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飲冰獨釣月門溝 “你在想什麽?”……
第15章 飲冰獨釣月門溝 “你在想什麽?”……
賣藝人坦誠又直率,華瑤卻不耐煩道:“我的丈夫就是涼州人,我從沒聽說過,白鈴铛的藥性能被哪一種草藥克化。我看你武功不差,應該是個有耐性的好人,這才過來提醒你,白鈴铛不能多吃。你不信我也就罷了,還拿假話來诓我。”
她語氣冷淡:“我丈夫的好友是個士兵,為了多殺幾個羯人,偷吃了白鈴铛,現在他整個人都廢了。”
華瑤一邊講話,一邊伸手,要把銀幣拿走。
賣藝人急忙道:“姑奶奶!”
他左顧右盼,極小聲地說:“克化白鈴铛的草藥,叫做‘燈芯花’,性寒傷身,正好與白鈴铛毒性相克。小人的老家有一個老大夫,試了上百種草藥,這才試出燈芯花來,您讓那位友人試試,試得不好了,您再來打小人一頓,怎麽着都成。”
華瑤收手回袖:“好吧。”
她正要離開,燕雨又問那個賣藝人:“你的裆部,有沒有被狼牙棒捶爛?”
燕雨的聲調平穩,沒有一絲起伏。
那賣藝人賠笑道:“小人這條褲子裏,套了一副盔甲。小人不怕痛,也不覺得累。”
燕雨忽然想起華瑤曾經說過的話。她說,衆生不易,衆生皆苦。
燕雨雙手抱劍,跟在華瑤背後。
齊風又說:“兄長,你逃跑之前,別忘了買一副盔甲,不然你的裆部會被狼牙棒錘爛。”
燕雨狠狠地瞪了齊風一眼。怒火在胸膛裏熊熊燃燒,燒得燕雨想和齊風一刀兩斷。這一整個白天,他沒再和弟弟講一句話。
黃昏時分,華瑤帶着燕雨、齊風、羅绮回到了鞏城公館。她把羅绮軟禁在一間廂房裏,派遣侍衛嚴加看守。
燕雨看不懂華瑤的所作所為,正想找個人商量一下,卻發現他的弟弟齊風不見了。
*
落日西斜,齊風穿過窗格下的濃影,推開一扇雕花木門,走向華瑤的卧房。他不知道為什麽,華瑤忽然傳召他,他心跳加快,腳步比平日裏更慢了一些。
近身侍衛必須盡心盡力地侍奉皇族,無論白天或夜晚,凡是皇族的命令,皆要順從,皆要臣服。
按照皇宮裏的規矩,傍晚時分,皇族傳喚一名近身侍衛去卧房,那侍衛就應該沐浴更衣,做好一切準備。
齊風一向遵守規矩,今日卻遲疑了一會兒。他進門之後,握劍的掌心出了一層薄汗,還沒來得及向華瑤行禮,華瑤開口道:“十天後,你随我去山上剿滅盜匪,把盜匪清理幹淨,我們就該去涼州了。”
齊風呼吸一頓,又說:“今天,羅绮……”
“怎麽?”華瑤把玩着一支金鑲玉的步搖釵,“你對羅绮有意見?”
齊風單膝跪地:“屬下以為,羅绮滿口謊話。”
華瑤追問道:“所以呢?”
齊風沒說一個字。他取下腰間佩劍,放在地上,這其中的深意是,他可以殺了羅绮。
華瑤笑道:“我連趙笠都能留着,為什麽要殺羅绮?你沉住氣,靜下心,好好地想想,人心難測,但也不是非黑即白。”
齊風仍然低着頭:“今天早晨,大牢傳來消息,趙笠已經病死了。”
華瑤緩緩地走近他:“是啊,我知道,趙笠在大牢裏病死了,我沒殺他,只怪他自己病得太重,他是個短命鬼。況耿也死得太早了,真是可惜,我沒從況耿的嘴裏挖出消息,你要是把羅绮殺了……”
她彎下腰,用那支步搖釵挑起他的下巴:“我倒要懷疑你是何居心了。”
釵頭鋒利而尖銳,直抵着齊風的皮膚,只要華瑤再稍微用點力氣,便會讓齊風流血受傷。
原來這就是主人的亵玩嗎?齊風心神不定地想着,連吞咽都變得十分艱難。
他道:“屬下對您,絕無二心。”
華瑤似笑非笑:“我明白。”
她收回金釵:“起來吧,別跪着了。”
齊風以劍撐地,站起身來:“羅绮的手裏,還有您的侍女令牌。”
華瑤不甚在意:“她今天也說了,她帶着令牌,來敲鞏城公館的門,守衛不認識她的令牌,你能不能猜到其中的原因?”
齊風道:“請殿下明示。”
屋內的案幾上擺着一盞紫金香爐,煙霧飄渺,袅袅如春雲,華瑤斜倚着一張美人榻,在夕陽的餘晖中用一根金釵挑弄香料。
絲絲縷縷的淡香在光影中彌漫,華瑤的神色都有些不真切了。
齊風不敢直視華瑤,他把頭低了下去。
華瑤仍然看着他,輕聲道:“因為,我提前和守衛打過招呼。現如今,鞏城公館的守衛,有一半是謝雲潇從涼州帶來的人,羅绮沒見過他們,他們認定我是涼州監軍,倒也對我忠心耿耿。”
華瑤還說:“自從我知道羅绮來了鞏城,我就派人跟蹤她,觀察她的一舉一動,追查她的同黨。”
齊風忍不住問:“今日在茶館,您對羅绮說,她可以一走了之,是為何意?”
