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北望千山飛雪 長圍

第29章 北望千山飛雪 長圍

華瑤喃喃自語:“他們都吃了藥。”

杜蘭澤卻說:“但凡攻城大戰,必有敢死之士,俗稱‘死士’,或許只有兩三千名死士吃了藥,這些死士裝出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只為挫敗我軍士氣。殿下,切莫驚慌。”

華瑤拉開長弓,連發幾箭,射死數人。她一邊觀望敵情,一邊說:“雲梯、沖車、火炮快要來了,城樓是最危險的地方。蘭澤,你立刻離開此地,躲去城中避一避。”

杜蘭澤紋絲未動,仍在為華瑤獻計獻策:“敵軍的前鋒身披犀甲,中鋒身披棉甲,宜用火攻。”

大風灌滿了杜蘭澤的衣袖,她的一雙手瘦得筋骨外凸,身形始終立得筆直,神色間沒有一絲膽怯。她這般臨危不亂的氣度,引來了将領左良沛的目光。

左良沛問:“你要如何火攻?”

杜蘭澤詳述道:“雍城臨湖而建,城內遍布松樹、蘆葦,百姓家中存放着幹枯的蘆葦垛,我們可以用蘆葦捆綁松木,蘆花攙雜火藥,刷上一層清油,再以游火鐵箱投射,燒殺敵軍的雲梯、沖車。”

她一邊講話,一邊用手勢下令。

華瑤的侍衛們得令,運出了他們事先準備的油桶、火藥桶,蘆葦與松木已然分揀整齊。等到敵軍的步兵瀕臨城下,千百團火球飛襲過去,炸開火花熾焰,點燃了那群步兵的棉甲。

羯人的棉甲仿照了大梁的工藝。他們把棉花浸水之後,壓作薄片,疊成棉片,合成棉布,兩層棉布之間夾着一張鐵甲,再鑲嵌銅釘,嚴加固定。這般棉甲既能禦寒,又扛得住炮擊與流箭,唯獨碰不了油火。

即便步兵的輕功了得,只要沾了一點油光火星,幹燥的棉甲就會爆燃,膚體爆熱,他們滿眼皆是濃煙黑霧,哪裏還顧得上攻城掠地呢?

杜蘭澤的計謀堪稱歹毒。那一批步兵中有上百人被燒死,上千人被燒傷。

然而羯人的大軍仍在迫近。他們的精兵冒着強弩、流彈、猛火沖殺過來,高高地架起十幾座炮臺,炮口對準東牆的中城門,炮彈轟隆轟隆地爆鳴,炸得城門石塊崩裂,內外震動。

雍城的城牆高達九丈,厚達四丈,用料皆為涼州特産的青石,質地穩固堅實,官兵能在城樓上縱馬疾馳。盡管如此,雍城也熬不過敵軍的猛烈炮火。

敵軍用十幾座大炮轟擊一處城門,不出一個月,城牆定然碎裂。

那震天動地的巨響,騰天沖地的煙霧,密密匝匝地散落在戰場上,吓得華瑤心驚肉跳。

杜蘭澤還說:“羯人的大軍恐怕不止二十萬。”

華瑤握緊弓箭:“二十萬精銳之兵,已讓雍城危在旦夕,難道他們還有援軍嗎?”

左良沛終于向她們袒露:“月門關、雁臺關的敵軍足有四十萬。”

此話一出,附近幾人全變了臉色,燕雨插嘴道:“怎麽可能啊,左大哥,赤羯國哪來那麽多人?”

左良沛道:“甘域國也發兵了。”

衆所周知,羯人來自赤羯國。而甘域國位于赤羯國的北部。左良沛的那句話,使得燕雨連連後退:“赤羯、羌如、甘域一齊發兵,讨伐我們大梁國?”

