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任聽漢水悠悠 “從今往後,別再說你是……

第14章 任聽漢水悠悠 “從今往後,別再說你是……

早市已開,街道上車馬擁擠,水洩不通。

攤販的吆喝聲漸多漸雜,華瑤擡起手,指向了附近一座茶館,羅绮朝她點頭,她們二人一同走進了茶館的包廂。

華瑤走到窗邊,平心靜氣道:“你有事嗎?”

羅绮沒料到華瑤對她如此冷淡:“殿下,您看過奴婢留下的信嗎?”

“羅绮小姐,”燕雨抱劍而立,突然插話道,“你什麽時候給公主留了信?你要是真留了信,我們哪兒用得着累死累活地找你?我還以為你死在哪兒了。”

齊風出聲制止燕雨:“兄長,你別說話了。”

燕雨好氣又好笑:“怎麽了,她都敢偷溜了,放在宮裏要被板子打死,我這會兒講兩句實話,礙着誰了。”

言罷,他轉頭對羅绮說:“你這人未免太不懂情理,你跑就跑吧,何必回來找公主?你是不是銀子不夠花了,缺錢了,還想找我們借點銀子?”

羅绮的唇色泛白,雙眼盈滿

熱淚,再一眨眼,淚水止不住地落下。她哭得無聲無息,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雨在宮裏當差這麽多年,也就華瑤和他講過的話最多,華瑤從未在他面前哭過。他被羅绮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轉而說:“你、你缺錢,我可以借你。”

齊風忍無可忍:“兄長,你閉嘴吧。”

燕雨咬緊牙關,沒有反駁齊風。

狹小的廂房裏,放着一張圓桌、四把竹椅,地上鋪着青石板,凹凸不平,倒也還算幹淨。

羅绮撩起裙擺,“撲通”一聲,重重跪在地上,又擡手脫去了發釵,頃刻之間,她淚如雨下:“奴婢從未想過要離開您,這麽多年來,您待我恩重如山,半點苦頭都沒叫我吃過。在皇宮裏,沒有哪個主子比得上您,您要是命令我去死,我也願意的!”

燕雨目瞪口呆:“你在扯什麽鬼話?”

華瑤看了燕雨一眼,燕雨靈光開竅,讀懂了華瑤的深意,他繼續道:“沒人叫你去死吧,那天晚上,想跑的人,明明是我。後來我沒跑,你呢?連個影兒都沒了,我們真的找了你好久。”

羅绮帶着哭腔說:“那一夜,事出突然,我留了一封書信給莊棟,委托他把書信交付公主。”

羅绮口中所說的“莊棟”,正是華瑤的另一個侍衛。不巧的是,盜匪襲擊驿館的那一夜,莊棟被歹徒打中了後腦勺,昏迷了好幾天,眼下還在豐湯縣養病,至少要過一兩個月才能複原。

燕雨道:“莊棟半死不活了。”

“殿下!”羅绮的話語在緊閉的廂房裏擲地有聲,“原是我荒唐大意,這一回拖累了殿下,我已是該死的,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那天早晨,我跟随一支商隊出城,來到了鞏城,聽說公主也在鞏城,還住進了鞏城的公館,我去公館找過您,守衛不認我的令牌,我不敢吵鬧,只怕給您添了麻煩,我每天都在星羅街上游蕩……”

她說自己“每天都在星羅街上游蕩”,這句話,倒像是真的,因為燕雨也曾在星羅街上見過她。

但是,在燕雨看來,那個時候,羅绮愉快得很,舒坦得很,現在為什麽又擺出一副悲慘的苦相?

燕雨蹲下來,看着羅绮:“有天晚上,我偷溜出來逛街,路過一家脂粉鋪子,恰好,就那麽巧,我望見你了,那天你還在笑呢,這會兒,你哭得跟個什麽似的。”

羅绮抹去自己的眼淚。她盯着燕雨,高聲道:“我在鞏城見到了好玩的、好吃的東西,自然是會笑的,這也不礙你的事吧?!”

