過莊敏先,莊思宜也偶然見過對方一面,印象中是個身材肥胖的中年男子。但去年,雲岚縣開設賭石市場後,周邊各縣縣令都陸續去了雲岚縣觀摩,這件事程岩來信告知了他,信中也提到了歐陽文。

而莊思宜因為擔心程岩,早把雲岚縣周邊各個官員的來歷查了個清楚,他很清楚保山縣的歐陽文正是他年少時見過的那一位,對方還跟他二叔有些牽扯。

當年歐陽文貪污一事敗露,正是身在吏部的莊明和保下了對方。

可程岩信上的歐陽文不論性格或外貌都與他記憶中的大為不符,且此人還拒絕升官,根本不像貪婪之輩。莊思宜當即便覺得事有蹊跷,但他當時正為自己的感情所苦,保山縣的縣令又礙不着程岩什麽,便沒有細查。

這次他要來保山縣借糧,事前又向程岩打聽了一番,得知這位縣令為人正直,厚德愛民,心下更是疑惑。

直到見了本人,才知此歐陽文并非彼歐陽文。

事實上,只要莊思宜當場将歐陽文擒拿,他完全可以名正言順地控制府庫。但他聽阿岩對此人頗為欣賞,且入城以來見城中井然有序,百姓不見倉惶之色,可見縣衙治理有方,便決定暫不管這份閑事。

反正他的目的只想要糧,對“歐陽文”的真實身份根本不感興趣,也并不想為原本的歐陽文伸張“正義”,又何必節外生枝呢?

“歐陽文”聽了莊思宜的話明顯愣了愣,随即自嘲一笑,撩起衣擺跪在莊思宜面前,“下官……草民趙清源,乃建和三十一年的秀才,家中本經營着幾家米鋪,但八年前……”

原來,趙清源正是蘇省臨紗縣人。八年前,臨紗縣縣令歐陽文因看上了趙清源大哥的未婚妻,想要強納其為妾,便陷害趙家米鋪兜售毒米,謀害人命。趙家十餘口人盡數被投入大獄,趙父和趙家長子被處斬,其餘人則發配極北。

“或許我們趙家流年不利,去極北的路上又遇上山崩,只有草民一人活了下來。”趙清源平靜地述說着,只是聲音中仍有掩藏不住的恨意。

當時趙清源萬念俱灰,本想随家人同去,可大仇未報,他便打算偷偷逃回臨紗縣。

但在途經保山縣附近的大關山時,突然遇見了一頭山大蟲,危急時刻,一群山匪把他給救了。

“他們雖是匪,但還挺有趣。”趙清源想到大當家從某富商手中搶回來位美貌女子,居然只讓對方天天給他洗腳,忍不住就想笑。

但匪終究是匪,縱然良心未泯,但幹的依舊是打家劫舍的活。

“起初,草民總想逃走,但他們怕草民将他們賣了,一直盯防着草民。”趙清源道:“不過大當家的見草民讀過書,對草民頗為尊重,一直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時間越久,趙清源就越習慣,或者說是麻木。

他幾乎快忘記了報仇,每天只顧着吃喝拉撒睡,再等待第二天的到來。

就這樣,趙清源在山寨一住五年,已把自己當做山匪。本以為日子就會這般延續,但兩年半前,他跟山匪們下山搶劫時,竟然見到了歐陽文!

“我親手殺了歐陽文。”趙清源的表情分外痛快,甚至忘了自稱的規矩。

那天,他不但第一次殺了人,還将歐陽文砍成了爛泥。但歐陽文赴任時帶了七八十個手下,雙方交戰間死了不少山匪,就連大當家都傷重不治。

“後來,有山匪從歐陽文的行囊中翻找出他赴任縣令的一應憑證,他們這才得知居然殺了朝廷命官,加上大當家又死了,山寨裏人心惶惶,不知今後該怎麽辦。”趙清源道:“若歐陽文遲遲不赴任,必然有官府來查,到時候,山寨危矣。”

莊思宜:“所以,你就拿着歐陽文的憑證,冒充他的身份當了保山縣縣令?”

趙清源颔首應是,當時他說服了山寨裏的人,其他山匪便充作他的幕僚、家丁和傭人,一塊兒來到了保山縣。

為了不留後患,他一上任便假意帶山匪們出城剿匪,一把火将山寨連帶着歐陽文等人的屍體,全燒得幹幹淨淨。

而趙清源,從此就成了“歐陽文”。

莊思宜語帶戲谑,“你當了這麽多年匪,做起官來還似模似樣的?”