甘域與大梁并非盟友,也并非仇敵。

每逢上元節,甘域都會派出幾千名使臣,從甘域遠來大梁的京城,美其名曰“拜見聖上”,實為堂而皇之地讨賞。

大梁的皇帝禦賜他們金銀絹絲和豬馬牛羊,再挽留他們暫住京城兩個月,期間大排筵宴,殷情款待,甘域也自居為“北蠻藩國”,對大梁俯首稱臣

。雙方多年來相安無事,甘域又怎會突然與羯人盟約發兵?

華瑤來不及細思,只聽左良沛大喝一聲,率領數百名精兵躍下城牆,替換了謝雲潇和他的親兵隊,謝雲潇那一批人帶着傷員撤回了城樓。

謝雲潇毫發無損,但他有十幾名屬下受了傷。他一言不發地望向遠方,瞧見羯人在雍城的四周築起長圍,他們的騎兵也呈現出趕盡殺絕的包抄之勢。

敵軍的主帥是羯國的皇子,副帥是赫赫有名的羯國第一高手餘索——此人年過四十,骁勇善戰,武藝高強,征戰沙場二十多年,曾經活捉了涼州的邊沙大将。

餘索是個天賦異禀的奇才。謝雲潇尚未出生時,餘索的武功已經臻于化境。

謝雲潇的父親曾經說過,當今世上,興許只有四個人的武功比謝雲潇更高,因為他們的年紀比謝雲潇大,練武也練得更久。不巧,餘索正是那四分之一。

餘索領着一隊高手,策馬飛奔而來。他騎着一匹威風凜凜的棗紅駿馬,距離城牆還有百尺之際,他從馬上翻身而起,挎着長刀,幾個縱跳,繞過火攻、弩攻、炮攻與箭攻,不費吹灰之力便抵達城下。

他對上了左良沛。

華瑤不假思索道:“這才剛開始打仗,主将不能死,我去幫左将軍。”

謝雲潇攔住華瑤:“別去。”

華瑤道:“為何?那個羯人很厲害嗎?”

謝雲潇道:“我父親和他交過手,他的武功遠在你之上。”

華瑤握劍的骨節泛白:“我和你們一起包圍他,也不行嗎?”

“殿下,”謝雲潇極輕聲地說,“請容我僭越,我不想看到您身陷絕境。”

話音未落,謝雲潇又躍下了城牆,徑直殺向餘索。

謝雲潇身法奇快,疾如雷電,守城兵将連他的衣角都瞧不清。衆人只見兩道勁力剛猛的刃光大亮,淩空激撞,濺出耀眼的火花。

華瑤依稀辨認出謝雲潇和餘索的影子——他們二人均已竭盡全力。謝雲潇漸落下風,而餘索穩占上風不說,還高喊屬下助戰,他用羯語吼道:“來!割下謝雲潇的人頭!”

謝雲潇的衛兵拼命擋住另一位羯人的進攻。

那羯人揮刀猛斬,生生砍下了一名衛兵的頭顱——華瑤認識這個衛兵,他曾經為大家買過胭脂鳜魚。他的性情極是腼腆,買魚時,從不讨價還價,只會把一條條鳜魚抓進竹簍裏,再把沉甸甸的錢袋交給衣不蔽體的漁民。

而今,他的腦袋滾在地上,死不瞑目,雙眼依然瞪着敵軍。

天色早已大亮,萬丈霞光初升,敵軍的弓兵、弩兵、騎兵近在數尺之間,雲梯、沖車都搭上了雍城的東牆。

華瑤當即命令燕雨保護杜蘭澤,又讓齊風率兵守住城樓。而她自己竟然帶着一批侍衛跳落城牆,急沖向下,誓要把餘索的親衛隊殺個一幹二淨!

