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程岩并不知道朝廷的軍隊已經向雲岚縣進發, 更不知他那還不滿九歲的弟弟也在其中。

這天一早, 程岩剛走出屋子就見莊思宜站在院中, 對着一盆清水發呆。

“你愣着做什麽?”程岩奇道。

莊思宜苦笑,“瘦得我都快不認識自己了,再這麽下去,估計不用等到城破,我先就餓死了。”

程岩頓時感覺心被扯了下,皺眉道:“別說這麽不吉利的話。”

莊思宜微一挑眉,“阿岩心疼我了?”

程岩不說話,仍舊眉頭不展。

莊思宜看出程岩真不高興了,讪讪地摸摸鼻子,“阿岩別與我生氣, 我不說便是。”

“我沒生氣。”程岩抿了抿唇, “但我不喜歡你胡說八道。”

莊思宜連忙賠罪, 态度良好,可程岩還是心情沉重, 因為府庫的糧食确實快見底了, 而大安的軍隊卻遲遲不來。

莊思宜自然知道程岩心事, 安慰道:“別急,就算糧食沒了,縣裏不還有些馬匹嗎?宰了也能頂幾天。再不濟,可将軍士們的皮甲拿來煮, 皮革也勉強能吃。”

程岩勉強一笑,“怎麽什麽事到你口中, 都很容易似的?”

莊思宜:“因為只要還有解決的辦法,就不必絕望。”

程岩一愣,終于展顏,“你說得對。”随即又嘆了口氣,“真希望援軍明天就來……”

或許是程岩的心願太過強烈,以至上蒼都聽見了,當天夜裏,他心心念念的安國救兵已出現在雲岚縣四十裏外。

大軍不知走了哪條路,并未直接到雲岚縣,而是繞過了雲岚縣和守在城外的幽軍,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幽軍後方。

夜裏的草原萬籁寂靜,浩瀚的星海懸挂蒼穹,仿佛伸手就能觸到。

蒼鷹安睡,群狼夜出。

而在某一個地方,卻燃起了上百具火把。

火光照耀處,可見一地死屍和幾十輛板車,車上裝載着滿滿的糧草。

一匹白馬上,程松收刀如鞘,白淨的臉上沾着斑斑血跡,而他身旁的林校尉已經徹底傻掉了。

不止是林校尉,其餘軍士也驚愕地瞪着程松,眼底還殘留着一抹恐懼。

原本伍參将下令讓他們劫糧草時,林校尉還不滿隊伍中有程松這個拖油瓶,哪知一上戰場,程松卻好似殺神一般,輕易收割着敵人的性命,連一絲猶豫也沒有。

這次護送糧草的幽人約莫有兩百之多,眼下已被斬殺殆盡,其中至少一成,是死于程松之手。

據林校尉所知,這是程松第一次上戰場,也是對方第一次殺人,他很想問程松:你就不怕嗎?但望着程松稚氣未脫的臉,他卻一句話都問不出來。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晁将軍為何敢讓年幼的程松加入北軍,原來晁将軍不是在奶孩子,而是為北軍鍛造了一把最鋒利的刀。

夜風呼嘯,将草原上剛冒頭的嫩茬覆上一層霜,大安軍士們似乎也被凍住了,竟無一人敢說話。

半晌,還是程松打破了寂靜。

“林校尉,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被點名的林校尉心裏一抖,終于回過神來,他掩飾性地虛咳一聲,“自然是護送糧草回營。”

程松的眼中閃過一抹疑惑,“為何要回營?”

林校尉被問得一愣,“那不然呢?”

程松:“當然是繼續進攻,趁着夜色,從後方突襲幽軍。”

林校尉:“……”

不是,小盆友,雖然我承認你很厲害,但你是不是太膨脹了?

但林校尉現在對程松格外服氣,因此也很有耐心地解釋道:“咱們只有一千騎,何況伍參将給我們的軍令本就是劫糧草。”

“但伍參将也沒有說不能幹別的,若不是他打算從後方突襲,我們又何必千辛萬苦地繞過來呢?事前我們可不知道能遇上幽軍運糧的隊伍。”程松顯然未被說服,小大人一般侃侃而談:“再說,若只是劫糧草,伍參将又何須派出一千騎兵?他雖未明說,但多半是想讓我們視情況行事。如今我們糧草劫得順利,士氣大振,正該乘勝出擊。而夜晚正是幽軍防備松懈之時,不但對敵情容易判斷失誤,且命令不易傳達。如此良機,怎能錯過?”

林校尉一愣,覺得程松說得有些道理,可還是太冒險了,便道:“夜襲也不一定非要在今夜,何不與大軍彙合,準備充分後再行動?”

