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笑談離苦別愁 衆生皆苦
第10章 笑談離苦別愁 衆生皆苦
夜已深了,杜蘭澤仍未就寝。
她在燈下撰寫一篇公文,從提筆到收筆一氣呵成,甚至不用斟酌推敲。她自幼通曉經文法典,為她授課的老師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士,她的父親常說:“我的女兒冰雪聰明,必成大器。”
父母全力栽培她,教她忠君愛民,盼她大展宏圖,她清楚地記得父母的神态和舉止,還有他們一家人在一起時的其樂融融的場景,那些前塵舊夢,讓她心生一股恍如隔世之感,好像漫長的人生不過一場大夢,等到某一天,她醒過來,便能與自己的親人再度團聚。
她的筆尖懸停,漆黑的墨汁濺在宣紙上。
華瑤推開她的房門:“蘭澤,你找我有事嗎?”
杜蘭澤回過神來:“我以鞏城巡檢司之名,寫了一篇糾察盜賊的公文。”
華瑤掃了一眼她的文章,感慨道:“你簡直心細如發,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她牽起杜蘭澤的手:“知我者,莫過蘭澤。”
杜蘭澤道:“我願為您排憂解難。”
華瑤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之視君如心腹,你不僅是我的手足,也是我的心腹。”她指尖搭住了杜蘭澤的脈搏:“所以,你今天還是早點睡吧,身體要緊。”
杜蘭澤收手回袖,不願談論自己。她只說:“陸征把軍令交到了您的手裏,您能調用的士兵,僅有六千五百人。”
華瑤坐到一把竹椅上:“衛指揮司那邊,出兵三千多人,再加上我自己的人馬,總共差不多一萬人。這一萬多人,也不是個個頂用,比起涼州、滄州的兵将,實在差得遠了。”
杜蘭澤淡定地回答:“無妨,只要您打勝了這一戰,岱州各地的軍營都願意為您獻兵。”她還說:“依照法律規定,陸征必須随軍出征。”
華瑤毫不留情地嘲諷道:“陸征本人優柔寡斷,好大喜功,這些年也貪了不少銀子。鞏城的水路四通八達,從這裏路過的商隊,少不了要讨他歡心,他似乎還覺得自己撈的油水比不上京官。我說他是個腐儒,都算擡舉了他,他随軍出征,除了添亂,還能幹什麽呢?”
杜蘭澤悄聲低語:“您同我說過,您手頭缺銀子。”
華瑤與她耳語:“我雖然缺銀子,但也不算很窮,畢竟是個公主嘛。”
杜蘭澤微微一笑:“我有一計。”
華瑤興致盎然:“說來聽聽。”
杜蘭澤與華瑤議事之際,華瑤的兩個侍衛就在門外守候,防止閑雜人等靠近。
夜晚也是有陰天的。烏雲遮掩着殘月,壓下一片黑霧似的晦暗,寒氣浸在蟬鳴聲裏,從耳朵滲入骨髓,燕雨打了個噴嚏:“這才九月初,天就冷了。”
齊風道:“你穿得太少了。”
燕雨仗着自己武功精湛,身強體壯,至今仍然穿着一件單薄的夏衫。他單手抱劍,背靠院牆,百無聊賴道:“哎,我快困死了,今晚我值夜,還不能睡覺。”
齊風的聲調冷冷清清:“我替你當值,你回去睡吧。”
“別了,”燕雨不耐煩道,“明兒個也是你值夜,你連着兩夜不睡,真把自己當神仙了?”
齊風沒接話。他維持着一貫的面無表情,只把目光往下垂,落在庭前的一株芭蕉樹上。
燕雨挑眉:“誰欺負你了?”
齊風道:“還能有誰。”
燕雨四處張望,四面八方空無一人。他走到齊風身邊,低聲說:“我今天可沒跟你吵架,你還生我的氣嗎?”
齊風沉默不語。
燕雨又道:“哎,好弟弟,傍晚進城那會兒,你瞧見了嗎?就鞏城外頭那幾個稻舍漁莊,熱鬧得很,我講真的,咱倆做個普通農夫,種種田,養養魚,吃吃米飯,喝喝魚湯,小日子不也過得有滋有味。”
齊風依舊沉默。
燕雨低沉地笑道:“對了,還得讨個老婆!老婆孩子熱炕頭。”
他觀察着齊風的神色,添了一句:“你做正夫,我做偏房,咱們兄弟同心,共侍一妻。”
齊風終于顯露了情緒。他狠狠地皺緊眉頭:“普通人家的女子不會讨兩個丈夫。”
燕雨伸了個懶腰,奉勸他:“你知道就好,哪個皇子不是三妻四妾,哪個公主不是三夫四侍?公主今年十七歲,等到她十八歲,皇帝就會給她賜婚,全京城的貴族少爺死光了都輪不到你。”
出乎燕雨的意料,齊風并未與他争論。
齊風道:“兄長的眼裏,只有男女之事。”
燕雨急了:“你放屁!老子心胸寬廣,眼裏裝着全天下!”
