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癡念何足輕重 徐徐圖之
第24章 癡念何足輕重 徐徐圖之
華瑤在農莊待了幾天,接見了附近的官員。等她回到将軍府上,又收到了一批新的拜帖。涼州的貴族和富商都希望能結交華瑤,以示忠君之意。
華瑤打算和杜蘭澤一起拟訂一個名單。她回府不久,就去了杜蘭澤的住處,還未進門,便聞到一股濃郁的藥香。
華瑤攔下了通報的侍女,徑直走入杜蘭澤的卧房。
隔着一道雪山皎月的镂空木紋屏風,華瑤看見杜蘭澤卧床不起,侍女跪在一旁默不作聲。
華瑤盯着侍女:“杜小姐生病了,你請過大夫了嗎?”
正在此時,湯沃雪進門了。
室內靜悄悄的,毫無人聲,湯沃雪片刻不敢耽誤,飛快地取出一封信,鄭重地交到了華瑤的手裏:“杜蘭澤親筆寫的信,您看完了再說也不遲。”
華瑤展開信紙,一目十行地浏覽。她的眉頭越皺越緊,心頭發澀,喉嚨裏堵了千言萬語,更不知從何說起。
她嘆了口氣,繞過屏風,坐到杜蘭澤的床邊,杜蘭澤卻用衣袖遮住了臉:“此時病容,不便與您相見。”
華瑤也不敢碰她,輕聲道:“你好好養病,千萬別累壞了身子,我過幾天再來看你。”頓了一下,又說:“以後你要是遇到了什麽事,千萬不能瞞着我。我不是怪你自作主張,實在是你太讓人心疼。我知道你總想為我打算,但你一定要記住,你自己的身體是最重要的。”
湯沃雪連連附和:“是啊,杜小姐,請你遵循公主的命令。”
杜蘭澤咳嗽了一聲,過了好一陣子,方才開口:“殿下和湯大夫諒解我的身世,顧惜我的體面,這是說不盡的恩情,我無以為報……除去了這塊疤,我心裏的石頭才能落地。”
“你別擔心,”華瑤連忙哄她,“即便陸夫人猜出了你是誰,她也不敢把你怎麽樣。”
杜蘭澤一向能說會道,今日卻沒半句申辯。
十年前,杜蘭澤全家遇難,唯獨她一人活了下來,也唯獨她一人被母親的朋友救下。她輾轉來到外地,拜了一位老者為師。
那位老者曾經收過一個女學生。這個女學生自幼體弱,隐居避世之後,不幸英年早逝,只留下了尚未銷滅的籍貫文書。老者憐惜杜蘭澤博學多識,便把女學生的籍貫文書都交給了杜蘭澤。
從此,杜蘭澤李代桃僵,以旁人的身份維持生計。這麽多年來,她瞞得很好,從未露出過馬腳。但她的擔憂不曾消減。
華瑤很想改革涼州的制度,萬一杜蘭澤的賤籍之身被人識破,杜蘭澤自己倒是不怕死……可她總不能拖累了華瑤。賤籍女子不能做官,如果華瑤明知故犯,那就是執意與朝廷作對。
杜蘭澤走神片刻,才輕聲說:“湯大夫醫術了得,我的傷勢正在好轉……”
“我知道,”華瑤放下她的床帳,“蘭澤,你少說話吧,安心養病。要是有什麽事,你派人去找我,我立刻就來看你。”
杜蘭澤仍不放心:“您的公務……”
華瑤謊稱:“最近沒什麽好忙的。”
湯沃雪插話道:“公務再重,重不過養病!行啦,杜小姐,你休息吧,我要把公主送出門了。”
時值傍晚,日影西垂,華瑤與湯沃雪一前一後地走出屋舍。湯沃雪仔細地描述了杜蘭澤的情況,又反複地說明了,最近一個月之內,杜蘭澤絕不能受累。