程松:“咱們劫走幽軍糧草,動靜不小,萬一明日叫幽軍的探子發覺,豈不是打草驚蛇?再想突襲反倒難了。”

林校尉心中更為動搖,卻還是猶豫道:“可據我們此前得到的消息,幽軍足有五千以上兵馬。”

“五千人又如何?若我們三路進發,突襲幽軍大營左中右三個後方,攪亂敵營,等到伍參将率兵來援,勝率可謂極大。”程松分析道:“何況,我們還能僞造聲勢,讓幽軍猜不透我方人馬的數量。”

聽起來是很容易……但林校尉還是底氣不足,若是一千騎全陷進去,且他們又沒有伍參将的明确指令,到時候真是萬死都不足以贖罪。

程松看出對方的意思,耐心徹底告吹,索性從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朗聲道:“衆将聽令!”

所有人皆是一愣,火光照耀下,令牌反射着幽寒的冷光,上面只刻着個“晁”字。林校尉當即認出,這是屬于晁将軍的令牌!

而得到這枚令牌者,在軍中就有便宜行事之權!

晁将軍,居然給了程松這個小娃娃這麽大的權力?

程松無視他人的震驚,繼續道:“見此令如見大将軍!爾等一應事務,上至于天,下至于淵,都歸我程松一人處置!現令你們留守五十人看住糧草,斥候回營報信,其餘人等,随我夜襲敵營!”

寂靜。

場中除了風聲和火把燃燒的“噼啪”聲,便只剩下衆人粗重的喘息聲。

“聽清楚了嗎?”見無人響應,程松又問了一次。

林校尉一個激靈,再看向程松的眼神格外複雜,一時也說不清是羨是妒,還是別的什麽。半晌,他心一橫——反正程松連晁将軍的令牌都拿出來了,他們也不能違逆,幹脆就賭一把!

有了他的決定,其餘軍士自然掩下心思,不敢有異議。待隊伍重新安排了一番,将士們盡數騎上戰馬,整裝待發。

程松策馬來到隊伍前方,他微微仰起頭,漆黑的眸子定定望着身旁的林校尉,一字一頓道:“雲岚縣,沒有失。”

林校尉一怔——是啊!他剛剛全副注意力都在幽軍身上,此時才想到,幽軍還在,幽人甚至還在為前線運送糧草,就說明雲岚縣依舊固守在大安的邊陲。

那樣一座小小的縣城,居然能擋住如狼似虎的幽軍兩個月?

林校尉覺得不可思議的同時,更升起一股敬意,胸中激蕩不已。他提起一口氣,揮起馬鞭高喊:“孩兒們!跟我沖!”

奔馳的馬蹄聲如驟雨驚雷,草原上響起衆将士的吼聲:“殺!!!”

寒夜星暗,天光見曉。

卯時末,鄭千戶打着哈欠登上城樓,接替輪值了一夜的程岩等人。

前些日子幽軍派“鳥人”突襲城樓後,雲岚縣的防衛就更為嚴密。城樓各個角落都安排了人日夜盯守,期間又協助莊棋成功射下兩個“鳥人”。

這一回莊棋留了力,“鳥人”不曾在空中爆炸,他們甚至抓了個活口。如此,衆人不但得知了“鳥人”的羽翼乃帳篷和樹枝所制,還白得了三顆霹靂彈。

或許是羽翼制作不易,又或許是大安的防衛很有效,幽人數次失手後,便再次偃旗息鼓。

雲岚縣又安穩了一段時日,但衆人的心情卻一日比一日沉重。

因為誰都知道,縣中存糧就快沒了。

好在百姓們的情緒還算平穩,雖各個餓得面黃肌瘦,但也沒有誰舍得為難他們的縣令,更不願投降。

因為百姓們知道,降,就等于死。

一上城樓,鄭千戶就見程岩面色很差,一雙眼中布滿血絲,反倒是莊思宜情況好些,還跟他打了聲招呼,“千戶大人。”

鄭千戶點點頭,“二位大人先回去休息吧,這裏有我。”

莊思宜拍了拍程岩,“阿岩,走吧,先回去睡會兒。”

程岩疲憊地搓了搓臉,正往前邁了一步,卻突然頓住。

遠方,似乎隐隐傳來了厮殺聲?

程岩不确定地看向其餘人,見每個人都面色凝重,忽聽有人驚惶地吼道:“敵軍來了!幽人又來了!”

程岩猛地追頭,只見一線晨光下燃起了灼灼火光——那裏,正是幽軍大營。

他心裏一驚,正要下令衆人防衛,可突然間覺得不對。

若幽軍來襲,為何營地卻突然起火?一個念頭閃過程岩腦海,他推開莊思宜,趴在城樓上往遠處往,幾乎探出大半個身子。

“阿岩?”

“大人?”

