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醉裏追懷往事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于理……
第9章 醉裏追懷往事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于理……
鞏城位于岱江與西江的兩水交彙之處,自古以來便是豐饒肥沃的魚米之鄉。
通往鞏城的那條官道上,近旁是車馬香塵,遠處是稻田縱橫。眼下正值秋收的日子,農民都在田地裏忙活,他們握着鐮刀,背着魚簍,在水田中割稻收魚。
“稻田養魚”是南方傳來的耕作方法。稻田中長大的魚,常被稱為“稻花魚”,肉質鮮美可口,價錢也不貴,只賣幾文錢一條,尋常百姓都能吃得起。
彼時夕陽沉落,紅霞似火,村莊裏炊煙袅袅,飄來一陣魚湯的香氣。
華瑤拽緊缰繩,自言自語:“這就是傳說中的稻花魚。”
謝雲潇正與華瑤騎馬并行。他們快進城了,車隊的行速也慢了下來,謝雲潇問她:“你想吃稻花魚嗎?”
“我沒吃過,”華瑤小聲道,“我姐姐說,只有鄉巴佬才會吃稻花魚。”
謝雲潇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謝雲潇也壓低了聲音:“殿下放心,涼州的接風宴上,一定會有稻花魚和米酒。”
華瑤笑着說:“好啊,我先在此謝過了。”
謝雲潇并未接話。他目不斜視,看着前方。
平坦開闊的大路上,逐漸駛來一隊人馬,為首那人約有三十多歲,身穿一襲青袍,頭戴一頂儒巾,裝扮得十分斯文秀氣。他距離華瑤還有十丈遠,就先下了馬,徒步走來,恭敬有禮。
他帶着随從,跪在路邊,高聲道:“鞏城巡檢司通判,陸征,參見殿下,恭請殿下聖安!”
“免禮,”華瑤道,“有勞你出城遠迎。”
陸征是文舉出身,不通武藝,如今任職于鞏城巡檢司,作為通判,官階六品。
巡檢司的職責為“緝盜殺匪、平叛定亂”,常年養着五千多個官兵,平日裏雜事不斷。所謂的“六品通判”,委實是個苦差,下面一幫人盯着,上面一群人管着,撈不到幾分油水,出了事還得擔責。
陸征二十四歲中舉,随後在官場沉浮了七八年,四年前才升任鞏城通判一職。
陸征之所以能升官,不是因為他在仕途上有所建樹,而是因為他讨了一個好老婆。他的妻子,出生于京城的名門望族,乃是當今皇後的表妹。憑借這一層關系,陸征加官進爵,不用拼功績,只要熬年限,便能得到岳丈的提攜。
陸征知道華瑤的來意,對她更是畢恭畢敬,早早為她安排好了宴席和廂房,位于鞏城公館。
鞏城公館有一處美景,名叫“芙蓉樓閣”,那座樓閣建在水上,四面開窗,高大寬敞,東邊倚着一片垂柳翠帏,西邊映着一帶荷花紅波,每年夏秋之際,花香滿室,因而又名“盈花樓”。
今天的公主接風宴,就設在盈花樓的頂樓。
陸征聽從妻子的意見,費了一番苦功,精心準備接風宴的菜肴。
他的妻子本是京城的閨秀,當然清楚王公貴族的喜好。今夜的筵席上,光是葷菜頭盤,就包括金盅雞、烹河豚、鮮蒸鲥魚、玲珑河蚌,至于糕點、茶酒、素菜、湯汁,更有百般花樣。
前一天晚上,妻子也在床上與陸征講了些私房話。
妻子說:“公主是在深宮長大的小姑娘,才剛滿十七歲,她去了涼州,能做什麽事業?被蠻子殺了,便也死透了。皇後娘娘一向不喜歡她伶牙俐齒,咱們可千萬不能由着她,任她的性兒去做什麽剿匪。相公,你且聽我的,将她好生招待着,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趁早把她打發去了涼州,方是咱們的萬全之策。”
妻子的枕邊風,吹進了陸征的心裏。
待到開宴時,華瑤高居最上位,謝雲潇、杜蘭澤作為她的近臣,分別坐在她的左右兩側。
至于陸征及其妻子,只能坐在距離華瑤幾步開外的位置。
陸征的妻子偷瞄了謝雲潇好幾眼,陸征也沒在意。他斟了一杯酒,舉杯朝向華瑤:“下官有幸迎來殿下大駕,寒舍蓬荜生輝……”