“是嗎?”華瑤接話道,“那你還真挺厲害的。”
燕雨和齊風聽見華瑤的聲音,雙雙擡頭,只見華瑤坐在院牆之上,錦紗裙擺随風飄蕩。
華瑤擡頭望着月亮,話卻是對他們講的:“你做了農夫,日子也不會像你想象得那麽輕松,春耕夏種、插秧除蟲、打水施肥、收稻脫粒、舂米去雜,哪一件事不需要耐心?你在宮裏當了十年的差,衣裳有仆人給你洗,膳食有廚師給你做,你穿的是錦衣華服,吃的是山珍海味。俗話說的好,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別,”燕雨插話道,“您別文绉绉的,我聽不懂。”
華瑤簡而言之:“衆生皆苦。”
燕雨撓了一下頭,華瑤又道:“你總是想跑,可我沒虧待過你吧?”
她從牆上跳下來,腳不沾地,悄無聲息,步步迫近,吓得燕雨連連後退。
她又問:“你到底是想跑,還是想死?”
齊風擋在兄長的身前,雙膝跪地:“請殿下息怒。”
三更天了,蟬也不叫了,萬籁俱寂,杜蘭澤的房間燭火熄滅,紗窗不再透出一絲光亮。
華瑤嗓音極輕:“燕雨,你留下來,給杜小姐守夜。她思慮過甚,睡得很淺,你小心看護,別在院子裏吵吵鬧鬧,發癡發癫,明白了嗎?”
燕雨恭順道:“屬下遵命。”
華瑤走出一步,又回頭看他:“我認識你八年,差不多是和你一起長大的,我知道你心腸不壞,但你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即便我們不在京城,沒人盯梢,你也得給我記住,禍從口出,我方才坐在圍牆上,你和齊風都沒察覺,該當何罪?”
燕雨心頭一凜,正要下跪,華瑤擺手道:“別跪了,你跪得我心煩。”
燕雨還是跪下了,跪得端端正正:“殿下,我心裏不想跪,膝蓋已經習慣了。您不是奴才,您不會明白。”
“放屁,”華瑤模仿他的腔調,小聲駁斥道,“你以為只有你會夾着尾巴做人?我要是不明白,我早就死了,你和你弟弟早就給我陪葬了,我們三個人的墳頭草都有三丈高了。”
“殿下,”齊風不合時宜地插話道,“我……沒見過三丈高的墳頭草。”
華瑤看向齊風,命令道:“你去侍衛的房間,給你哥哥拿件披風,別讓他凍死在杜小姐的院子裏。”
齊風走後不久,燕雨道:“您特意支開他,有何貴幹?”
華瑤只問:“你和羅绮私下交情如何?”
要不是華瑤提起
“羅绮”二字,燕雨都快把這個侍女忘幹淨了。他老老實實地說:“我跟羅绮啊,這麽多年來,十句話都沒講到。”
密雲覆蓋了月亮,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燕雨的臉色驀地沉了沉:“您問這個,不會是因為,羅绮死了吧?您在哪裏找到了她的屍體?”
漫漫黑夜中,燕雨聽見華瑤嘆了口氣。
華瑤說:“不,你完全猜錯了,你跟了我八年,還是如此憨厚樸實。如果你外出闖蕩,不到半個月,肯定會被人騙財騙色、騙光全身。”
燕雨一肚子悶氣,也就沒有追問。
這一晚,燕雨安安分分地給杜蘭澤守夜。次日上午,他補了個回籠覺,就跟着華瑤去軍營檢兵了。他在軍營待到傍晚,得了一會兒空閑,便偷偷地溜出軍營,去鞏城最繁華的大街上閑逛。
那條街的道路縱橫交錯,猶如星羅密布,因而得名“星羅街”。
道路兩側分布着茶館酒樓,招簾酒旗迎風擺動,來往的商旅絡繹不絕,吵吵鬧鬧的雜聲擠滿了街巷,過路的馬車只能慢行,燕雨也跟着馬車走走停停。
燕雨經過一個胭脂鋪子,那店主喊住他:“客官,客官!您一表人才,俊朗非凡,何不為家中嬌妻,添置一盒胭脂水粉?”
燕雨卻問:“你瞧我吊兒郎當的樣兒,我像是家有嬌妻的人?”
