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 22
哪吒的不對勁其實從早上出發時就有端倪了,不過陳钿用自己一連帶了兩個孩子的經驗告訴自己,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可是離開了爸爸媽媽的哪吒就像是一只蔫了的小花,一路上都是垂頭喪氣的,一直到了家裏仍舊心事重重。
季千河上次跟他鬧過不愉快後,兩個人的關系已經降至冰點,見他心情這麽低落,甚至還有一點孩子氣的高興,說:“喲,你爸爸媽媽終于不要你咯?”
一路上都強撐着沒有流淚的哪吒這時候忽然崩潰了,他心裏也知道自己的表現實在丢臉,但內心的痛苦根本沒辦法支撐他站立。
陳钿只是一個轉頭的功夫,沒顧得上寶貝孫子,再轉頭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這小家夥往地上一坐,兩只手攪亂了頭發後,放聲大哭。
陳钿心疼孫子,生氣女兒,向着季千河揮了揮手,要她閃到一邊。急忙忙跑過去扶哪吒,哪吒将她手打開,說了一直想說的一句話:“我要季舜堯。”
家裏亂成一鍋粥,奶奶、爺爺、爺爺的蟋蟀,輪番上陣,哪吒就是一點不肯退讓地執意要他的季舜堯。
關鍵時候,親爹和一幹人等的差距就顯現了出來。
不過陳钿沒工夫去想這些血緣親情,她煩都快煩死了,許諾的話說了一堆,哪吒一概不聽:“那我們現在就去迪士尼好不好?”
哪吒哭着哭着停下來,點點頭,又指一指季千河。
“奶奶幫你打她!”
“爺爺幫你揍她!”
“你看,小姑哭啦!”
“小姑被揍扁啦。”
季千河:“……”
她無語地望了望蒼天。
真是一群愚蠢的人類啊。
對于頑皮的孩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從一開始便扼殺他的所有無理要求。
等陳钿終于想起臨走時米嘉給她的這番忠告時,她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面對哪吒越來越密集的淚水攻勢,她和季仲謀同志,雙雙挫敗。
哪吒的營養餐不吃了,每天固定時間的午睡不睡了,等到站在會出五彩冰激淩的車子前,哪吒甚至非常過分地要求單獨吃下一整個冰激淩。
不可以三個字只說了一半,哪吒又坐到地上瘋狂哭鬧,陳钿敲了下季仲謀:“拿錢啊!”
但所有的招數在夜晚來臨的時候宣布無效,哪吒聲嘶力竭地接連哭到幾乎失聲,已經精疲力盡的陳钿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
她在女兒的冷笑中撥通了兒子的電話,溝通的時候幾度要落下淚來。
季千河雖然叛逆,但心裏是很疼她媽媽的,這一天的折騰實在是夠夠的了,她媽媽還委屈成這樣,她于是遷怒地推了把哪吒。
“你好讨厭哦。”季千河扁扁嘴:“你這麽厲害,你怎麽不一個人玩呢,你看奶奶都被你給氣哭了。”
也不知道哪吒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總之在季千河幾乎包下半個餐廳的食物大快朵頤的時候,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後面的小凳上。
任憑眼淚刷過一張悲傷的……胖臉,時不時地抽泣兩聲。
中途陳钿跟季仲謀來過一趟,要季千河照看一下哪吒,季千河不耐煩地問他們去哪,陳钿頭疼道:“我低血糖犯了,手腳冰涼,去賓館拿顆藥。”
“我爸呢,他也低血糖犯了?”
“你媽認不得路,怕還沒找到地方,先暈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們早去早回!”
等陳钿跟季仲謀過來,米嘉他們也到了。陳钿去拍季千河:“哪吒呢,怎麽沒在他的小板凳上坐着啊?”
季千河還沒吃完東西,正看着彈幕笑呢,胳膊往後支了支:“不知道,你找找吧,這兒能有多大啊。”
米嘉盯着她挂滿珠釵的腦袋看了會,跟着陳钿四處找了一圈,可裏裏外外完全不見哪吒小朋友的身影。
陳钿急得腦袋直冒汗,将季千河一把拽起來,抖着聲音道:“哪吒呢!”
季千河也懵了:“剛剛還在這兒啊,我給他吃雞腿,他還白了我一眼來着。你們仔細找過了嗎,別一有點小事就咋咋呼呼的,把我都給弄怕怕了。”
陳钿說:“我們附近都找了,都沒有,你把哪吒弄哪去了,哪吒不見了!”