他還沒說完,華瑤笑了:“芙蓉樓閣風景秀麗,怎麽也算不上寒舍吧。”
今夜的接風宴上,除了陸征及其妻子,還有別的官員在場。華瑤一開口就落了陸征的面子,陸征仍是不急不躁的:“下官口笨舌拙,還請殿下恕罪。”
“何罪之有?”華瑤抿了一小口酒,“本宮見你出城遠迎,禮數周全,态度恭敬,必是品行端正之人。”
她指尖抵着酒杯:“既然如此,本宮與你說兩句實話,也不妨事。”
陸征賠了一個笑。他喝完了杯中酒水,雙掌交疊,向華瑤行禮:“下官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華瑤冷漠道:“那便不講了吧。”
陸征的笑容一凝,嘴裏冷飕飕的。他擡手扶額,給自己的下屬遞了個眼色。
那下屬也在巡檢司任職,年紀輕輕,天不怕地不怕,直接開口道:“殿下,您是聖上親封的涼州監軍,您在岱州耽擱太久,恐怕會有麻煩!岱州雜務繁多,賊寇詭計多端,殿下要是勞累過度,臣等難辭其咎!”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吼完的。
華瑤被他吵得心煩,杜蘭澤就在此時發話:“殿下是涼州監軍,自然看重涼州的漕運。如今,盜匪占據了岱江沿岸,且有愈演愈烈之勢,若不盡早拔除,将來釀成大禍,阻斷漕運,危害社稷,敢問閣下,是否擔當得起?”
那官員區區一介九品芝麻官,官職還是家裏捐錢
買來的,先前講出口的那些話,不過是他事先背好的稿子,再經杜蘭澤這麽一問,他立刻現了原形,似笑非笑地說:“八字沒一撇的事,您擱這兒發什麽火啊,說到底,不就是豐湯縣遭了賊嗎?你非要讓咱們鞏城巡檢司發兵,萬一吃了敗仗,擔責的就是咱們自個兒啊!”
“放肆!”陸征一聲怒吼,站起身來,連連賠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杜蘭澤打斷了他的話:“陸大人,何罪之有呢?您為殿下準備美酒佳肴,光是接風宴,耗費了至少一百枚銀元。《大梁律》規定,官員每一次設宴,開銷不得超過四十銀元,您超支兩倍有餘,可見心意至誠。鞏城距離西江、岱江渡口最近,哪怕賊寇在岱州燒殺劫掠,焚毀棧道驿館,侵占官糧民田,您始終靜觀其變,以靜制動,可見深謀遠慮。”
陸征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伏跪在地,哀嚎道:“殿下!”
華瑤卻問:“本宮來鞏城之前,正準備給禦史寫信,陸大人,你說,那幾封信,該不該寫?”
華瑤話中所說的“禦史”,正是監察禦史,負責糾察全省各部的官員。
陸征跪得端正,硬着頭皮說:“下官任職以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從未犯過錯。”
華瑤吃了一口魚肉,才說:“那我問你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吧,今天這頓飯,究竟是誰出的錢?”
陸征道:“是、是……”
他的妻子忙說:“是妾身從娘家帶來的體己錢!”
她一邊說着話,一邊望着華瑤,眼裏淚光盈盈:“妾身曉得,公主是金枝玉葉,貴不可言。況且妾身也從京城來了岱州,對殿下又敬愛,又尊崇,這便拿了體己錢,吩咐丈夫擺了宴席。妾身要是惹怒了殿下,那全是妾身的過錯,只求殿下責罰,妾身恭領。”
華瑤心道,不錯,果然是京城貴女,反應如此迅捷。
芙蓉閣樓三面環水,水上漂着幾艘輕舟,舟中懸燈結彩,還有伶人吹簫彈琴,奏樂唱曲。
樂聲幽幽,花香陣陣,杜蘭澤站了起來,走到了陸征面前:“陸大人和陸夫人一腔赤誠,殿下并不是要責怪你們,反倒還想替你們二位考慮。”
她提起裙擺,緩緩蹲下來,平視着陸征:“陸大人,請您聽我一言。”
陸征咽下一口唾沫:“請說。”
杜蘭澤笑問:“您見過羯人嗎?”
