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戰鼓急聲振地 承蒙殿下厚愛
第25章 戰鼓急聲振地 承蒙殿下厚愛
這天中午,鎮國将軍與華瑤議事完畢,竟然送了她兩個侍衛。那是一對身強體壯的姐妹,出身于涼州北境,體格高大威猛,比戚歸禾還要魁梧。
她們立在華瑤的身前,宛如一道人牆,結結實實地擋住了天光。
華瑤擡頭望着她們:“你們叫什麽名字?”
鎮國将軍的一名親信道:“殿下不妨為她們賜名。十多年前,北境的部族被羯人滅族,将軍收養了上百名孤兒。這一對姐妹根骨壯健,脫穎而出……”
華瑤很高興地起了兩個名字:“那就叫紫蘇和青黛吧。”
紫蘇與青黛雙雙謝恩。
華瑤歡歡喜喜地把她們領了回去。
謝雲潇作為軍中副尉,手下也有好幾百號人。他吃過午飯就去校場練兵了,沒和他的兩位哥哥多講一句話。
如此一來,軍帳裏只剩下鎮國将軍以及他的長子戚歸禾、次子戚應律。
戚應律的手裏正捧着一只食盒。他埋頭扒了兩
口飯,就聽他的父親問:“戚應律,你打算在将軍府吃幾年的閑飯?”
戚應律擡起頭來,對上父親的審視:“爹,我學不了武功。”
華瑤和謝雲潇剛走不久,鎮國将軍便收斂了笑容。他不再是寬厚和藹的慈父。他的眉目不怒而威,神色嚴肅冷厲,使人望而生畏。
他取下一把沉重的長戟,放置在案前,刀刃鍍着一層暗紋,紋理周圍凝結着幾點血跡。這把長戟殺過成百上千的羯人,歷經重重血戰,浸染騰騰殺氣,戚應律只看一眼,就頭皮發麻。
“爹,”戚應律勉強擠出一個笑,“你不會想殺了我吧?”
鎮國将軍淡淡地說:“軍營不止有武将,也有文官。既然你不會武功,你就來軍營做文職。”
戚應律推脫道:“爹,我懶散慣了。”
他爹說:“你大哥像你這般大時,領兵打勝了守城戰。你三妹遠嫁康州之前,能一個人殺熊獵狼。你小弟比你小四歲,剛在岱州剿完匪,從岱州運來的軍糧再沒少過半斤。”
戚應律笑着自嘲:“誠如父親所言,我是戚家唯一的孬種,比兄弟姐妹們差得多。您說,我何必要來軍營任職,讨您的嫌?我躲得遠點兒,您眼不見為淨。”
鎮國将軍怒聲道:“你懶散在家,賦閑多年,正事沒做過一樁,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一群!我諒解你年少貪玩,還不曾嚴厲管束你。上月中旬,你竟然敢去花街狎妓,遠低過我的期望!!”
他把長戟狠狠地摔在桌上:“堂堂将軍府公子!一事無成,一竅不通!只會吃喝嫖賭!”
戚應律立刻跪下:“父親息怒。”
父親袖擺一揚,豎立長戟,痛罵道:“我息你個鬼!高祖皇帝親設的規矩,大梁兵将嚴禁嫖賭!你倒好,呼朋引伴去花街作孽!我戚家祖上幾代忠烈,出了你這等纨绔!羯人羌人六十萬兵馬蓄勢待發,你哪來的心思吃喝嫖賭!馬上給老子滾去祠堂,跪滿七天,對着列祖列宗叩拜請罪!若有下次,我親手宰了你這混小子!!”
戚應律垂着頭,難以啓齒,又不得不坦白:“父親,兒子真沒亂來,只在花街瞧了一場歌舞。您若不信,傳大夫來給兒子驗驗,仍是個雛兒。”
父親卻道:“還有臉說!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我有此逆子,不如無子!!”
食盒被打翻了,湯水灑在地上,沾濕了戚應律的衣袖。
戚應律從小被父親訓斥,本該習以為常,但今天,他告密道:“我在農莊住了四天,公主也在謝雲潇的房裏睡了四夜,您怎麽不罵謝雲潇沉迷美色?!”