她就像華瑤一樣伶牙俐齒:“殿下是我的主子,一輩子都是我的主子,我心裏牢牢地記着,可不敢像你一樣當面一套、背面一套!從京城到豐湯縣的路上,你私下裏和齊風說過幾次,你想逃跑,我全聽見了!你怕累、怕死、怕擔責,吃了十年的皇糧,受了十年的皇恩,還是個窩囊廢!”

燕雨被她罵得怔住了,她還說:“殿下宅心仁厚,你可着勁兒地作鬧,料定了殿下不會重罰你!也就我們四公主對待下人像個人,如果你的主子是三公主,你這一身皮肉早就被扒光了,做成燈籠高高挂在牆上!窩囊廢!”

燕雨氣得魂飛魄散,只覺得一股猛火直沖天靈蓋!他原本以為,羅绮是他的同道中人,怎料羅绮比他弟弟還要愚忠!

他想知道羅绮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可她非但沒有說明白,還把他好一頓臭罵,他不能還嘴,更不能還手,索性坐到了地上,不像是在皇城當過差的侍衛,倒像是跑江湖賣藝的混子。

“燕雨确實有錯,”華瑤忽然開口道,“你呢,羅绮?”

包廂裏的窗戶已經被關上了。

齊風單手握劍,站在門邊。他耳力極佳,能聽清三丈之內一切人聲,因此,華瑤經常派他去守門。

齊風也想知道,羅绮為什麽要逃走?他的目光落到了羅绮身上。

羅绮的手掌攤開,撐着青石地磚,指甲緊扣地面,結結巴巴道:“奴婢……十年前,曾經離宮兩年。”

羅绮比華瑤大了九歲,十年前,羅绮才十六,華瑤也才七歲。那時候,華瑤住在淑妃的鐘萃宮裏,而羅绮是淑妃的侍女之一。

羅绮道:“奴婢的祖籍在虞州,十年前……那是昭寧十四年,奴婢的父親去世,母親重病卧床,淑妃特許奴婢歸鄉探親。奴婢入了宮,就應該是皇宮的人,心中只裝着主子,但奴婢自幼家貧,家裏除了父母,還有兩個年幼的妹妹。宗族的長輩們一向不待見我母親和妹妹,欺負她們孤女寡母,貪奪我從宮中寄回家的銀子。倘若我不回去,母親和妹妹處境艱難,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

華瑤點了點頭:“你回鄉兩年,然後呢?”

羅绮臉上淚痕未幹:“回鄉兩年,我置辦了些家産,教會了妹妹打理家務,又調養了母親的身體。淑妃娘娘開恩,準許奴婢回宮,繼續侍奉,奴婢願為娘娘做牛做馬,報答娘娘的大恩大德。”

華瑤嘆了口氣:“淑妃去世多年了,你知道的。”

羅绮默不作聲,仍然淚眼婆娑。

清晨的日光穿透紙糊的窗扉,朦朦胧胧,落在華瑤的身上,洗淨了一切陰影,只顯得她像一個不谙世事的少女。

華瑤柔聲說:“羅绮,你講了這麽多話,還是沒講到,你為什麽要跟着商隊,離開豐湯縣?你要是不願意坦白,我也不會逼你,你走吧。從今往後,別再說你是我的人。”

羅绮擡頭看她:“昭寧十四年,我的小妹只有八歲,險些被拐子拐走了。豐湯縣遭遇盜匪的那個晚上,我聽見了匪徒的暗號,那暗號……就像十年前我在虞州聽見的……拐子說過的話。”

“真的嗎?”華瑤半信半疑,“十年了,他們沒有換個暗號?”

燕雨噗嗤一笑:“太扯了,你八成就是想跑,今天你的手裏沒錢了,你就編出了瞎話,來讨公主憐惜。”

“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羅绮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的心裏只有銀子。”

燕雨道:“放……”他本想說“放屁”,然而華瑤在場,他不敢講髒話,轉而說:“放、放尊重點!”