緊張的情緒會傳染,米嘉是最先被點燃的那一個,她早就被季千河直播時傲慢的态度給激怒了,但那時她還以為,她會因為哪吒是自己的親人,維持住照顧他的底線。
只是沒想到這個小姑子是如此的粗心大意,說讨厭他,就真的讨厭他,看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吝啬擠出時間來哄哄他,現在甚至——
米嘉腦中一片空白,等她神智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緊緊抓住了季千河的領口。季舜堯他們在旁邊拖住她,他聲音暗啞地說道:“嘉嘉,我們一起去找,哪吒不會丢的。”
米嘉胸口蕩滌着一股熱氣,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籠罩着她,這樣強烈的情緒甚至比她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失憶,更加具有沖擊。
多年幹涸的眼睛氤氲濕意,米嘉忽然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季舜堯,說:“季舜堯,你千萬不要騙我。”
她手漸漸松開,留下季千河胸口一片通紅的指痕,季舜堯将她緩緩摟進懷裏,說:“我不騙你,但你要跟我保證,一定要冷靜。”
“哪吒還在等着你。”
“我也需要你的幫助。”
身後季千河忽然大喊:“媽!媽!”
陳钿因為過度激動,暈了過去。
能用的人手一下子少了兩個,幸好季舜堯是有能力的,不過打了幾個電話,園區立刻開啓應急機制,所有大門都被暫時禁止出去。
負責查看視頻監控的也已經到位,一旦有哪吒的消息,會第一時間反饋過來。
季舜堯一直摟着米嘉,逐條分析給她聽:“你看,大門已經關了,他是出不去的,估計是淘氣,跑哪兒玩了,現在肯定在等我們去接他。”
米嘉不相信事情會有這麽簡單,直勾勾盯着季千河:“你是不是之前跟他說過什麽?”
就是給季千河一個膽子,她也不能把事情真相說出來啊,只能迂回道:“他自己貪玩跑掉的,幹嘛老怪我啊,我可沒跟他說什麽。”
說謊的人,總是下意識的有很多小動作。米嘉已經冷靜了下來,理性思維占了上風,她從季舜堯懷裏出來,說:“千河,你的一百份套餐吃的還開心嗎?”
季千河怔了怔,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米嘉。她到底是何方神聖,關于她的事,她還知道多少?季千河有些怕了,實話實說:“我說他讨厭,讓他一個人去玩。”
米嘉咬着牙,惡狠狠瞪着季千河。
季舜堯實在失望,指着季千河道:“你這麽大的人了,說話之前能不能用腦子想想?”
米嘉卻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深深呼吸一口,就接着尋找。
這是一個很大的公園,有許多的游樂設施,和比游樂設施更多的人。
如果哪吒真的只是自己決定出走,以一個孩子的腳力,他哪怕知道大門在哪裏,也是很難在短時間內出去的。
哪吒一定還在園裏,那麽問題是,有什麽地方最能吸引到他呢?
洋公園一旦進了國門,也不免要被中國文化同化一遍,園內正在舉行中國經典動畫形象的展覽。
國內的經典動畫形象有許多,但最為出彩也最受小孩子歡迎的就只有一個。
米嘉看了會燈柱上以孫悟空為主角的宣傳海報,一把拉上季舜堯的手:“跟我走,哪吒說不定在那!”
十多分鐘後,米嘉他們在廣場上看到正抓着孫悟空金箍棒不放的哪吒小朋友。
他已經哭得幾乎脫水,再也擠不出一滴眼淚,眼睛鼻子都是紅通通的,像個找不到家的小動物,一抽一抽地兀自舔毛。
米嘉松開季舜堯的手,很小心很小心地一點點往他走,生怕喊醒一個破碎的夢那樣,在他看到她的時候,還向下揮了揮手,要他放輕松。
在确定他的眼神裏沒有躲閃的光後,她向着他拍拍手:“寶貝,媽媽來了。”
多年之前,米嘉沒有見過他一面,就獨自踏上了異鄉的旅途。
三年時間,她勻給他的想念實在太少。除了偶爾的午夜夢回,他伸出兩只細瘦的手,用尚不會說話的咿呀學語一遍遍喚她。
有好幾次,她都被這個夢吵醒,哪怕坐起身來餘悸仍在,每次脫口而出的總是這麽一句——“寶貝,媽媽來了”。
沒有很早,也沒有很晚,你的身邊,媽媽不會一直缺席。
哪吒拼命揉了揉眼睛,張着手飛奔過來。小小的身體撞到懷裏,并不疼的,米嘉卻覺得整個人都痛得幾乎蜷縮起來。
哪吒很用力地環着她的脖子,磕磕巴巴地問她怎麽現在才來。
米嘉親吻着他,捧着他的腦袋,将他和自己一樣細軟發棕的頭發向後捋去:“因為孫悟空也會迷路,所以媽媽才來晚了。”
哪吒很不信任的樣子:“孫悟空有筋鬥雲,他不會迷路。”
“他會的。”
“他不會。”
米嘉朝他笑了笑:“那好吧,是媽媽太笨了。”
哪吒方才還在哭鼻子,這會兒突然腼腆地笑起來,說:“媽媽一點都不笨。”
米嘉一直看着他,頭一次覺得原來如釋重負是這樣的一回事。
母子之間的溫情時刻沒能持續太久,因為下一秒,回過神來的季千河就硬生生将他們母子倆給分隔開來了。
季千河抱着哪吒一陣又打又親:“你這個小混蛋啊,姑姑不過就是說了你幾句,你居然還敢離我出走了,你翅膀長硬了啊,你個小混蛋!”