她的恐懼與擔憂化作一腔憤恨怒火,滔滔烈烈地燃燒,空前殘暴,幾乎殺瘋了。

鮮血四處噴薄,華瑤雙目通紅,也不管是哪個兵種的羯人,遇上就砍。她殺了許久,到了晌午時分,她的劍下亡魂已有上百人。

杜蘭澤的預料極準,羯人的前鋒吃了草藥,震懾了雍城的官兵,順利地架設了炮臺。但中鋒與後衛都沒吃藥,他們難忍劇痛,也不甘喪命。

華瑤一邊殺敵,一邊緊盯着餘索。

餘索的刀法之快,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華瑤根本看不清他如何使刀,只知道他在謝雲潇的後背砍了兩次,鮮血順着謝雲潇的衣袍往下淌,而餘索這個狗賊依舊安然無恙。

狗賊的武功太強!

謝雲潇恐怕撐不了太久。

華瑤屏住呼吸,留意到狗賊偶爾會瞥向東側,她掃眼一望,在羯人重重疊疊的步兵之中,發現了一個健壯有力的少年。他武功出衆,長相與狗賊相似,八成是狗賊的小兒子!

華瑤喊來她的侍衛:“紫蘇、青黛!戒備!”

紫蘇與青黛齊齊飛掠而至,在她們二人的掩護之下,華瑤撲向那個羯人少年。她沒料到少年沖鋒在前,卻是那麽不堪一擊,他對上她雙眼的那一刻,略微走神,就被她的劍鋒割斷了喉嚨。

他倒地不起。

持刀向前的決絕、頸血噴濺的慘烈、戰死沙場的悲壯,都伴随着蹋破塵土的鐵軍馬蹄,在他眼前紛紛塵埃落盡。他與父親遙相對望,卻已聽不見父親的哀嚎與痛呼。

他氣絕身亡。

餘索親眼目睹兒子慘死,一時失神。他原本以為,憑着他獨步天下的武功、神勇無敵的衛兵、幾十萬大軍的防護,他的兒子無論如何都不會死。他還想着,等他凱旋,他和兒子一起回到羯國,兒子可以在大王面前讨個賞,封個萬戶侯,娶個美麗的妻子,然而,然而……他雙眼赤紅,暴喝一聲,全身脈絡乍起,額頭青筋畢現,正當悲痛之際,謝雲潇一劍砍向他的脖頸,他立即避開,肩膀卻被切出血淋淋的傷口。

他不怒反笑,棄下謝雲潇,轉身直攻華瑤。

城樓之上,踩着雲梯飛跳而至的羯兵越來越多,杜蘭澤命令炮兵挪動大炮,交錯着轟擊雲梯。

杜蘭澤在百忙中抽出空,往下一瞥,瞧見餘索即将沖殺華瑤。她大喊道:“戚歸禾呢?戚歸禾在哪裏?!”

燕雨指了指對面,道:“戚将軍在北牆守軍!”

“你快去找他!”杜蘭澤下令道,“你告訴他,羯國的第一高手在東牆之下,馬上要殺了公主和謝雲潇!”

燕雨片刻不敢耽誤,閃身飛向了北牆。

*

東牆之下,戰勢焦灼。

餘索疾步向華瑤奔來,他決定一刀一刀地斬下華瑤的四肢與首級,将他兒子所受之苦百倍、千倍地回報到華瑤的身上。

華瑤當空一躍,還想逃跑,餘索的刀鋒振振有聲,呼嘯間削落她一縷長發。他反手一刀又要斬她左臂,卻被她縱跳避開,她的身姿輕盈飄逸,輕功是當世少見的高超。

餘索吹了聲口哨,他所有的親兵都在近旁現身,衆人将華瑤團團圍住,百道劍光同時劈砍她的腦袋。

她找準一個極窄的缺口,以劍開路,猛沖過去,使盡全力地飛躍,終于破開人群,重見藍天白雲。

但她的雙腿、手臂、脖頸、耳朵都被刀劍割出了血痕。

她正奇怪,羯人怎麽還沒追上來,往下一看,只見謝雲潇、他的衛兵們、以及華瑤的侍衛們早已擋住了那些羯人的去路。

謝雲潇翻身回斬,使出了戚家秘傳的一套劍法,那劍氣交錯縱橫,快得閃現殘影,切斷了十幾名羯人高手的喉嚨,半空中斷肢如雨,血濺如花。

可惜,這也擋不住餘索。

因着幼子之死,餘索抛棄了軍隊指揮一職,全心全力要虐殺華瑤。他與謝雲潇纏鬥幾百個會合,又砍傷了謝雲潇數次,謝雲潇血流不止,反倒越戰越勇,竟然比吃過藥的羯兵更能忍耐傷口崩裂的巨痛。