華瑤敲了敲桌子,衆人立刻安靜了。

華瑤什麽也沒說,轉身離開了包廂。燕雨和齊風自然追随她,羅绮遲疑片刻,竟然也跟上了她的腳步。

他們在街上走走停停,華瑤時刻留意着周圍的每一名武者。

習武之人的氣息與常人不同,只要靜下心來,仔細分辨,就能察覺出武者功夫的高低深淺。判定武者的功力,也是一門特殊的技藝,需要常年累月的練習,并非人人都能掌握。這一門技藝,華瑤早已精通了,這是她與生俱來的天賦。

華瑤年幼時,随便看一眼侍衛,就知道他們最近練武勤不勤快。

燕雨、齊風也是華瑤親自挑選的奇才,他們都是當年那一批侍衛中的佼佼者。不過,他們二人與謝雲潇相比,還是遜色了一點……華瑤暗暗心想,如果謝雲潇也能每天為她幹活就好了。

晌午時分,華瑤在市集轉了一圈。

她看見一群走江湖的人,正在街頭唱戲賣藝,他們耍拳舞劍,翻天滾地,每個人的身上都有真功夫。其中一人扮演的是《英烈傳》裏的一名參将,那參将被羯人活捉了,慘遭侮辱,三尺長的狼牙棒重重錘在他的胯間,他一聲不吭,忍辱負重。

燕雨震驚地張大了嘴,華瑤也蹙眉觀望起來。

齊風破天荒地第一個開口道:“兄長,你還想跑嗎?你跑了以後,也只能在街頭賣藝,每天捶打胯部,供人取樂。”

燕雨氣得想拔劍,華瑤笑得想打滾。

戲臺上的曲子唱到了尾聲,那個扮演參将的武夫一躍而上,跳到了空中,翻了幾個跟鬥,圍觀者紛紛為他喝彩。他落到地上,步法沉穩,雙手捧住了一個氈帽,繞場一周,讨來幾十個銅板。

當他走到華瑤的面前,華瑤拿出了一枚銀幣,那人眼睛都瞪直了,忙說:“謝謝姑奶奶的大恩大德!小人多謝姑奶奶,多謝姑奶奶!姑奶奶,您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

華瑤把銀幣一抛,那人伸手去接,卻沒接到,銀幣又落回了華瑤的手裏。

那人的臉上仍然挂着笑意,沒有半點惱怒,他說:“姑奶奶不給銀幣,給些銅板,也是使得的。”

齊風站在華瑤的背後,小聲對燕雨說:“換作是你,被人這樣耍一次,你會發脾氣,還會發瘋。”

燕雨聲音更小:“你今天吃錯藥了?你想和我吵架?”

齊風沒回答,他看着華瑤。

華瑤把銀幣交到了那個賣藝人的手裏,試探道:“聽你的口音,像是涼州西北城鎮的人,你怎麽來了岱州賣藝呢?”

賣藝人客客氣氣地回答:“姑奶奶見多識廣,一眼看出小人的老家。您肯定也知道,涼州西北那塊兒地方,早就被羯人盯上了,咱們哪兒還敢繼續住?這不都逃到岱州來了。”

華瑤悄聲問:“你被狼牙棒捶打了好幾次,為什麽你的神色沒有一絲變化,你感覺不到疼痛嗎?”

那人支支吾吾的,遲遲不願回答。

華瑤笑了笑:“涼州有一種草藥,叫做白鈴铛……”

那人連忙朝她鞠躬:“姑奶奶,您真是見多識廣啊,您什麽都知道,怎麽還要來問小人?”

“因為你的面色很平靜,”華瑤解釋道,“可我聽說,吃多了白鈴铛,就會上瘾,還會發瘋,我好心提醒你一下,你何必一驚一乍?”

那人低聲道:“白鈴铛長在樹林裏,同一片土地上,就有克制它的草藥,雖不能完全化解,壓一壓躁性,還是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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