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憑欄采露華濃 沒想到諸位膽大包天……
第22章 憑欄采露華濃 沒想到諸位膽大包天……
湯沃雪師從祖父,學醫多年,她救治過成千上萬的病人,包括賤民,也包括權貴。
常言道“醫者父母心”,在湯沃雪的眼中,患者并無貴賤尊卑之分。她對青壯年的耐心有限,對老弱婦孺總是更溫柔些。她敬佩杜蘭澤的淵博才學,也憐惜杜蘭澤的柔弱身軀
。在岱州時,她親眼見過杜蘭澤挑燈伏案,為了岱州時局的安定而煞費苦心。
杜蘭澤不該被賤籍束縛,像她這樣的人才,應當在世間大展宏圖。倘若賤籍是一道枷鎖,她需要一個人幫她解開桎梏,湯沃雪義不容辭。
既然杜蘭澤無畏無懼,那湯沃雪也不再顧忌。
湯沃雪道:“前日剛好下了一場大雪,天氣很冷,風幹物燥,此時割肉剜疤,傷口不易紅腫化膿,你也能少吃些苦頭。”
杜蘭澤終究跪了下去:“湯大夫對我有再造之恩,我感激不盡。”
湯沃雪跟着下跪,與她面對面地說:“哎,既然你非要跪,我也和你一起跪吧。我曾經對公主說過,你思慮太重,氣血太虛,脈象乍隐乍現,時刻都要小心留意……”
杜蘭澤朝她一拜:“請您暫時替我隐瞞,千萬不可讓公主知道,我将要割肉剜疤。”
湯沃雪遲疑道:“這、這不太好。”
杜蘭澤卻說:“羌羯四十萬鐵騎日夜窺伺邊境,涼州将士僅有二十餘萬,岱州、秦州官兵怠惰喪志,不堪重任。或許到了明年春夏之際,羌羯大軍便會攻打涼州。而今,殿下忙于公務,我只怕自己拖累了她。我将修書一封,求您轉呈公主,待到事成之後,我一定向她請罪。”
她直視湯沃雪的雙眼,毫無一絲退縮,仿佛早已置身事外。塵世中的悲恨、苦難、病痛、甚至死亡都無法摧折她的意志。她的外形似是嬌蘭弱柳,內裏卻是銅皮鐵骨。
湯沃雪答應道:“七天後,你乘馬車來我的醫館。”
“不可,”杜蘭澤解釋道,“如今我住在将軍府,将軍府的人員進出往來,總是詳細地登記在冊。再則,延丘是涼州府衙所在之地,大街小巷,耳目衆多,倘若我乘坐馬車,專程前往您的醫館,恐怕會顯露行蹤。”
湯沃雪緊蹙一雙柳眉:“那怎麽辦啊?我直接來到将軍府,切你的肉啊?”
湯沃雪随口一說,杜蘭澤卻應聲道:“承蒙您不棄,請再受我一拜。”
杜蘭澤的袖擺盡展,衣袂飄蕩,又行了一個跪拜禮。
湯沃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不禁感慨道:“杜小姐,你對自己真夠狠的。”
杜蘭澤報以微笑:“七日後,我在将軍府上等您。”
“哎,不對!”湯沃雪又問,“我記得,七日後,公主不是要搬去公館嗎?”
杜蘭澤道:“公館年久失修,起碼要再等上一兩個月。”
湯沃雪道:“他們都說你料事如神,行吧,我也聽你的話。”
拜別杜蘭澤之後,湯沃雪匆匆趕回醫館收拾藥材。
*
七天後的清晨,湯沃雪抵達杜蘭澤的住處。她在杜蘭澤的房裏待了四個多時辰,直到天黑也未曾離去。她親自操刀,仔細驗傷,小心翼翼地縫合創口。杜蘭澤幾次昏過去,後來又慢慢轉醒。
冬風凜冽,寒氣襲人,滿屋一片濃郁的血腥氣。湯沃雪把傷口處理完畢,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湯沃雪四個多時辰滴水未進,早已精疲力竭,她不敢休息,正忙着熬藥煎湯,門外的奴婢忽然通報,齊風來了。
齊風是公主的近身侍衛,奴婢尊稱他為“齊大人”。他這等武功超群的高手,耳力目力遠勝常人,能夠輕易地察覺十分微弱的血氣。
湯沃雪心下一驚,連忙跑到屋外,攔下了齊風:“齊大人!請留步!”