趙清源苦笑:“草民自知罪孽深重,不過贖罪罷了。”

莊思宜:“本官可以給你繼續贖罪的機會,只要你願意借糧。”

趙清源擡頭,“大人,草民不可能不顧縣中百姓的安危。”

莊思宜略一思索,“保山縣最多能擋住幽軍三日,我便給你留三日糧,加上縣中百姓本有的存糧,也盡夠了。”

趙清源眼中閃過一絲掙紮,卻還是心懷僥幸,“若保山縣多撐了幾日,而縣中卻無存糧,豈不是草民的罪過?”

莊思宜冷冷睨他一眼,“五日,只能給你留五日糧。你要知道,府庫裏的所有糧食,本官有理由全部帶走。”

趙清源沉默良久,最終艱難地點了點頭。

四日後的夜裏,莊思宜帶着保山縣的大批糧食回到了雲岚縣,而程岩就站在南城門等着他。

縣中的城門兵興奮不已,三日前,他們已經接收了大批糧食,而莊大人這次帶回來的糧似乎還要多些。

但程岩卻知道,保山縣和天一縣的存糧都有限,至少比不上雲岚縣。運糧車看起來有好幾十輛之多,其中一半裝的卻都是沙土。

他和莊思宜商議過,這樣做無非想讓縣中百姓多一些信心,也多一些期望。

有時候“希望”,比一切都重要。

“回來了?”城門燈火下,程岩眉眼含笑,望着眼前風塵仆仆的青年。

“回來了。”莊思宜走上前,同樣帶着笑意,“不負所望。”

回縣衙的路上,莊思宜跟程岩講了他借糧的經過,聽得程岩咋舌不已。

“保山縣姑且不說,可你強搶天一縣的糧食,若朱縣令将此事上告……”程岩一頓,突然笑出聲,“原來如此。”

莊思宜:“阿岩果真聰慧。”

程岩失笑,“你誇我,豈不是在吹捧你自己?”

其實說來簡單,如今戰事危急,朱縣令就算上告,朝廷也來不及處置。至于将來,要麽他們守住城池,大功一件,誰還會揪着搶糧之事不放?即便上面要問罪,那也是功大于過;要麽他們守城失敗,到時候性命堪憂,搶糧反倒是無足輕重的小罪了。

更何況,莊思宜這糧搶得如此容易,朱縣令多半不敢上告,否則自己也要吃挂落。

若非此事難以封口,別的縣城聽到風聲必然會有所提防,程岩相信,莊思宜絕不介意多“搶劫”幾個縣。

他默默同情了朱縣令一瞬,道:“有了這些糧,好歹能多撐一月,接下來便聽天由命吧。”

莊思宜不置可否,但并未反駁程岩的話。

回到縣衙後,莊思宜先洗了個澡,再去書房找程岩議事時,卻發現程岩已伏在書案上睡着了。

不過幾日沒見,程岩又消瘦不少,枕在胳膊上的臉似只有巴掌大。

光與影模糊了他的輪廓,卻有一種迷朦的誘惑,莊思宜緩步走近程岩,擡手輕撫過對方微皺的眉心。

指腹觸感溫熱,卻讓他感覺像被火灼了下。

莊思宜慢慢收回手,靜靜凝視着程岩,良久,他的視線定在了程岩有些幹裂的唇上。

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一點一點地靠近,在即将觸到時,卻又停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41:卡在這裏,憑什麽不讓我親?

岩岩:表急,作者是親媽,以後機會多的是。

——

【小科普】

很多雷劇裏,包括一些正劇裏都有強盜冒充官員的戲碼,其實在古代這種情況發生的幾率極低。就比如此前跟大家提過的縣令赴任要帶很多人,一般劫匪都不敢來搶。而且雖然交接文書沒有畫像,卻有告身,上頭寫了官員的年齡和相貌特征等,除非匪徒和原本的官員很相似。最關鍵的是,一個官員總有親戚朋友吧,不管是書信交流還是來探望拜訪,這不很容易被拆穿嗎?

不過,野史裏有記載,是說明朝崇祯年間有一個盜賊就成功冒充了雷州太守,來拜訪的親朋好友都拒而不見,在被揭穿後,百姓居然都來為他求情,因為他當假太守期間為百姓做了很多實事。

Emmmm本文雷劇,當然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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