父親皺起眉頭。
戚歸禾連忙為謝雲潇求情:“父親,雲潇向來遵守禮法,這裏頭可能有什麽誤會,咱們都不曉得。或許公主與雲潇情投意合、難分難舍……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們二人的年紀一般大,公主的性情活潑可愛,雲潇……”
他盡力贊賞弟弟的脾氣:“雲潇沉穩冷靜,斷不會貿然行事。”
戚應律插了一嘴:“謝雲潇獨來獨往,清高孤僻,遇到什麽事都悶在心裏,不肯告訴兄長和父親。”
戚歸禾笑了笑,繼續圓場道:“二弟此言差矣,雲潇孝順雙親,敬愛兄長,從小就是自立自強的好孩子,他從來沒給我們添過麻煩。”
戚應律唯恐天下不亂:“萬一公主強迫他呢?”
戚歸禾皺起眉頭,斥責道:“雲潇武功之高,遠勝公主所有侍衛。我雖與公主交情尚淺,但看她直爽大方,豁達大度,我便知道,公主是一位心懷坦蕩的豪傑,斷不屑于強迫別人。”
父親終于發話:“你們二人必須守口如瓶,別把這件事往外傳。”話中一頓,又說:“歸禾,你今年二十四歲,早該議親了。你忙于公務,耽擱了不少事,爹也沒替你相看合适的姑娘……”
“爹!”戚歸禾站起身來,直言不諱,“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父親問道:“你的心上人是哪家姑娘?”
戚歸禾一聲不吭。他不曉得那姑娘對他是否有情。
旁人尊稱戚歸禾為鎮國将軍府的長公子,但他認為自己只是一介武夫,學不會花前月下的風情,解不通琴瑟和鳴的樂趣。他嘴笨舌拙,講不出甜言蜜語,如何讨她的歡心?他經常惹她生氣。
知子莫若父。父親見他欲言又止,也沒追問,只道:“你既有此意,何不與她挑明?我戚家兒郎,行事光明磊落,斷不可畏畏縮縮。”
戚歸禾點頭稱是。
*
入冬以來,涼州下了幾場大雪,将軍府內的梅樹次第綻放,紅梅白梅交相輝映,滿院梅香,沁人心脾。
華瑤無暇欣賞雪景。她忙着接見涼州的勳貴,又要抽空與州府一同議事。每當她提起“剿滅三虎寨”一事,州府的官員都是喜憂參半,既有人支持她,也有人婉言相勸。
願意為涼州做實事的官員不在少數,然而衆人各有顧慮。值此內憂外患之際,牽一發而動全身,大事必須上報朝廷,小事也得從長計議。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這一年的年底。
《大梁律》規定,上元節是官員的休沐日,文武百官皆可告假七天。涼州的州府少了大半的人,官差們全都回鄉祭祖了。
鎮國将軍比平日更忙。他派出了幾十支隊伍,不分晝夜,四處巡邏,以防盜匪趁機燒殺搶掠。
謝雲潇和戚歸禾各自率領一批人馬,連日值守,到了上元節次日,方才輪到他們兩人休假。
當夜,謝雲潇洗完澡,披衣走進卧房,華瑤已經躺到了他的床上。
他不緊不慢地走向她,她雙手拍床:“快點快點!我等不及了!”
謝雲潇腳步一頓,華瑤笑得打滾:“哈哈哈哈,我的話聽起來,是不是很像色中惡鬼,急的不行。”
謝雲潇昧着良心,恭維道:“殿下心懷坦蕩,絕無一分一毫的急色。”
華瑤摟着她的小鹦鹉枕,頻頻點頭:“對!雲潇所言極是,正如你所說,我心懷坦蕩,正直端方。”又攤開被子:“你快過來,今晚下雨又打雷,我不想一個人睡。”
謝雲潇順手熄燈,慢慢地撩起床帳。
他的手被她一把握住,她使力将他拖上了床。
夜色冥晦,雷雨交作,窗外雷光驟亮一瞬,照出謝雲潇的側影。他的衣袍被她扯得亂七八糟,舉止依然從容不迫,好似習慣了她的無禮對待。
華瑤有所感知:“我經常把你當暖爐,你心裏委屈嗎?”