店主笑道:“哎呦,客官,哪裏的話,您這樣的俊哥兒,什麽美人讨不到啊。”
誰都愛聽好話,燕雨也不例外。他把手伸進木櫃,抓了一只粉盒:“多少錢?”
店主道:“茉莉香膏,收您七文。”
燕雨掏錢的左手停了下來。習武之人耳聰目明,目力也比一般人好上許多。他一眼望見人山人海之中有一個淡妝素服的妙齡女子,正是失蹤多日的侍女,羅绮。
羅绮神态自若,步履端莊,眉梢眼角都帶着笑,似乎正在享受悠閑自在的光陰。
直到這一刻,燕雨才明白華瑤昨晚的深意。華瑤應該比他更早知道,羅绮出現于鞏城的消息。
那麽,羅绮很可能是自己跑出了驿館,跟随當夜離開的商隊,悄悄地來到了繁榮的鞏城。
真沒看出來啊,燕雨心想,原來羅绮和他是一類人?他們都不願做奴才,撿着空兒就跑了。羅绮甚至都沒給公主留一封信,害得公主為她操勞不止。
燕雨本可以喊住羅绮,但他從始至終都沒出聲。
他心道,走了才好呢,走了就別回頭!憑什麽王公貴族非要讓別人伺候?他們都撂挑子不幹了,就不用再受那奴才氣!
*
近日以來,鞏城巡檢司的公務十分繁重。
謝雲潇出征在即,每天從早到晚都在練兵。他仔細地揀選精兵良将,嚴格地執行涼州軍營的軍法。
然而,鞏城的士兵與涼州大有不同。
涼州人哪怕沒有親眼見識過羯人的兇狠,也能從親戚朋友的口中打聽到一些消息,更有甚者,家中至親已被羯人殘忍殺害,對羯人的恨意幾乎融進了骨血裏,早把自己的性命豁了出去,只盼着能在戰場上抛頭顱、灑熱血、報國捐軀。
至于鞏城巡檢司的“精兵”,有不少是品性怠惰、武功平庸的草包。鞏城的軍營裏,可用之人只占十分之五六。
謝雲潇在一支隊伍裏挑選士兵時,就有兩個武夫出言挑釁。
那二人在校場上發出嬉笑之聲,謝雲潇前兩次警告他們,他們厚着臉皮叫他“好哥哥”。第三次,他們再鬧,謝雲潇讓他們出列,和自己比武。那二人怎麽可能是謝雲潇的對手?一招落敗,口吐鮮血,手臂都被打折了。
校場上鴉雀無聲,血濺塵土,兩個武夫倒地不起,疼得直喘,也不敢呼痛。
謝雲潇握着劍柄,從一隊士兵的面前走過:“擾亂軍規者,從嚴懲處!盜匪殘殺你們的同胞,掠奪你們的土地,你們倒好,在校場上喧鬧說笑,目無軍紀,身無血性,還不如軍營的雞鴨豬羊,死後能把自己的血肉分給兵将。”
有人吓得手指一抖,謝雲潇側目看他:“把刀拿穩,戰場厮殺,刀尖對準敵人。”
陸征跟在謝雲潇的背後,就像謝雲潇的随從,無論謝雲潇說了什麽話,陸征都不敢插嘴。他聽着謝雲潇訓兵練兵,感覺自己仿佛掉進了寒冰地獄。
陸征知道涼州的軍風嚴肅、軍紀嚴厲,但他沒想到謝雲潇會把涼州的那一套規矩搬到岱州來。
他一介文雅儒生,聽不得粗話。
他強忍了好半天,實在忍不住了,才開口道:“小謝将軍,快到午時了,請您容我告退,我去用個膳。”
謝雲潇打了個手勢,前排的兩個岱州士兵彎下腰來,把受傷的武夫擡去了醫館。剩下的士兵仍然在烈陽下站得筆直,陸征皮笑肉不笑:“小謝将軍,您真是治軍有方啊。”
“請您待在這裏,”謝雲潇冷淡地回答道,“兵将應該同心協力,士兵還沒吃午飯,您也得等等。”
陸征一聽此言,差點昏厥:“小謝将軍,下官不會武功,不比您身強體壯,年輕有為。您就發發善心,放我走吧。”
謝雲潇當着衆多士兵的面,直言不諱道:“敢問陸大人,是否查看過巡檢司的軍糧?”