“噓!”程岩做了個禁聲的手勢,他努力睜大眼,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可惜敵營太遠,除了那片火光,他什麽都看不見。

極目之處,只見一輪紅日正從草原盡頭緩緩升起,随着朝陽之光刺破晨霧,世界的輪廓漸漸清晰。

恍惚間,程岩仿佛看見了一面紅色的旗幟。

那抹紅,是他熟悉的紅,是比鮮血更豔、比朝陽更奪目的紅——那是獨屬于大安的紅!

程岩心中狂跳,有一句話哽塞在喉間,他想奮力嘶喊,但發出的聲音卻幹啞得如同被砂礫磨過。

“是、是大安……”

似乎沒有人能聽見他的話,城樓上一片靜默。

這時,程岩感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十分用力。

他緩緩轉過頭,對上凝視着他的一雙眼,不确定道:“是不是大安?”

莊思宜極力克制住激動之情,穩穩點了下頭,“是。阿岩,安軍來了。”

下一刻,只聽城樓上響起了守城兵粗犷的喊聲,“是安軍!安軍來了!我們有救了!”

這聲嘶吼仿佛清水倒入油鍋中,整個城樓的氣氛瞬間沸騰,不論官員或是百姓,不論世家子弟或是兵丁衙役,所有人瘋狂撲向城牆,眼中也只剩下那一抹紅!

程岩單手蓋住眼睛,想要按下那股洶湧滂湃的酸澀之意,他感覺到莊思宜緊緊抱着他,他們雙頰相貼,身體同時在發抖。

時間仿佛靜止,周圍的一切也變得虛幻,除了頰邊的溫熱,程岩找不到一點真實感。

他下意識蹭了蹭臉,莊思宜似乎愣了下,而後更用力地抱緊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程岩終于松開覆在雙眼上的手,下巴枕在莊思宜肩上,望着遙遠的前方,道:“思宜。”

“嗯?”

“我要,開城門。”

話音一落,程岩便掙開莊思宜的懷抱,走向了鄭千戶。

“千戶大人。”

鄭千戶還在叉腰狂笑,被程岩一打斷差點兒沒噎住,他猛咳了幾聲,問道:“程大人有何事?”

程岩:“城中兵力還剩幾何?”

鄭千戶:“只算千戶所和縣兵,應有四百。”

程岩:“可否出戰?”

鄭千戶愣了愣,臉上再次浮現笑意,“可!若我推測無誤,我方乃是夜襲敵營,幽人猝不及防之下必将四散逃竄,很可能會逃來雲岚縣方向。即便不往這邊逃,我們也能從正面進攻,與我方大軍形成夾擊之勢,必将讓幽人首尾不顧!”

程岩幹裂的唇輕抿,眼中劃過決然,“好,那就開城門。”

稀薄的晨光中,刺耳的摩擦聲又一次響起,雲岚縣的北城門在封閉了兩個多月後終于徐徐敞開。

城門口,幾百兵丁整齊排列,最前方的鄭千戶抽出長刀。刀尖指着青天,仿佛要借天地之勢,他高聲喊道:“弟兄們,随我——殺!”

“殺!!!”

“殺!!!!!”

作者有話要說:

軍中之事,上至于天,下至于淵,都歸我一人處置by韓信

——

【小故事】

昨天講了一個慘的,今天就講本文守城部分的靈感來源疏勒城(喀什)保衛戰,從救援講起好了。

東漢時期,某年十月,朝廷接到一封來自西域的求救信,寫信的是駐紮在西域柳中城的關寵,說他們被匈奴圍了,但這件事居然發生在半年前。

大多人都認為關寵等人早狗帶了,救也白救,剛繼位的漢章帝甚至想放棄西域。但有大臣不同意,說我們讓百姓去西域,又怎能在危急時刻抛棄他們?即便是晚了,也要讓天下人知道我們大漢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國民!皇帝被說動,同意出兵。

救兵先到了柳中城,關寵果然已死,他們沒能救到。原本将領想班師回朝,因為疏勒城距離遠,還間隔着天山,冬天翻山簡直找死。更重要一點是,關寵都死了,負責守衛疏勒城的耿恭多半也一樣,何必白跑?但當時有個原屬于耿恭的部下不同意,他不肯放棄當年的戰友,并說動了一衆将士。

大軍繼續進發,他們原本以為會見到一座死城,可萬萬沒想到,城還在。原來,将近一年的時間耿恭一直率城中軍民與匈奴死磕,沒水鑿井,沒糧吃皮革,期間還騙了匈奴來使殺了烤肉吃,但城裏早已彈盡糧絕,只有包括耿恭在內的26個活人。

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當然也很激動,然而,在這些大漢英雄們回家的路上,26人又陸續有人死去,最後,只有13人到了玉門關。

——

一開始我的大綱主線更近似于這個,但我舍不得岩岩和41那麽慘,雖然現在的劇情遠不如這個故事震撼,至少開心鴨!我們三郎,帥不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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