謝雲潇答非所問:“你舒服就行。”
華瑤貼近他,以命令的語氣道:“我要睡了,你伸手抱我。”
不知怎麽,他今夜卻也有點不情願,遲遲沒有像往常那般摟緊她。
華瑤等得不耐煩,當然更不可能哄他。
華瑤近日發覺,她和謝雲潇同床共枕時,睡得很香。他比暖爐好用得多。他的胸膛堅實有力,肌理分明,筋骨強健,又那麽暖和,使她的四肢百骸甚覺快暢。他半夜還會給她掖被子。種種妙處,數不勝數。
但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原本她自己一個人也睡得好好的,都怪謝雲潇那天來她的房裏自薦枕席!如今竟然和她鬧起脾氣,仗着他有十分之十的美色,就想混水摸魚地拿捏她。她自幼學習帝王之術,自然一眼看穿了他的計策,當下連一個字也沒講,再無留戀地抓起小鹦鹉枕,就要跳下床,奔回她自己的屋子。
謝雲潇迅疾之至地攬住了她的腰肢:“殿下,今夜不在這裏睡嗎?”
華瑤略微擡頭,倨傲道:“不,你自己待着吧,我要回去了。”
謝雲潇在她耳邊說:“你若即若離幾個月,我晾了你片刻而已,何必大動肝火。”
他漸漸收緊臂力,像是獵鷹抓牢獵物,決不容她掙脫。她試着掰開他的手指,他抱着她倒在了床上。她正要發火,他自言自語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華瑤的髒話堵在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謝雲潇的生辰是哪一天,也從沒問過他,只記得他曾經告訴她,他比她大了四
個月。這麽一算,他的十八歲生辰确實應該是這個月的事。
她沒給謝雲潇備禮,心中有些理虧,眼中倒是波光流蕩,情真意切:“嗯,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所以我特意來你房裏等你,為你慶生。”
謝雲潇道:“是麽?”
華瑤點頭:“千真萬确!”
電閃雷鳴的雨夜,嚴冬的寒氣隐隐滲入室內。謝雲潇用被子把華瑤捂得嚴嚴實實。她拿被角遮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漂亮的眼睛,潋滟如春水,含情含睇地凝望他:“你不相信我嗎?”
謝雲潇把玩着她的一縷發絲:“信你又在騙我。”
雷電的明輝時不時地一照而過,別有一番意趣。華瑤覺得好玩,随口說:“你和你大哥都要外出巡邏,我好不容易才盼到你休沐,正巧又碰上你的生辰。我在你的房間裏等了很久,等得蠟燭都快燃盡了。你不信我,我一點也不生氣,只能怪我自己,把心拴在了你身上……情絲如繭,作繭者自縛難解。”
謝雲潇低頭一笑:“你不懂何為情愛,卻比誰都能說會道。”
華瑤蹙眉:“誰說我不懂,我特別懂。”
她博覽群書,曾經偷偷讀過春情話本,書中的那些淫詞豔語,她至今倒背如流,怎能容忍謝雲潇的輕視?
她記得話本裏常說“親一個嘴”、“享一次樂”,當下就狠狠扯開了謝雲潇的衣領,強迫他袒露精壯而結實的胸膛。
通透的雷光突然點亮了整間卧房,短短幾個瞬息之內,華瑤看清了謝雲潇的目色,既深幽,又洞徹。
她忍不住摟着他的肩膀,親了一下他的唇角,嘗到的滋味甚美,清香可口。她認真地親了他好一會兒,有時也舔一舔,不住地往下,停在完美的鎖骨上,含着凸起的硬骨吮一吮,像在偷吃一塊香滑的蜜糖。
過了半晌,華瑤才問:“怎麽樣?”
謝雲潇啞聲道:“什麽怎麽樣?”