陸征立刻說:“您可以放一萬個心,巡檢司的軍糧,自然是非常充足。”
巡檢司的軍糧雖然充足,卻經不起朝廷的盤查。陸征在巡檢司做官的這幾年,貪污了不少軍糧,這件事要是敗露了,陸征的腦袋就保不住了。
陸征不敢再說一個字。他跟着謝雲潇,旁觀了一個時辰的軍事演習,謝雲潇勉強滿意,終于放過了衆人,允許他們回到軍帳,暫作休整。
包括陸征在內的衆人都是疲憊不堪,謝雲潇卻沒有絲毫的倦意。
在衆人看來,謝雲潇的武功境界極高,他仿佛是銅筋鐵骨鑄成的,超脫了血肉之軀,精力遠比一般人充沛得多。
謝雲潇去了醫館,探望那兩個被他打殘的武夫。
偌大一間醫館內,共有八位大夫,其中一位大夫是謝雲潇從涼州請來的名醫,那是一位年輕姑娘,名叫湯沃雪,今年也才二十四歲。
湯沃雪的祖輩世代行醫。她的祖父曾任太醫院首席,祖父告老還鄉之後,回到了涼州老家,并在涼州紮下根來,與涼州軍營的關系很近。
湯沃雪自幼學習醫術,熟悉各種藥理和醫經,對于跌打損傷、舒筋活絡,她也很有一套方法。
她撿起那位武夫的手腕,摸到他脫臼的肩骨,嘆道:“傷得不重。”
然後,衆人便聽“嘎嘣”一聲,骨頭就接上了。
另一位武夫向她抱怨,藥膳太苦,味道太重,根本就不是人吃的東西。
湯沃雪眉頭一皺,破口大罵:“哪兒來那麽多廢話,愛吃不吃!病死拉倒!!”
湯沃雪的脾氣很急躁,就像煙花一樣,沾上一點火苗就爆炸了,炸得轟轟烈烈。她的鼻頭還有幾顆淺褐色的麻子,因此,她的朋友們戲稱她為“小麻花”。
華瑤才剛進踏進醫館,就聽見有人喊湯沃雪:“小麻花,你把金瘡藥放到哪裏去了?我找好久了!”
湯沃雪一聲怒吼:“沒長眼嗎?不都擺在桌子上!他爺爺的,遲早被你們煩死。”
華瑤輕笑一聲,也跟着喊道:“小麻花?”
湯沃雪循聲望去,只見華瑤一身錦紗長裙,裙擺繡着金絲牡丹,自有一種高貴的氣度。她連忙整理衣裳,行禮道:“草民參見公主。”
時值晌午,醫館的大夫們要麽在吃飯,要麽在趕工。衆人紛紛放下手頭的活計,華瑤就說:“諸位辛苦了,免禮,快快請起!官兵即将出戰,跌打損傷、止血鎮痛的藥材都是重中之重,諸位要是缺了什麽,務必告訴我,我來籌備。”
湯沃雪與華瑤初次見面,只覺得公主高貴又溫柔,親切又和藹,她對公主很有好感,也努力收斂着自己,好半天沒講過一句粗魯的話。
她低着頭,繼續分揀藥材。
華瑤竟然走到她的身邊,幫她一起幹活。她萬分驚訝,擡頭望着華瑤,華瑤忽然問道:“你的小名,是小麻花嗎?”
湯沃雪笑着回答:“公主,你別和他們學,小麻花是他們給我起的綽號。”
華瑤認真道:“你要是不喜歡,我立刻對他們下令,不讓他們這樣叫你。”
湯沃雪的笑意就沒從嘴角消退過。她用幹淨的濕布擦
了擦手:“不用啦,我早就習慣了。”
華瑤好奇地問:“你的家裏人,怎麽稱呼你呢?”
湯沃雪如實道:“阿雪。”
華瑤的語調極為婉轉悅耳:“阿雪,阿雪,像這樣嗎?”
湯沃雪稱贊道:“您的聲音太好聽了。”
華瑤卻說:“是你的名字好聽。”
冷風吹拂着醫館門口的布簾,華瑤的眼前閃過了一道身影,放眼整個軍營,只有謝雲潇的輕功如此高超,華瑤定睛一看,果然和謝雲潇四目相對。
華瑤道:“我剛才想去找你,看到你在校場上練兵,我就沒打擾你,你練兵練得不錯,辛苦了。”
謝雲潇看着那一堆藥材,回應道:“過獎了,你比我更辛苦,分揀藥材的過程相當繁瑣,好在你能自得其樂。”
華瑤沒聽出謝雲潇的深意。她伸出一只手,牽住他的衣袖:“走吧,你跟我去軍帳議事。”
他們在附近的一頂軍帳中開辟了一間密室,用以商讨軍機。那密室的牆上挂着幾幅地圖,從路線到軍陣,早已安排妥當。岱江沿岸的四個賊窩,分別被标號為甲、乙、丙、丁。
華瑤預計從“甲窩”開始剿滅,日子就定在賊寇下山采辦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