謝雲潇的攻勢不曾減緩。

餘索靜下心來,仔細觀察謝雲潇的武功路數。

破風聲起,餘索的影子消散。他動用全身的勁力,朝着謝雲潇左砍右劈,卻有另一把大刀死死地擋住他的殺招,及時地救下了謝雲潇。

餘索側過臉,見到了戚歸禾。

戚歸禾一邊與餘索對招,一邊跟謝雲潇說:“大哥來了,你回去吧!你渾身是傷,該歇歇了!”

謝雲潇并不打算走。因為戚歸禾的武功在謝雲潇之下。如果謝雲潇走了,戚歸禾必死無疑。

那一廂的餘索也學過一些漢語。他聽懂了謝雲潇與戚歸禾的兄弟之義,大笑道:“你們兄弟兩個人一起死!”

謝雲潇與戚歸禾聯手對戰他一人,他攻防有術,進退有道,竟然沒落一點下風。他的實戰經驗遠遠多過謝雲潇與戚歸禾這兩位年輕人,他的刀法和內功均在兄弟二人之上,只要他找到此二人的破綻,必能将他們雙

雙斬殺。

天色漸暗,月似銀盤。

夜風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厚,華瑤領着一批侍衛狂砍周圍的羯人高手。她漸漸感到力不從心,指骨發麻,腕骨發酸,劍柄都快要抓不穩了。

戰場上最忌分心,而她不僅分了心,還有些脫力。先前她拼命逃出圍剿,幾乎耗光了所有力氣。

她奮戰一天一夜,瀕臨極限。

但她不想死。

她還沒登基。

她沒為杜蘭澤全家翻案,沒有廢除賤籍、取締妓院,沒有改革田制、肅清爛賬……啊,對了,謝雲潇還不是她的驸馬。

謝雲潇也不能死。

這世上不會有比他更好的驸馬了。

守城的兵将尚未撤退,枉死的烈士尚未阖眼。

華瑤的心中雜緒萬千,劍下戾氣四溢,頃刻間又斬殺數十位敵軍,她忽然聽見左良沛說:“我死後,請您與小謝将軍繼續守住雍城。”

華瑤悚然一驚:“你說什麽?”

左良沛觀望餘索已久。

他是東牆之下最不起眼的一位将軍。他穿着沉重的犀牛铠甲,拿刀的架勢早已不複他年少時的銳不可當。

他的左臂與大腿挂着炮傷與箭傷,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了餘索。他與戚歸禾對視一眼,戚歸禾明白了他的深意,便對弟弟說了一句戚家密語。

謝雲潇沒有片刻的遲疑。他和大哥一同以疾劍飛刀為屏障,短暫地困住了餘索。

随後,左良沛作勢要砍向餘索的雙腿,趁着餘索略微低頭的那一瞬間,左良沛刺刀向上,刺中了餘索的腹部,同時受了餘索一刀,被餘索當空腰斬。

左良沛的下半身已然墜落,血淋淋的腸子滾進了泥土中。他的上半身還死死地抱着餘索的雙腿。

餘索從未見過這種癫狂的打法。此人的上下身分離,竟還能拼着殘存的一口氣,雙臂如鐵鉗般地緊緊夾住自己。縱使吃了白鈴铛那種止痛的藥,也絕對做不到這一步!

餘索揮刀罵道:“瘋子!瘋子!!”