赤羯國位于涼州北部,赤羯人就被稱為“羯人”。
羯人骁勇善戰,有膽有識,人人都能彎弓射箭,騎馬揮刀,無論男女老少,全民皆兵,十分擅長行軍作戰。
昭寧四年以來,羯人和涼州軍隊交戰幾十次,迄今為止,他們仍有二十多萬鐵騎,徘徊于涼州邊境。
陸征低頭,答道:“羯人……不會來岱州。”
杜蘭澤卻說:“三虎寨內部,還有不少羯人,羯人數量之多,遠超官府此前的預計。倘若您置之不理,日後一旦問責,便是通敵叛國之罪。”
陸征的妻子狠狠掐了他一把,他回神道:“這、這未免……”
杜蘭澤循循善誘:“您所擔憂的,無非是官兵打了敗仗,朝廷追究下來,您擔當不起。可您似乎忘了,公主作為涼州監軍,可以率兵迎戰,只要你聽從公主調遣,無論功過……”
“自然有我來承擔。”華瑤接話道。
陸征陷入沉思。
杜蘭澤道:“您不出兵,必然遭罪受罰,您出了兵,還能立功求賞,敢問大人,孰輕孰重,孰是孰非?”
妻子的手還按在陸征的腰間,掐得他腰眼酸麻。他哪裏顧得上妻子?細想杜蘭澤的一番話,想得頭暈眼花。
他聽說了豐湯縣驿館一案、涼州漕運一案,短短一個月之內,賊寇在岱州犯下兩樁大案,也牽連了涼州軍營。
倘若他此時出兵,确實利大于弊,就算吃了敗仗……反正是華瑤率兵迎戰,他可以把罪責推給華瑤。
哪怕上頭對他問責,“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也遠遠好過“玩忽職守、膽小誤事”。
想到此處,他拿出軍令牌,親手交給杜蘭澤。
他高聲道:“敵國入侵,非同小可!只要能剿滅三虎寨,下官聽從一切調遣,願為殿下肝腦塗地,粉身碎骨!!”
杜蘭澤抓緊令牌,笑得格外柔和:“陸大人一腔忠勇,必有回報。”
*
當夜,華瑤一行人住進了鞏城公館。
謝雲潇的房間被安排在廂房的西南角落,他也沒說什麽。他的要求很低,有個幹淨的床鋪就行。
怎料,夜半時分,有人敲響他的房門,他開門一看,見到了陸征的夫人。
陸夫人發簪斜插,長發散亂,身披一件紗衣,腳踩一雙木屐,手上拿着一把鴛鴦繡花的團扇。她還沒講一個字,謝雲潇“啪”的一聲關上房門,還加了闩鎖。
陸夫人繼續扣門,喚道:“謝公子?謝公子?”
謝雲潇道:“天色已晚,請你原路返回。”
陸夫人道:“公主明日就要檢兵,妾身的夫君去了軍營籌備,現下,他不在府裏。謝公子,你開一下門吧?”
謝雲潇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于理不合,我不可能開門。”
陸夫人還要再說兩句,忽然聽見一陣放肆的笑聲,她轉過頭,看到拎着一壺酒的華瑤。
華瑤調侃道:“夫人好雅興!”又誇贊道:“夫人這身打扮,真的很不一般,我十分欣賞!不如你跟我……”
陸夫人哪裏見過這樣輕狂的公主?她只當華瑤與皇後不合,她又是皇後的表妹,華瑤看她輕浮,就想趁機作賤她。她趕緊找了個借口,逃也似的跑遠了。
夜深人靜,周圍沒有一絲燈火,也沒有一點雜音,謝雲潇忽然打開了房門,華瑤立刻跳進他的房間,還要問他:“你剛才怎麽說的來着,孤男寡女……”
謝雲潇接話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于理不合。”
“确實,這不合禮法,”華瑤擰開酒蓋,仰頭喝了一小口米酒,“符合我的家法。”
謝雲潇重新挂上闩鎖,像是把華瑤鎖進了他的房間。然後,他才問:“什麽家法?”