華瑤解釋道:“恭喜你成年了,我剛剛送了你一份生辰禮。我并非沒有準備,你看,這不就送出去了。”
謝雲潇離她更近:“這般賀禮,也送過別人嗎?”
“開玩笑,”華瑤道,“我堂堂一個公主,怎麽可能天天親別人。你是第一個有此殊榮的人。”
謝雲潇一手攬着她的後背:“承蒙殿下厚愛,我不勝榮幸。”他的掌心滾燙,猶如一團熊熊烈烈的猛火抵着她的脊骨。
華瑤倍感溫暖,欣然道:“好了,快睡覺吧。”
謝雲潇追問道:“我能否給您回禮?”
華瑤不假思索道:“不行!你想都別想。”
謝雲潇似乎很難受。他低下頭去,在她的頸肩蹭了蹭。她撫摸他的喉骨,聽見他極輕的喘息聲,微妙的聲息激得她心神一蕩。
這一呼一吸之間,華瑤的香氣又透入骨裏,更難自抑。謝雲潇自言自語道:“以後少來我房裏過夜。”
華瑤打了個哈欠,呢喃道:“不,我想來就來。”
謝雲潇暗忖,她既沒有心,果然也沒有良心。她方才說,情絲如繭,作繭者自縛難解。這句話,無論如何用不到她的身上。
屋外的急風驟雨來勢洶洶,敲窗作響,華瑤小聲說:“涼州的上元節也有燈會,後天要是不下雨,你帶我去看看延丘的燈市。我想見識一下延丘的風土人情。”
她快睡着了,口齒不清地問:“好嘛?”
她聽見他答了一聲:“好。”
他又擡手将她攬入懷中:“當年在京城……”
她沉入夢鄉,不記得他後來說了什麽。
*
隔天一早,雨停了。到了晌午時分,大街小巷的積水全被清理幹淨,六街三市都開始張羅香花燈燭,家家戶戶懸紅結彩,道路上鑼鼓喧天,人煙稠密。
衆多少女少男頭戴假面,腰纏錦布,扮作五谷之神、花果之神、九天鷹鳥,四海魚蝦,随着樂聲而舞。
直至傍晚,五光十色的燈輝照耀夜景,遍地燦爛,滿街明瑩,酒樓茶館之外擠滿了人,還有攤販在路邊叫賣應時小吃,烹炸煮煎炒炖的菜品樣樣俱全。
華瑤看花了眼。她興致勃勃:“你們涼州的燈市很熱鬧啊。”
謝雲潇道:“沒有絲竹管弦,只有鞭炮鑼鼓,不嫌吵麽?”
武功越高的人,耳力越強。華瑤明明也受不了鞭炮的吵鬧,卻說:“流傳多年的民間風俗,自然有它的道理。”
她和謝雲潇都戴了面具,正如兩年前他們在京城共度的那一夜。
不同之處在于,這一次,華瑤牽住了謝雲潇的手。
兩年前,她就看中了謝雲潇的手。眼下他們混熟了,她可以随便摸了,心情好得很。她高高興興地停在一處攤位之前,買下兩塊涼州軟糕,包在油紙裏。她左手抓着油紙,右手牽着謝雲潇,正要去河邊租一艘小舟逛燈,不遠處出現了兩個熟悉的人影。
那二人未戴面具,正是戚歸禾與湯沃雪。
戚歸禾身穿一件淡藍衣袍,長身玉立。湯沃雪立在他的身旁,手裏提着一只精巧的蓮花燈。
鐵絲撐起蓮花的枝葉,淺紅紗綢捧出朵朵花瓣,花芯的燈燭瑩光绮麗,湯沃雪的雙眼遠比花燈更明亮。她似羞似喜,含羞含笑地問:“你親手做了蓮花燈給我?”
戚歸禾兩手背後,低語道:“我只怕你不喜歡,不願意收。”
“将軍,”湯沃雪忽然問,“你的心意,亦是如此?”