餘索的輕功被這般耽誤,再也躲不過謝雲潇的劍光。須臾之間,他的脖頸被謝雲潇切斷,垂死之前,他心知避無可避,索性重重甩刀,揮出最後一招,要與謝雲潇同歸于盡。

餘索的力道重達千鈞,這一擊沒能挨上謝雲潇,卻被戚歸禾擋在半路。餘索生生地震斷了戚歸禾的五根手指,戚歸禾渾似毫無痛覺一般,又往餘索的心口補了一刀。

華瑤也趕來助陣。她疾速一劍,猛劈餘索的壯腰,使他再無回天之力。他被分屍而死,屍塊散落在各地。

華瑤跳到半空,使盡全力,高聲用羯語吶喊:“你們的第一高手,餘索,死了!餘索被我們分屍了!你們的第一高手,餘索和他兒子全死了!全被我們分屍了!!”

雍城的兵将多半不懂羯語,杜蘭澤卻很精通。她抓緊時機,命令所有炮兵、弩兵、火兵不惜一切代價,萬攻齊發,霎時間,羯兵步步敗退,士氣大衰。

時值深夜,滿地都是屍首,既有梁人,也有羯人。

羯人的副将已死,軍心大亂,主将立刻擊鼓,傳達收兵的信號。那些羯人退散之後,雍城終于有了喘息之機。

謝雲潇從屍首中扒出他的侍衛。他徒手提起幾具冰涼的屍體,正要跳回城牆,華瑤攔住了他:“你傷得太重,這些屍體,你先放着,我派人來運。”

謝雲潇道:“他們是我的部下。”

華瑤點頭:“我知道。”

謝雲潇站在空曠的草野之間,自言自語道:“我想把他們的骨灰帶回涼州。”

謝雲潇記得每一個人的生前樣貌,甚至記得他們的父母來軍營探望孩子時的關切之語。

謝雲潇的衣袖盈滿了血。鮮血順着他的指尖,緩緩地往下流淌。

華瑤心頭一驚,忙道:“好了,不說了!你先回城吧,我們一起回去。”

謝雲潇被華瑤拽回了雍城,而戚歸禾仍未離開。

東境的夜空蒼茫無垠,雅木湖畔冰封萬裏,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銀光落在戚歸禾的腳底。他慢慢地走着,四處張望着,終于在草叢裏找到了左良沛的下半身。

左良沛的上半身仍然緊鎖着那位羯國第一高手。戚歸禾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左良沛的上半身取下來。

草叢繁盛而濃密,随處可見斷肢殘骸。戚歸禾拼好了左良沛的屍體,為他卷上披風,嚴絲合縫地蓋住了他斷裂的腰腹。

涼州的将軍不會死無全屍。

涼州的将軍會被他的親友安葬,葬在他拼死守衛的家鄉。

*

當夜,湯沃雪忙得一夜未眠。她見到華瑤的時候,發現華瑤心力衰竭,差點以為自己保不住她。

幸好,湯沃雪帶了許多藥材。她照顧完華瑤,再去看望謝雲潇,驚訝地發現謝雲潇傷得比華瑤更重一些。

湯沃雪在謝雲潇的面前擺出了一排藥,盯着他吃完所有的藥,這才想起來一直沒露臉的戚歸禾——戚歸禾是戚家的大哥,早就習慣了謙讓。從小到大,他無論做什麽都要先讓着弟弟妹妹。

夜幕幽深,烏雲遮月,湯沃雪來不及提燈。她闖破夜色,連奔帶跑,沖進戚歸禾的房間。

果然,正如她預料的那般,戚歸禾才是傷得最重的人。

戚歸禾的五髒六腑都被震傷了,右手的五根手指也被碾得粉碎。他看似平靜地坐在床邊,稍一垂頭,便嘔出一口深紅的濃血。

湯沃雪道:“躺下!你馬上躺下。”

戚歸禾沖她一笑:“辛苦了,阿雪。”

湯沃雪的脾氣比平常好了百倍不止。她柔聲安慰他:“我不累,歸禾,你躺過來,我給你施針,快,別磨蹭了。”

這間房屋寬敞而舒适,床上鋪着一層軟被,熏着一點淺香,驅散了濃郁刺鼻的血腥味。

戚歸禾慢慢地躺下,眼皮沾滿了血和泥。他剛想閉眼,又見湯沃雪含着熱淚,便問:“阿雪,為甚麽哭?”