将軍府內積雪未化,滴水成冰,齊風穿着一身窄袖勁裝,衣料是輕細又絲滑的綢緞。仗着內功護體,他絲毫不覺寒冷。他面不紅、氣不喘,好似若無其事一般,行走于寒意透骨的長廊。
齊風傳令道:“明天早晨,公主要去郊外巡視農莊。請你轉告杜小姐,做好準備陪同公主出行。”
“杜蘭澤去不了!”湯沃雪編了個借口,“杜蘭澤很累,很困,渾身都沒一點力氣。我給她診脈了,她沾染了風寒,最少也要休養三天。”
齊風并未追問。他把湯沃雪的這些話,完完整整地傳給了華瑤。
華瑤聽聞此事,并不意外:“她昨天就一直咳嗽,原是因為她風寒未愈,身上還有病氣。既然如此,她應該好好休息,安心養病。等我從農莊回來之後,我再去探望她。齊風,你去庫房裏挑幾根人參,送到湯沃雪手裏,人參益氣暖身,散寒祛濕,對風寒的療效很好。”
齊風領旨告退。
齊風獨自去了庫房,路上遇到了他的兄長燕雨。他們二人從庫房裏拿了兩根千年人參,又把人參交給了湯沃雪。
回程的路上,齊風疑惑道:“兄長,為何湯大夫的身上……有一絲血氣?”
燕雨不以為然:“啧,你真沒見識,姑娘家的,每個月都有那什麽,你懂嗎?”
齊風皺眉道:“不,不是那什麽。”
燕雨固執己見:“就是。”
齊風與他争執:“不是。”
燕雨也不改口:“就是。”
齊風的眉頭皺得更深:“你別再瞎說了。”
燕雨冷笑道:“哥哥我好心給你解釋,你偏不信,你這人沒見識,不聽話,還疑神疑鬼。上次那件事,你還記得嗎?你把戚歸禾的官船看成了賊船,害得我一驚一乍的,險些把戚歸禾砍了。”
“你砍不了他,”齊風糾正道,“你的武功遠不如他。”
燕雨臉上挂不住,又惱又怒:“他比我大了好幾歲,多練了幾年功夫,肯定比我強……”
齊風自言自語道:“謝雲潇的武功比你強,年齡比你還小。他也不像你這般,幾天不賭錢,雙手都發癢。”
燕雨一腳踹開一堆雪:“呵,我算是明白了,你拿我跟人比,就是想跟我吵架吧。”
齊風沒再接話。他和他的兄長都把湯沃雪的狀況抛到了腦後。
次日一早,齊風和燕雨天沒亮就起床了。
公主接受了涼州商號的邀約,要去探訪郊外的農莊,侍衛們不敢怠慢,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廚師也精心制作了糕點和零食,這些美食都被裝進了攢盒,妥善地放置于馬車之內。
華瑤和謝雲潇、戚應律同坐一輛馬車。
馬車裏鋪了一層浮光錦,坐墊是塞着鵝絨的軟紗绫,窗欄鑲嵌着翡翠,車簾懸挂着珍珠墜,車壁還有一處精巧的暗格,打開一看,裏面全是攢盒。
這一路上,最初的一個時辰裏,無人品嘗攢盒內的美食,戚應律的嘴卻沒停過。他滔滔不絕地講述涼州的風土人情,華瑤聽得津津有味,謝雲潇置若罔聞。
謝雲潇坐在窗邊,沉默地眺望遠景。
官道上冰雪未化,馬車只能緩行,車隊慢悠悠地走了一天,戚應律時不時地打開一個攢盒,吃了不少東西,華瑤和謝雲潇仍然沒怎麽動口。習武之人的耐力極佳,忍饑挨餓的本事也比戚應律強得多。
當夜,他們就在馬車上淺眠,次日一早,方才抵達延丘城外的一座農莊。
前幾日風雪彌漫,今日天空放晴,那農莊的田野連成一片,化作白茫茫的雪景。積雪覆蓋了道旁的樹木,壓低了枝條,馬車從鋪着稻草的路面走過,落雪簌簌亂堕,灑在車頂。
馬車停穩之後,戚應律第一個走下來。他向華瑤伸出手,作勢要扶她的衣袖。
戚應律一向憐香惜花,無論哪家的小姐從馬車出來,他都會溫柔地搭一把手。
這一回,戚應律并未碰到華瑤。
華瑤還沒下車,謝雲潇在她之前出來了。他用劍鞘把二哥撥開,以公事公辦的态度道:“君臣有別,二哥,請你遵守禮法。”
戚應律攤開雙手:“既然如此,你為何不以兄弟之禮來待我?”