“杜小姐的底子很差,”湯沃雪憂心忡忡,“您也是知道的,她平日裏吃得少,睡得少,現在又失了許多血,氣血虧虛,算是大病了一場。”
華瑤在岱州負傷中毒時,湯沃雪還說華瑤傷得不重。
而今,湯沃雪這般挂念杜蘭澤的病情,可見杜蘭澤的病情危急,急需靜養。
華瑤立即召來幾個侍女,囑咐她們盡力照顧杜蘭澤,又把杜蘭澤的院子封了起來,嚴禁一切閑雜人等進出。她還過問了杜蘭澤的飲食,要求侍女們每日據實禀報。
杜蘭澤的侍女見到公主如此嚴肅,倒也不敢懈怠,越發謹慎小心地伺候杜蘭澤,萬萬不敢有半分差池。
*
杜蘭澤切肉祛疤之前,連夜伏案,默寫了數百頁的手稿,涵蓋了涼州商人幾年前讓她翻譯的信件與文書。
華瑤讀完那些手稿,大致明白了涼州商幫與鄰國的貿易往來。
幾年前,羯人的大軍壓境,涼州商隊仍然铤而走險,通過水路為羯人運送鹽巴和茶葉。
那條水路名叫“覓河”,位于羯國與滄州的交界之地,沿岸多的是山嶺樹木、石窟洞穴。不過商人們總有辦法偷運貨物,往來通商。
涼州窮盡全州之力供養二十多萬精銳兵馬,每年還要為朝廷納貢,積貧積困已久,官府對于商人的謀利之舉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再者,官員們擔心一旦徹底斬斷自身與羯國、羌國的通商,會讓羯國、羌國傾盡全力、大舉進攻。多方因果作用之下,涼州、滄州遲遲沒有嚴令禁止商隊在國外做買賣,但是,三虎寨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局面。
三虎寨打家劫舍,殺人不眨眼。
商人們縱然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強盜的地盤上行走。
漸漸的,貿易終止,三虎寨惡名遠揚。
很多年前,華瑤聽聞
三虎寨的名頭,還以為三虎寨只是區區一個賊窩,随便殺兩下就能掃除幹淨。沒想到其中牽扯了那麽多關節,簡直是斬不斷、理還亂。
幸好華瑤的職位是涼州監軍,調兵遣将也比在岱州時方便得多。
華瑤給涼州的農司寫完信,又從百忙之中抽出空來,趕去涼州軍營檢查軍務——這是涼州監軍的職責之一。
近日天朗氣清,萬裏無雲,校場上鋪着一層粗粝黃沙,數千名騎兵策馬奔馳,演練着馬背上的決戰。千軍萬馬踏蹄疾馳,沙石飛滾,殺伐之聲震耳欲聾。
華瑤旁觀片刻,頗有感慨。
難怪謝雲潇在岱州訓兵時,那麽兇,那麽猛,原來是因為他們涼州軍營裏人人骁勇,體形如戚歸禾那般健壯的勇士,她都看到了好幾個。
她還沒見識過羯人的軍隊。
她正在思考,忽聽齊風說:“殿下,快到午時了,戚将軍請您去軍帳。”
華瑤一口應下:“嗯!正好我也有事找他。”
華瑤跟随侍從,走進最大的一頂軍帳,滿心以為找她的人是戚歸禾,卻見到了一個陌生的壯年男子,此人的相貌豐神俊朗,身材高挑颀長,鞋襪與衣袍纖塵不染,背後立着一把沉重且鋒利的長戟。
戚歸禾、戚應律、謝雲潇三人全都端坐下方。戚應律雙手揣袖,明顯比平日裏要老實本分。戚歸禾一言不發。謝雲潇心不在焉,但也不曾離開。
華瑤當即反應過來。她明知故問:“鎮國将軍,是您嗎?”