戚歸禾與湯沃雪相識多年,算是一對青梅竹馬。
戚歸禾是鎮國将軍的長子,天生一副習武的好根骨。自幼年起,父親每日督促他練武,他學遍了刀劍拳法,融會了百家之長,當然也受過不少傷。他與湯沃雪第一次見面,便是在湯家的醫館裏。
彼時,湯沃雪的祖父親自為戚歸禾正骨。湯沃雪則在一旁細細地觀摩。
祖父稱贊戚歸禾年紀輕輕,修得一身精純內力,境界高妙而深遠。他一邊說着,一邊解開了戚歸禾的衣扣,要查看他肩膀和後背的傷勢。
那一年的戚歸禾十二歲,已經懂得了男女大防。他非要讓湯沃雪回避。
湯沃雪瞪圓了一雙眼,對他破口大罵,直說什麽“醫者仁心”、“病患無男女”,又訓他古板守舊、陳詞濫調,她不屑于偷看他的身子。
罵完這話,她就跑了。
湯沃雪的祖父沒管孫女,先幫戚歸禾正過骨,抹過藥,才說:“戚公子,老夫有一事相求。”
湯沃雪的祖父當得起“神醫”的名號。他行醫數十年,懸壺濟世,京城的貴人們都希望他留在京城,他卻告老還鄉,攜親帶故地返回了涼州。
他在涼州開設湯氏醫館,治病救人,妙手回春,藥材都賣得比旁人更便宜。
他既開了口,戚歸禾斷不會回絕。
戚歸禾問他有什麽事。他道:“老夫的孫女,阿雪,聰明伶俐,心靈手巧,是老夫生平見過的悟性最高的孩兒,最适合學醫問藥。老夫感念上天恩德,賜下了阿雪,讓她投生到了湯家,假以時日,她必能傳承湯家的衣缽,青出于藍勝于藍。 ”
戚歸禾道:“聽着是好事,我有甚麽能幫到您的?”
湯沃雪的祖父回答:“老夫年近百歲,行将就木的年紀,日複一日的衰邁,心中唯一牽挂的人,便是湯家阿雪。阿雪在醫道上的聰慧,遠勝老夫所有徒子徒孫。她擅長解毒,六歲就能默寫《毒經》,潛心鑽研針灸,已至絕頂之境。可她到底年幼,性子浮躁,沉不下氣,受不得屈。如你一般的年輕男子讓她回避,她又急又怒,無計可施,惱恨你們不當她是醫師……”
戚歸禾忙道:“我絕沒有一絲一毫看輕小姐的意思!”
祖父微微一笑:“老夫曉得,戚公子是将軍之子,正直端方,臻此武德境界,真是自古豪傑出少年。你與阿雪年歲相仿,你開解她的話,她興許能聽進去。”
戚歸禾拜別了湯沃雪的祖父,在醫館的後院裏找到了湯沃雪。
彼時湯沃雪眼眶泛紅,正在挑揀藥材。
戚歸禾的态度十分謙遜客氣。他說:“小姐,你醫術真好,我很佩服你!”
湯沃雪怒目而視,罵道:“你不會講話就閉嘴!”
戚歸禾道:“剛才我把你趕走了,對不住,我向你賠罪。你別哭了。”
湯沃雪拍響了案板:“我流眼淚,跟你沒有半點關系,我剛切完蒜瓣!你閉嘴!別來煩人!”
戚歸禾心想,她真兇啊。她一點武功也不會,還張牙舞爪、伶牙俐齒的。哪個病患敢惹怒她?可他受了她祖父的委托,斷不能半途而廢,定要認真開解她。
從這天起,戚歸禾一有空就來醫館。他經常幫湯沃雪料理藥材,久而久之,他學會了炮制各類藥材的方法,成了湯家醫館的半個學徒。
他在校場受傷,來了醫館,直接找湯沃雪。
他看着湯沃雪的醫術與日俱增。
到了十六歲那年,湯沃雪出師在外,單開了一家自己的醫館,又帶了幾個學徒,生意十分興隆。
同一年的夏天,羯人的一個部落發兵攻打月門關。
鎮國将軍給戚歸禾指派了職位。戚歸禾被調往涼州北境,在月門關駐守了四年。這四年裏,他和湯沃雪的書信往來從沒斷過。
等他再度回到延丘,他将近二十歲,尚未娶妻,湯沃雪也沒嫁人。他經常去她的醫館拜訪她。明明身上沒有一點傷,卻要看她這位大夫。
戚歸禾從不閑坐着,總會給自己找點事做。他打掃醫館的後院,擦拭案桌和窗欄,搬運沉重的箱籠格櫃,病患們都以為他是醫館的雜役,喊他“小戚”。還有人見他年輕英俊、勤勞踏實,便和湯沃雪打起商量,願意出重金将他買下。
湯沃雪問:“買回去幹什麽?”