哪吒“嗚嗚嗚”一通哭,季千河也嚎得起勁:“你說你以後還敢不敢這麽任性了,姑姑是真的會揍你的啊!”
她鞋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人踩掉了一只,露出一面髒兮兮的腳底。
身上的漢服也亂了套,頭上別着的簪子更是歪七扭八慘不忍睹。
米嘉從上至下将她打量了一邊,方才把視線移開。
米嘉晚上過來,原本是要說服哪吒留下,跟爺爺奶奶完成既定旅游任務的。
他看似很難說話的父親,其實是個外強中幹的紙老虎,要不然也不會這麽多年都沒改好哪吒愛吃零食的毛病。
遇到事情送一顆早安糖,或是火急火燎地要把他接回身邊,都是不科學的育兒。
這種時候,有一個像她一樣能唱白臉的就十分關鍵,她希望自己的孩子知道,承諾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可是生活就是崎岖多變,讓人不能用科學不科學、理智不理智這樣簡單的方式來定義的。
好比現在,早就想好了要唱白臉的她,只想抱着她身體柔軟的小男孩進入夢鄉,而不去想這會不會又是一種縱容,會帶來糟糕的後果。
就好像,她跟季先生之間越走越近的關系,她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
季舜堯掀開被子要鑽上來的時候,米嘉還是冷冷地提醒了一句:“你晚上別超過三分之一的線,我跟兒子還想睡個好覺的。”
季舜堯從善如流的“哦”了一聲,問:“哪吒睡了嗎?”
米嘉看了一眼懷裏大眼睛滴溜滴溜轉的小男孩,說:“沒啊,怎麽了?”
季舜堯指着外面璀璨的星空,說:“那就好,一會兒有煙花表演,我們的窗戶這邊,是最佳的觀景點。”
哪吒一聽到這個,立馬興奮得蹦出來,一屁股坐在床中間。印着孫悟空的睡衣穿得不好,一邊領口挂在肩膀,一邊袖子翻卷到肩上。
哪吒拍拍左邊,又拍拍右邊。
季氏夫婦很有默契的一邊一個,把小小人兒夾在正中。米嘉若有似無的想,他的爺爺奶奶在隔壁,這裏仍舊還在公園裏,小朋友的承諾其實沒打破。
只是實現的方式有一點靈活的轉變。
翌日上午,米嘉在一片混亂中清醒過來。
臉上壓着一人的胳膊,皮薄肉嫩,她知道是哪吒,輕笑着将手放上去來回摸了摸,卻沒能牽到他的綿軟小手,轉而摸到冰冰涼涼的一個硬處。
再往前摸了摸,掌心厚實沒有一點繭,五枚小指如玉米粒。
前一晚想必他父親偷了一個懶,壓根沒有幫忙清洗幹淨,到現在還殘留着一種熟橡膠的氣味,味道分明是有點刺激的,但又讓人很留戀。
神奇的世界。
米嘉将哪吒的腿放下來,給他塞回綿軟的被子,中途動作不算大也不算小,小孩子眼睛緊閉,居然沒有一點要醒的跡象。
一看就是昨晚太累的緣故。
米嘉卻沒有一點睡意,昨晚接連受到驚吓,一天連跑兩個地方,晚上還在小朋友的堅持下,跟他和他的爸爸同床共枕。
每一根神經都被繃得緊緊,還沒等她克服失眠,頭疼就先一步造訪。
那次意外之後,米嘉發現自己突然多了偏頭痛的毛病,每月激素波動最頻繁的那幾天,無一例外都是她的受難日。
回國這麽久,這樣的情況似乎得到改善,就在她松懈的時候,劇烈的頭疼又開始讓她記起自己是一個有病的人了。
米嘉知道自己沒辦法睡着,索性就坐起來緩了一緩,哪吒昨天入睡的時候本在她一方,今天早上就将他爸爸的地盤壓榨殆盡。
季舜堯睡起覺來倒是老老實實,被子蓋到胸口的位置,兩只手臂垂順地放在身體兩側。鑒于大部分地方都給了孩子,他只剩下一個勉強容納的地方。
因為平躺,他的五官得以清晰地展現,眉眼鼻梁都是極精致的,唇角哪怕平展,也有些許笑着的弧度。
哪吒長得顯然更像失憶前自己,與他父親相比不算特別驚豔的一張臉,因為尖俏的下巴和偏窄的鼻梁,總是顯得過分秀氣了一點,像個女孩。
但他們的神态又是如此相似,每次笑的時候先不動眉梢,嘴角一點點的挑起來,總是給人一種聰明又驕傲的模樣。
米嘉盯着兩個人看了好一會兒,起來洗漱。
照到鏡子的時候,果然看見青黑的眼底。
可惜沒有粉底,用了兩個茶包壓了一壓。
昨晚陳钿一方面是過于緊張,一方面是血糖偏低,暈倒之後沒掐人中就醒過來。看了下園裏的醫生,确定沒事後執意留了下來。
米嘉仍舊是不太放心,喊了一份早餐送過去,自己順便也一同造訪。
中老年人覺不多,陳钿跟季仲謀都已經睡醒起來了。陳钿看到她,又是抱歉又是焦急:“哪吒昨天晚上睡得好吧,沒有做噩夢吧?”
