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南國萬裏雲谲 竟無一人回頭

第30章 南國萬裏雲谲 竟無一人回頭

華瑤很擔心謝雲潇的傷勢。但她疲憊不堪,無力褪去他的衣裳,無法查看他的情況。她只能把手伸進被子裏,指尖輕輕地搭住他的手腕,探知他的脈搏。不知不覺中,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這一覺睡到第二天傍晚,她依稀聽見隆隆的戰鼓聲,吓得連鞋子也沒穿,匆匆忙忙跳下了床。她看見窗外黑雲漫天,大雨瓢潑,那些轟隆轟隆的巨響,原來是風雨雷電的聲音。

羯人羌人并不擅長冒雨作戰,大炮也不能在雨天轟炸城牆。只要雷雨不停,敵軍就不會進攻。華瑤不由得松了一口氣,重新躺到了床上。

她太累了,傷口隐隐作痛,疼痛從骨頭縫裏溢出來,刺得她全身發麻。她渾身滾燙,神智不清,反反複複地發熱,直到一個人的冰涼手掌覆在她的額頭上,她才覺得好受一些。

她睜開雙眼,望見謝雲潇,就問:“你不累嗎,要不要跟我一起躺着?”

謝雲潇收手回袖:“你發燒了,你一直沒退燒,我去找大夫。”

華瑤拽住他的袖子:“阿雪昨夜說過,我今天肯定會發燒。你先別急着走,阿雪待會兒就會來看我了。”

華瑤說得沒錯。半個時辰後,湯沃雪的兩位徒弟來給華瑤、謝雲潇二人送藥,又幫他們重新塗了一遍膏藥,仔細地纏好了繃帶。

徒弟忙得滿頭是汗,華瑤忍不住問:“阿雪在哪裏?”

徒弟道:“她在照顧戚将軍。”

華瑤又問:“戚将軍怎麽樣了?”

徒弟恭敬道:“請您放心,戚将軍并無大礙。”

華瑤觀察他的神色,并未戳穿他的謊言。她捧起藥碗,喝光了苦澀的藥汁。

等到兩位徒弟走後,華瑤雙手端着藥碗,望着自己倒映在碗底的影子,又記起戚歸禾的傷勢。戚歸禾會死嗎?她自己會死嗎?敵軍二十萬精銳蓄勢待發,她如何才能活下來呢?她離開京城的那一天,聽到了不少風言風語,他們都說,她活不長了,她一定會死在戰場上。

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她轉念一想,人這一生,最終都是要死的,此時不死,将來也要死,倒不如豁出性命,大膽地去做她想做的事。她怔怔地出神,藥效也慢慢地上來了,燒熱漸退,她的神智還是昏昏沉沉的。

謝雲潇以為她正在為戰事發愁,便寬慰道:“朝廷或許會增派援軍,你安心養傷,不必過于憂慮。”

華瑤暗忖,原來如此,正因為她是高陽家的公主,所以,她留在雍城,朝廷更有可能增派援軍。鎮國将軍的算盤打得很好,他的計謀影響深遠,華瑤越想越覺得不安,少不得要發洩她心裏的這股怒火。

常言道“父債子償,報應不爽”,華瑤盯住了謝雲潇,狀似關切地問:“你的傷勢怎麽樣了?”

謝雲潇不願多說,只道:“還行,你怎麽樣?”

華瑤道:“我有一個打算,雍城之戰結束後,我想和你成親,你同意嗎?”

謝雲潇打開食盒,取出熱氣騰騰的藥膳。他為華瑤擺好碗筷,手上的動作很輕,說話的聲音更輕:“婚姻大事,并不急于一時,現在你草率地做出決定,将來或許會後悔,不如把親事暫放一邊,等到你痊愈之後,再和我商量這件事。”

華瑤沒料到謝雲潇竟然會義正辭嚴地拒絕她,有理有據,有禮有節,讓她難以反駁。她心裏有些煩躁,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想直接問他,你覺得我們還能活多久呢?這個念頭冒出來,她又覺得好笑,她并不怕死,但她厭惡這種感覺,很多事情已經脫離了她的掌控。

她冷淡道:“那就不商量了,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我随口說說而已,你別當真。”

謝雲潇道:“我的意思并不是不想和你商量……”

華瑤道:“那你想要什麽,你倒是說出來啊,你不說我怎麽知道?”