謝雲潇望着遠處村莊,詭辯道:“正所謂‘天地君親師’,君臣在前,兄弟在後。我銘記君臣之禮,輕慢了兄弟之禮,還望二哥多擔待些。”
戚應律啞口無言。
來自涼州商號的幾個商人原本坐在後一輛馬車上。現在,他們全都走了過來,聚在一處,領頭的是一位四十來歲的女人,上身一件縧邊鑲滾的皮背心,下身一條紫貂毛絨的長褲,雙手戴一對金縷镯子,腰胯一
把銀環長刀。
這婦人姓賴,旁人都喚她“賴夫人”。
賴夫人做了二十多年的糧米生意,也在涼州、岱州的農莊置辦了些田産,多次為涼州軍營選送糧食。她與将軍府來往密切,算是戚應律和謝雲潇的熟識。
華瑤問她:“黍、稷、麥、菽、稻這幾樣作物,哪一樣在涼州産得最多?”
賴夫人拱手行禮,才道:“回禀殿下,岱州多稻,涼州多黍。去年是涼州的災年,饑民流民聚集于涼州南部,稻和黍都吃不上了。”
謝雲潇和戚應律都是鎮國将軍府上的貴公子,涼州官員見了他們二位都要恭敬有加,賴夫人卻在他們面前直言不諱,如實闡述了去年的涼州災情。
華瑤與她同行,感嘆道:“不瞞你說,這正是我最擔心的事。羯人遲早會攻打月門關和雁臺關,軍糧尚且能從水路調配,百姓的口糧又從哪裏來呢?每逢戰亂,必有饑荒,貧者既盡,富者亦貧。”
戚應律插話道:“咱們大梁的官兵不能擾民,他們羯人卻能以戰養戰,以戰養民,倒是不用擔心百姓能否填得飽肚子。”
謝雲潇看了一眼戚應律,才說:“羯人的軍糧是馬乳、馬血、幹奶酪、幹肉條。部隊行軍,不開竈、不生火,方圓十裏,毫無炊煙。”
華瑤湊近謝雲潇,好奇地問道:“是嗎,他們的軍糧味道怎麽樣?”
她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與她對視:“難以下咽。”
“你也吃過嗎?”華瑤大為震驚。
謝雲潇如實陳述:“去年冬天,我随父兄上戰場,險勝羯國的騎兵。父親截獲了他們的糧草,我和大哥都嘗了奶酪和肉幹。”
戚應律突然走進華瑤和謝雲潇之間,悄聲問:“哦,什麽做的肉幹?羯人經常吃人,人是他們的兩腳羊。雲潇,不是二哥說你,你和大哥,該不會都嘗過人肉了吧?我在家的時候,怎麽沒聽你和大哥提過這件事?”
羯國分為幾個部落,其中一個部落以人肉為食,經常把活人做成肉幹。大梁的官民痛恨此風,稱其為:“滅絕天理,罔顧人倫。”
謝雲潇還沒應聲,華瑤咬字極輕道:“戚公子,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的兩位兄弟為國為民,出生入死,奮勇抗敵,以身試糧。而你呢,這會兒還能拐彎抹角地諷刺他們,真當自己伶牙俐齒嗎?”
“怎敢,”戚應律後退一步,“在下口不擇言,多有冒犯,還望殿下恕罪。”
華瑤高傲道:“下不為例。”
言罷,華瑤拍了拍手,賴夫人得令,走在前頭,将他們一行人帶去了農莊內的一處新田。
時下正值秋末冬初,新雪剛落,那田壟上鋪着一片稻草,隔去冰雪,稻草與土壤之間又以竹竿撐出一層空隙,掩護着一排又一排的幼嫩綠苗。
賴夫人彎下腰來,挪開一小塊稻草:“殿下明鑒,這農田裏種着土芋的幼苗。土芋産自羌國,一個月出苗,兩個月開花,三個月結果。每年寒季,羌國就靠它度過災荒。”
華瑤卷起自己的絲綢裙擺,緩緩地蹲到了田埂上。
她盯着綠苗,若有所思。
片刻後,她一腳踹開一塊泥土,那綠苗在土中倒翻,竟然沒有根莖。
賴夫人臉色一變。
華瑤還沒開口,已有一群人跪地請罪:“殿下息怒!”
華瑤起身看着他們,怒火沸騰:“本宮原本以為,你們誠心經商,誠意十足,你們卻是膽大包天,竟敢在本宮面前胡言亂語,不怕本宮怪罪嗎?”
大冷的天,寒風削面,燕雨昨夜睡眠不足,心情本來就很不好。他聽見華瑤的話,立馬板起一張臉,嗓音低沉道:“不敬皇族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