那男子抱拳行禮:“末将參見殿下,恭請殿下聖安。”
他果然是鎮國将軍。
華瑤爽快道:“不必多禮,你是朝廷的肱骨之臣,鎮守邊疆數十年,為朝廷出生入死,我敬佩你的英勇。”
鎮國将軍回京述職時,華瑤從未與他打過照面,今天是他們第一回 相見。最令華瑤驚訝的是,她以為鎮國将軍是地地道道的武将,怎料他馳騁疆場多年,還有幾分儒雅溫和的書生氣度。而且他的武功一定很高,起到了延年益壽之效,單看他的外貌,她根本猜不出他的年紀。他像是戚歸禾的兄長,而非父親。
他很客氣地說:“禮不可廢,殿下請坐。”
華瑤直接坐到了謝雲潇的旁邊。
謝雲潇的父親和兩位哥哥都很詫異。他們把目光落到了謝雲潇的身上。
戚歸禾曾經在船上親眼見過謝雲潇大清早從公主的房間裏走出來。戚歸禾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敢頂撞父親和公主。他越發沉默了,連一個字都講不出口。
戚應律曾經跟随華瑤和謝雲潇去了一趟農莊。某天夜裏,他親眼目睹了華瑤毫不客氣地闖進謝雲潇的屋子。他又偷偷地觀察幾日,驚覺華瑤在謝雲潇的房裏連宿了好幾夜。
在座衆人之中,唯獨鎮國将軍不知道謝雲潇與華瑤的異常親近。他擡手,恭敬道:“請殿下上座。”
“不用了,”華瑤誠懇道,“我既然是涼州監軍,應當與諸位齊心協力,私底下不用拘束虛禮,就事論事即可。況且,我對涼州的了解,遠不及諸位,還請諸位能多指教。”
華瑤這一番話,聽在戚歸禾與戚應律的耳朵裏,幾乎等同于是在認親。
戚應律甚至懷疑,接下來,華瑤便會求娶謝雲潇為驸馬。畢竟謝雲潇即将年滿十八歲,按理說,正是議親的時候。
謝雲潇不僅是鎮國将軍的兒子,還是永州謝家的貴公子,其門第之顯赫通達,讓涼州的權貴望而生畏。謝雲潇也确實當得起公主的驸馬。他的外貌、才學、武功、家世都是絕無僅有的優異。他和華瑤成親,也能為華瑤提供極大的助力,他們二人簡直就是天作之合。
思及此,戚應律捂住了自己的嘴。
而他的父親鎮國将軍卻是暢快一笑:“末将恭敬不如從命。”
鎮國将軍坐到了戚應律的身側,位置比華瑤更低一些,以示對皇族的敬重。
父親這般謙和有禮,戚應律也笑起來:“我們聽說,殿下您正在與府衙商議改革涼州的田制,拟用東南各省的‘丁田法’,清查涼州各戶的人丁與田産。”
“确有此事。”華瑤承認道。她的右手放在案桌之下,挪動幾寸距離,無意中碰到了謝雲潇的左手。
她本來也沒打算怎麽樣,但他不露痕跡地避開了她。她馬上抓住他的修長手指,緊緊地攥着,以拇指的指腹撫摸他,從他的指端一路摸到指根處。他整日在校場上拔刀砍劍,這雙手依然養得很好,摸起來就像一塊硬玉,有助于華瑤安靜思索。
華瑤沉思片刻,也摸了謝雲潇片刻,才道:“東南各省施行‘丁田法’,是因為他們臨江臨海,開設了幾處通商口岸,商貿往來十分頻繁,除了商業之外,當地的農業也很發達,朝廷看重那裏的官員,那些官員也敢于革舊維新。反觀涼州,敵軍不退,盜匪不絕,前年和去年都發過幾場天災,老百姓的日子過得艱難,變法革新也更困難。”
講到此處,華瑤手勁稍重,但她自己毫無察覺,仍在講話:“我想改革涼州的田制和稅制,一是為了照顧百姓,二是為了擴充糧倉。我聽說,涼州軍饷早有虧空,若要根除弊病,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戚應律插話道:“涼州的分田制,由來已久。你初來涼州,還是多見見,多看看,再與府衙商量一番,拟訂一個改革的計劃。府衙的官員都是一群老油子,精明得很……”
鎮國将軍道:“應律,你同殿下講話,不可無禮。”随後才說:“軍饷虧空,尚能維持。”
戚應律雙手縮進袖子,點頭道:“我失禮了,請殿下見諒。”
“無妨,”華瑤随意道,“我們應該同心協力,擰成一股繩,你們不必太客氣。”
戚應律正在喝茶,聞言被茶水嗆到。他總覺得華瑤要說“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
戚應律才剛嗆完嗓子,鎮國将軍就從案幾下掏出一塊布巾,随意地扔給兒子。
戚應律拿着那塊布,擦過了自己的嘴巴,戚歸禾才說:“爹,那是我擦馬蹄的布。”
難怪這塊布很不幹淨,還沾了泥土!戚應律想發作又不敢發作,謝雲潇圓場道:“既然軍饷虧空,尚可維持,殿下推行改革,當以潛移默化為上策,不能急于求成。”
鎮國将軍道:“正如雲潇所言,我也是此意。”
華瑤笑道:“有了你這句話,我倒是放心了,我原本也打算徐徐圖之。”
将軍颔首,只說:“殿下如此擡舉,末将受之不起。”
華瑤轉移話題:“諸位認為,羯人什麽時候會攻打涼州?幾年後,還是……”
“明年,”鎮國将軍自斟了一杯茶,“大約在明年春夏。”
華瑤心頭大震。她攥着謝雲潇的手指,他腕間蘊力,驀地一轉,反守為攻,扣住她的手背,輕撫她因握拳而凸出的拳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