“我說什麽,你就信什麽?”華瑤道,“羅绮在街上等我,話都沒講完,又怎麽會走?更何況,她的戶籍和身契還在我的手裏,她不來找我,沒有戶籍,沒有身份,她怎麽過日子呢?”
齊風的言行越發拘謹,不似平常那般坦然:“我分不清……您說的話是真是假。”
華瑤漫不經心道:“無非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齊風似有所悟:“今天中午,您對賣藝人說,您的好友是涼州人……”
華瑤點了一下頭:“是的,我對他撒謊了,什麽涼州的丈夫、丈夫的好友,全都是我瞎編的。”
與華瑤關系最近的涼州人,莫過于謝雲潇了。想到這裏,她覺得有些好笑,就想把這件事當做笑話,講給謝雲潇聽。
齊風看見她微笑,更不明白她的意思。
華瑤把剿匪計劃告訴齊風,又讓他率領一隊士兵在樹林中演練。等她講完,暮色四合,天已入夜。她看向窗外,下令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齊風怔了一怔,啞聲道:“屬下……告退。”
華瑤仔細觀察他的神色,似乎能洞察他的內心:“你在想什麽?”
齊風道:“今、今夜……”
他的耳根泛紅,猶如秋日晚霞。
華瑤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室內格外安靜,甚至能聽見燭火燃燒的聲音。
華瑤認真道:“我對那種事毫無興趣,你不要多想。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不一樣,你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你可以走了。”
齊風行禮告退。他跨過門檻,又把房門關上了。
華瑤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茶水,忽然又想起來,她的哥哥姐姐曾經把他們身邊的奴仆“弄廢”了。
華瑤不知道“弄廢”是怎樣一種場景,不過,她親眼見過大皇子責罰屬下。
大皇子姓高陽,名東無,他是華瑤的大皇兄,比華瑤年長十二歲,朝臣說他是“劍眉星目,英武不凡”,華瑤只覺得他身上有一股肅殺之氣。他常年一副冷峻神色,對待屬下極為嚴苛。
東無在
宮裏懲罰奴仆,總是命令奴仆用長棍抽打手掌,打到血肉模糊的時候,東無才會恩準奴仆停下來。
華瑤記得,昭寧二十一年的六月初七,那一日是大梁朝的“芙蕖節”。芙蕖花開并蒂,同根生長的花朵相偎相依,因此,“芙蕖節”也是手足團圓的日子。
當天早晨,華瑤去東無的宮裏給他請安。
當時,東無坐在偏殿的寶座上,他氣定神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的奴仆跪在地上,正在用木棍抽打自己。
華瑤才剛跨過門檻,鮮血濺上了她的衣袖。
華瑤吓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東無竟然笑了一聲。他咬字極輕地念道:“皇妹。”
華瑤離他三丈遠:“我來給皇兄請安。”
東無倚靠着半邊扶手,命令她:“過來,皇妹。”
當年的華瑤只有十四歲,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靠近東無。他身後的燈籠都是用人皮做出來的。她飛快地說完一句請安的話,随便找了個借口,匆匆忙忙地逃離了大皇子的宮殿。
她心想,他若登基,必成暴君。
*
九月末的一個晦暗陰天,鞏城巡檢司再次發兵剿匪。
這一次出征,士兵人數增加了一倍,陸征作為巡檢司的通判,必須随軍征戰。他心裏有千百個不願意,卻也只能遵守法令。
陸征極少騎馬,軍隊又在山路上行走,馬鞍不住地搖動颠簸,越颠越急,越颠越快。他擡袖掩面,快要吐出來了。
謝雲潇與他并排同行。
謝雲潇問了一聲:“陸大人,你的身體可有不适?”
山路兩旁的樹枝刮擦着陸征頭頂的盔甲,陸征擡起一只手,抓住了頭頂的盔纓。他流着汗,喘着氣,斷斷續續道:“馬背颠簸,山路難行,咱們距離賊窩……還有幾裏遠?”
“大約兩裏。”謝雲潇回答。
話雖這麽說,謝雲潇的右手已經按住了腰間佩劍,随時都能拔劍出鞘。他左手牽着缰繩,那繩子在他手中似是活的一般,任憑他差遣。
謝雲潇所騎的那匹馬,也是涼州特産的汗血寶馬,千金難買,有價無市。這匹駿馬全身漆黑如墨,沒有一根雜毛,馬蹄踏在崎岖山路上,迅疾如風,像是馳騁于廣闊平地之間。
陸征看得出神,耳邊“嗖”地一聲,傳來一陣異動。他渾身一抖,又有一支飛箭擦着他的臉側劃過去了。
此時此刻,風大天暗,潛伏在樹林裏的盜匪紛紛跑了出來,他們在山丘上架起了一門大炮。
“賊……賊人。”陸征小聲指認道。
那些盜匪押來幾個青年,剝光他們的衣服,把他們的腦袋塞進炮筒,雙腳露在外頭。這種打法,謝雲潇曾經在涼州的月門溝戰場上見過。
點燃炮火之後,炮筒裏的人會被炸碎,五髒六腑漫天揮灑,斷肢殘骸墜地飄落,膽小的士兵看見這種慘狀,頓時喪失了士氣,只顧着逃跑,敵軍自然就獲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