“好問題!”華瑤很有自信,“我定的規矩,就叫家法!”
謝雲潇離她更近了些,酒香撲面,他确定道:“你喝醉了。”
華瑤大言不慚:“我,千杯不倒。”
謝雲潇笑而不語。他拍了拍軟榻,華瑤就坐到了榻上。他又攤開手掌,她就把右手交給他,讓他撩起她的袖子,查看她的手腕傷勢。那傷處消腫消了一大半,只剩一點若有似無的淺紅色。
微弱月光之下,謝雲潇一言不發,專心為她上藥。他指尖蘸了一點藥膏,在她傷處細細密密地抹勻。
謝雲潇的手指修長,宛如玉石雕刻而成,指腹卻有薄繭,那是練劍磨出來的繭子,抵在華瑤的腕間,反複地摩挲,誘發鑽心透骨的癢意。
華瑤眨了眨眼睛,忍不住說:“老師,你要是轉行去做大夫,肯定有很多人願意被你醫治。”
“你又在戲弄老師,”謝雲潇捉着她的手腕,“屢教不改,秉性惡劣。”
華瑤果然頑劣:“你胡說,我為人正直,做事正派,你看不出來嗎?”
謝雲潇漫不經心道:“等你作弄夠了我,你會不會再換個人?”
華瑤歪頭:“什麽意思?”
雖然她喝醉了,但她醉後的言行舉止也可愛得不得了。她越是親近謝雲潇,謝雲潇越是警惕,只覺她的一切表相都是蠱惑人心的陷阱,他拐彎抹角地提醒她:“我不信你什麽也不懂。”
華瑤直接靠過來,毫不客氣地倚着他的肩膀。
謝雲潇從未與任何人如此親近。隔着單薄的衣料,隐約能察覺她的肌膚細膩柔潤,他差點把軟榻的扶手握碎,剛要把華瑤的坐姿擺正,她又說:“快到淑妃的忌日了,我很想她。”
謝雲潇的動作一頓:“你的養母淑妃?”
華瑤含糊不清:“淑妃重病卧床,皇帝不準太醫為她治病,我又被皇後禁足了。等我千方百計解除禁制,跑去探望淑妃,她只剩下一口氣了。”
華瑤陷入回憶:“淑妃說,她對不起我,沒當個好娘,沒給女兒留東西……我哪裏想要什麽東西呢?我只想讓她活下來。”
華瑤語氣平靜,沒有大痛大悲,她的眼淚早就流幹了。臨近淑妃
的忌日,她自己也即将踏上戰場,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心中一時百感交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路過了謝雲潇的門口,走進了他的房間。
她擡頭看着謝雲潇,甚少見他露出這樣的神色,他像是在端詳一只受傷的幼獸。她不太喜歡,正要和他告別,屋外忽然有人敲門,她轉移話題:“你猜,這一次是誰找你?”
謝雲潇道:“你的侍衛。”
華瑤驚訝道:“你認識他嗎?”
早在兩年前,謝雲潇就和齊風打過照面。
今夜,齊風站在門外,喊了一聲:“殿下。”
華瑤回應道:“我在!”
她站起身,走向門口。
雕花木門被華瑤推開,燈光落在臺階上。
齊風提着一盞燈籠,颀長的身影與夜色重疊。他的目光緊随華瑤:“殿下,杜小姐在找您。”
“我馬上走,”她沒忘記和謝雲潇打招呼,“明天見,小謝将軍!”
謝雲潇對她一笑:“上次不是改了個稱呼麽?”
他這一笑之間,庭院如有明月生輝、星辰絢燦,那普普通通的廂房都被襯成了天宮仙府。
華瑤有些詫異,倒也很給面子,認真道:“潇潇。”
謝雲潇瞥了一眼齊風,才說:“明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