那人笑說:“虧不了他!入贅我家,做女婿!”
湯沃雪把算盤扔在了桌上:“敢問閣下,您來我的醫館,是看病來了,還是挑女婿來了?!”
她一句話就把人得罪了。
人都走了,她還在氣頭上。
風爐下的浮炭被燒得噼啪作響,火花四濺,她一心一意地熬藥,臉頰映着火爐的紅光,如同染上了秋日霞色。
之後不久,湯沃雪的醫館越開越大。湯家這一代人才輩出,湯沃雪只在他們遇到疑難雜症時出診。
又過了一段時日,湯沃雪的祖父去世了。湯沃雪把自己關在家裏,整整一個月沒出門,戚歸禾很是擔心她,派人給她送信,她一封也沒回。
她為祖父守孝一年,在此期間,她從未懈怠過,仍然勤勤懇懇地修習醫術,坊間傳聞她早已超越了她的母輩和父輩。
涼州名門望族的公子差遣媒婆去湯家提親,湯沃雪一律回絕,那些媒婆就說她要效仿她的姑母,終身不嫁。
多番牽扯下來,戚歸禾也不曉得,傳言有幾分真、幾分假,湯沃雪對他又有幾分情。
戚歸禾萬萬沒想到,湯沃雪會直接問他的心意,在這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熱鬧非凡的上元節,蓮燈的火芯熠熠煌煌,光色奪目。他視之心蕩,握緊她提燈的雙手,熱熱切切地喚了一聲:“阿雪。”
湯沃雪小聲抱怨:“你只會叫我的名字?我從你嘴裏聽不到一句甜話。”
幾步開外之處,華瑤拉着謝雲潇躲進了一條巷子裏。他們二人耳聰目明,皆能聽清戚歸禾與湯沃雪的聲音。
華瑤輕輕笑道:“你大哥不會說甜話,我倒是很會。怎麽樣,雲潇,你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并非所有人都像我一樣懂得每天拿甜話哄你開心。”
謝雲潇道:“原來你也知道,你只是在哄我開心。”
華瑤道:“不然呢?”
謝雲潇岔開話題:“我大哥和……”
他本來準備說“湯大夫”,話中一頓,改口說:“大嫂是兩情相悅,甜言蜜語,不說也罷,盡在不言中。”
華瑤信心十足:“你不必羨慕他們,我和你也是兩情相悅。”
她取下了面具,直視他的雙眼。
夜深寒露重,水珠順着屋檐向下滑落,沾到了她的臉頰。謝雲潇左手指尖揩去那滴水珠,拇指往下,輕輕劃過她的側臉。
謝雲潇與華瑤相處了幾個月,差不多摸清了她的脾氣。她的公主秉性深入骨髓,厭惡他人的一切冒犯。他應該附和她一句,但他并未發話。
華瑤的目光忽然落到謝雲潇的背後。
謝雲潇聽見漸行漸近的腳步聲,不用轉身,也知道是誰來了。他道:“大哥,湯大夫。”
華瑤拽着他的衣帶,繞在五指間玩耍:“你剛才和我講話的時候,明明喊的是大哥大嫂。”
幽暗岑靜的巷子裏,矮牆一側的枯枝殘葉在風中晃蕩,好在一盞蓮燈帶來了光亮,消解了夜晚的陰晦與寒意。
湯沃雪提燈靜立,笑說:“什麽大嫂,八字還沒一撇。”
“阿雪,”戚歸禾道,“你方才講,你願意……”
湯沃雪止住他的話:“回家再說。”
華瑤順口說:“哪個家呢,鎮國将軍府嗎?從今天起,鎮國将軍府也是阿雪的家,我們大家都是一家人。”
戚歸禾一聽此言,先是震驚,而後感激地看了華瑤一眼,華瑤越發爽快:“戚将軍,你私下裏,可以稱我為弟妹。”
确實,想到公主在謝雲潇的房裏不知睡了多少夜,戚歸禾不好推脫,幹脆利落地喊道:“弟妹。”
華瑤點頭:“嗯,大哥!”