湯沃雪眨了眨眼,淚水滾落,流到他的臉上,像是下了一場濛濛小雨。他嘗到她的淚水,微苦,略鹹,心卻是甜的:“你為我哭了。”又說:“不值得,阿雪別哭。”

湯沃雪邊哭邊說:“你閉嘴,不許講話。”

戚歸禾問:“我快死了嗎?”

“不會,”湯沃雪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他昏昏沉沉地交待遺言:“我死後,阿雪,你別為我難過……”

“好啊,”湯沃雪故意氣他,“我不會難過,我甚至不會給你掃墓。”

戚歸禾沒有一絲怒意,還叮囑道:“掃墓啊,無所謂的,你不想做就別做了,別讓任何人欺負你……”

湯沃雪連續幾針紮進他的大穴,拼盡全力救治他的心脈。他是高手中的高手,只要心脈尚存,就不會一命嗚呼。她一邊想,一邊說:“欺負我最多的人就是你,你從小欺負我,我恨你。”

戚歸禾默默地經受她的指責,半晌後,才問:“阿雪為甚麽恨我?”

湯沃雪指尖施力,喃喃自語道:“你不準我給你治病。”

戚歸禾唯恐她生氣,忙道:“那是……我小時候不懂事。”

湯沃雪怒火中燒:“你現在也不懂事!傷成這幅樣子,不立即來看我,竟然還一個人硬撐着。我好好地同你說,你一回都不曾記住。”

“對不住,阿雪,”戚歸禾咳出一口血,“別氣了,阿雪,是我不好。剛剛,別的大夫來看過我……”

他朦胧半醒,好似酩酊大醉,渾身的骨頭都散架了。他還記挂着一件事:“你還恨我嗎?”

湯沃雪剝下他全身的衣服,見他的胸膛布滿紫色淤斑,她心頭大駭,呢喃道:“由恨生癡,由癡生念,念念生滅,剎那不停,無有間隔。”

戚歸禾不通文墨,對她的這句話似懂非懂:“阿雪從哪裏讀來的話?”

湯沃雪如

實回答:“佛經裏的話,華瑤從前對我講過。”

戚歸禾動了一絲肝火:“等我病好,我得和雲潇說說,讓他和弟妹商量商量,話不能亂講……什麽念念生滅,多不吉利。”

湯沃雪同時紮下他幾處大脈,斬釘截鐵道:“別想那麽多,你很快就會痊愈了,現在千萬別閉眼,戚将軍,算我求你。”

*

雍城的驿館內燈火通明,醫師們忙前跑後,所到之處,無不飄散着藥香。

華瑤穿過一片燈影,偷偷地溜進了謝雲潇的房間。她左手抱着小鹦鹉枕,右手拎着一袋金瘡藥,特意來找謝雲潇一起睡覺。

謝雲潇安靜地躺在床上,脈象平和,呼吸平穩。華瑤悄悄地撩開他的被子,躺到他的身側,僅僅與他間隔半尺。

華瑤小聲說:“我和将領們商量了退敵之計。”

“如何?”謝雲潇問。

華瑤言簡意赅道:“兇多吉少。”

謝雲潇沒再接話。華瑤又問:“你上過藥了嗎?”

“自己上的,”謝雲潇道,“已經止血了。”

華瑤拉開他的衣領:“真的嗎?讓我看看。”

謝雲潇拒絕道:“算了,別看。”

華瑤覺得自己對他很體貼:“那我讓齊風來照顧你吧。”

謝雲潇不動聲色地回應道:“多謝殿下關懷,與其讓齊風照顧,不如讓我死在這裏。”

華瑤真不明白他為什麽對齊風的意見那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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