米嘉一概搖頭,說哪吒原本就比其他小朋友要膽大:“他連爸的蟋蟀都敢抓,偶像又是孫悟空,沒哄一會兒就睡着了,現在還沒醒。”
陳钿捂着胸口放下心來,季仲謀也嘆了口氣。看向米嘉的時候,早就沒有前幾次的不高興,甚至噓寒問暖道:“你辛苦了。”
米嘉說:“哪吒的爸爸更加辛苦一點,一路上都是他抱的,回去之後還要喂吃的跟幫洗澡,我只是跟在後面打打下手而已。”
季仲謀說:“那也是很不容易的,小孩子是很難帶的。哪吒呢,先天有些不足,他爸爸對他的心思還要更重一點。”
先天不足?一番話說得米嘉怔了下,她身為媽媽的,一回來只見到孩子的天真可愛,除了他說話有些結巴,不知道自己的孩子還有什麽先天不足。
陳钿聽到這個詞也覺得十分刺耳,随手拽了個毛巾打到季仲謀身上,說:“什麽先天不足啊,哪吒他好得很,根本沒有什麽問題。”
早餐正好送到,米嘉特地選擇的中式早點,清粥熬得粘稠清香。她看着侍應生幫忙分餐,一顆心還在季仲謀說漏嘴的事情上,輕輕喊了一聲“媽”。
陳钿有些猶豫,想了一想,說:“其實這些你沒失憶之前都知道,但要不是你爸無意提到了,我們是不打算說的,舜堯他……肯定也是不同意的。”
米嘉應聲,心都提到嗓子眼,捧過粥的時候,手居然微微發抖。
“你生哪吒的時候很不順利一連,連續陣痛二十四個小時,無奈去剖的時候羊水已經很渾濁了,胎糞進了肺裏,哪吒在新生兒科住了兩個月。”
米嘉握在手上的筷子掉了下來,安靜的房間裏極為刺耳。
陳钿看了看她,把更多的細節過濾了,只簡單說道:“從那之後,哪吒的身體一直不是太好,你出事沒醒的時候,他還因為肺炎感染,引起了一些并發症,比較嚴重。”
哪吒因此甚至被下了好幾次病危通知,一個年輕的父親,還沒教會孩子怎麽喊“爸爸”,就被告知要準備好接受他随時離開的消息。
那些天,兒子季舜堯完全是衣不解帶地兩頭在跑。
都說兒女是父母上輩子的債,這輩子就是來慢慢還的。可是季舜堯肩上的這份債,未免也太過沉重了,壓得他擡不起頭來,又不敢倒下。
同為父母,陳钿跟季仲謀當然也會心疼自己的孩子,有時候看他累得站着都能睡着,總是忍不住會将這種情緒轉嫁給其他人。
提到這個,陳钿至今覺得很羞愧。她曾經跟自己丈夫一起,私底下議論過還在懷孕的米嘉不應該化妝,不應該過多的抛頭露面。
哪吒出事的時候,明明受過高等教育的他們,居然就偏執的把原因歸咎于此,并且碎碎叨叨地念給了季舜堯聽。
這無疑激化了他們之間本就存在的矛盾,原本要借着孩子拉近感情的願望徹底破滅,季舜堯甚至拒絕了他們來新生兒科見唯一的孫子。
“永遠別在嘉嘉面前提這些話。”
“如果你們不想兒子再對你們失望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