華瑤這番言論,其實經過深思。
等她年滿十八歲,父皇必然會為她賜婚。
雖然華瑤不受父皇寵愛,但她博取了太後和三公主的信任,對于自己的婚事,她并非完全不能做主。縱觀京城各家的貴公子,與她年紀相近、又潔身自好的男人,僅有那麽幾個,她一只手都數得過來,沒有一人的家世在謝雲潇之上。
華瑤的養母是淑妃。淑妃的母族姓樸,樸家本是清流世家,受了昭寧十九年文字獄的牽連,樸家的勢力大不如前。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樸家在朝野仍有一席之地,這一代也有年輕聰慧的公子,二十歲就中了進士,現任職于翰林院。華瑤私底下喚他一聲表哥,他也叫她表妹,其實二人并無血脈之親。
太後曾經問過華瑤,願不願意把樸公子招為驸馬。樸公子舉止端正,才學淵博,相貌也是十分俊美,可以配得上皇族。
華瑤考慮再三,還是委婉地回絕了。驸馬不能擔任官職,只能盡心侍奉公主。樸公子八面玲珑,長袖善舞,算是交際應酬的一把好手,他留在朝堂上,大約會給她更多助力。
反觀謝雲潇,他不愛交際,也不愛湊熱鬧。他天性孤僻又清高,常常獨處于清靜之地,默默地修心悟道,俨然有出塵脫俗之風度,正适合進她的公主府,做她的四驸馬。
謝雲潇的父族滿門忠烈,母族聞名遐迩。謝雲潇的父親手握兵權,堪稱“邊疆第一大将”,謝雲潇的外祖又是皇帝倚賴的重臣,民間稱之為“內相”。謝內相盡忠于皇帝,深受皇帝寵信。
謝雲潇不随父姓,不能承襲父親的爵位。再者,謝雲潇在涼州長大,雖然他是永州謝氏的貴公子,他與謝氏的聯系卻也沒有那麽緊密。
總之,謝雲潇的方方面面恰到好處。
如果華瑤把謝雲潇招為驸馬,對她的地位大有助益。她一時想不出來,誰能比他更适合做自己的驸馬?她索性順水推舟,盡力撮合這一門親事。
她第一次見到謝雲潇時,絕無這般打算,那時他真是清冷又高傲,寧願待在涼亭裏看書,也不與任何人交談。
直到近日,她才發覺,謝雲潇有情卻似無情,他并非是不能被打動的人,那她當然想把他占為己有。
華瑤與戚歸禾認過親之後,湯沃雪的眼裏含着笑意。她慢慢地走在前方,與戚歸禾并排同行。
華瑤拉着謝雲潇的手,跟在他們二位的背後,順道觀望周圍的攤販。她記得謝雲潇很喜歡民間的木雕,掏錢給他買了一些。她沒挑貴的,全是幾十銅板一件的便宜貨。
道路岔口處,他們拐入一片茂密的青松樹林。
謝雲潇摘下面具,收下了華瑤的禮物,玩賞片刻,竟然由衷地笑了一笑
。他這樣笑起來,眼中似有清澈的流光,風采更美,光輝更盛,自然而然地勾住了華瑤的心神。
華瑤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揮金如土,心急如焚,只為了褒姒一笑。
所謂國君,最忌驕奢淫逸。《戰國策》有雲,“驕奢不與死亡期,而死亡至”,華瑤謹記在心。
華瑤做不來千金買笑的昏庸之事。她只用兩百文銅錢,就博取了謝雲潇的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