謝雲潇低低地咳嗽了一聲,華瑤這才想起來,他們二人身負重傷,這時候是不能吵架的。她小聲問:“你傷口疼嗎?”

謝雲潇答非所問:“我不想讓你為我擔憂,你的內傷比我更嚴重。”

華瑤道:“還好吧,我不覺得疼。”

謝雲潇道:“是嗎?”

華瑤道:“嗯嗯。”

話雖這麽說,傷口還是很疼的,華瑤做了一個深呼吸,忽然牽動了傷口,她只覺得渾身劇痛,幾乎有些神志不清了。她咳嗽了一聲,脫口而出:“我……我派人為死者料理了後事,也許我也快死了……”

謝雲潇語聲急促:“殿下。”

謝雲潇站起身來,似乎要去找湯沃雪,華瑤扯住他的衣袖,她很平靜地安排自己的後事:“如果我真的死了,你還活着,你能不能把我的屍體火化了?你知道的,我的屍體要是落到敵軍的手裏,他們一定會……”

謝雲潇打斷了她的話:“別說了,殿下。”

華瑤确實沒勁說話了。她趴在桌上,又過了一會兒,疼痛漸漸消退了,她也有了一點力氣。

謝雲潇自言自語:“卿卿。”

華瑤沉默不語。

謝雲潇又說:“卿卿。”

華瑤不願在口舌之争上輸給謝雲潇,她故意問:“什麽卿卿,你能讓我親一下嗎?”

謝雲潇也有些恍惚:“你重傷未愈,為何還會有這些念頭?”

華瑤淡淡地笑了一聲:“無論我有沒有受傷,凡是我想做的事,我都能做出來。”

謝雲潇的手指略微一頓,恰好被她看見了,這便是她贏了他的一個證據。她暗示道:“剛才的藥太苦了,你讓我嘗點甜的。”

謝雲潇道:“食盒裏有甜點。”

華瑤坐到謝雲潇的身邊,也不理會他的拙劣借口,仰頭往他唇上吻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哪怕明天雨停,她會戰死,今天也要先把他親個夠。更何況他爹以詐計蒙騙她在先,他胡言亂語在後,無論怎麽算,都是他欠她的,她從他身上撈點甜頭,天經地義,無可指摘。

他原先嘗起來是很清香可口的,如今又沾了幾分若有似無的藥香,滋味更是妙極美極。華瑤細品了片刻,心情果然舒暢許多。若非他負傷在身,她一定要把他綁到床上,仔細賞鑒。

她無畏無懼,天不怕地不怕,內心充滿了一股野蠻的闖勁。

謝雲潇忽然輕攬她的腰肢,将她一抱入懷。她擡手搭住他的肩膀,指尖觸及幾道纏緊的紗布,愈發顧惜他的傷勢,也沒像往日那般倚靠在他胸前,而是與他隔開了一寸距離。

謝雲潇遠

比華瑤更慎重。他低下頭來,小心翼翼地在她耳尖上吻了吻,從始至終不曾發出一點動靜。此時此刻,雨聲似無聲,溫香猶在,芳興滿懷,像是一場情意纏綿的美夢。

謝雲潇道:“傷口還疼嗎?”

華瑤道:“真的好多了。”

謝雲潇道:“你不會死,別擔心。”

華瑤喃喃道:“我要是死了,我不想葬在皇陵……”

謝雲潇不自覺地說出一句:“我會陪着你。”

華瑤有些驚訝,她疑惑道:“生同寝,死同墓,這不是夫妻才有的情分嗎?你真的不想和我成親嗎?”

謝雲潇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華瑤猜測道:“是不是因為驸馬不能做官,所以你心裏覺得委屈,不願和我成親?”

謝雲潇挑起她的一縷長發,絲絲密密地纏繞他的手指。她分明已在他的懷裏,他仍然反複惦念着她,千般情致,萬種相思,竟是理也理不清,斬也斬不斷。

華瑤不知道他的心意,她自顧自地說:“你剛才說的那一番話,确實有幾分道理,婚姻大事,并不急于一時。只不過,雍城戰況十分危急,我想從你這裏拿個好彩頭,就當是我們互許終身了。”

謝雲潇道:“你當真想和我互許終身嗎?此生此世,相知相守。”

華瑤道:“嗯嗯,當然!”

華瑤語氣輕快,謝雲潇不知道她到底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他只知道她是十分可愛的,如今他們深陷絕境,她仍未絕望,還有諸多暢想。

謝雲潇追問道:“戰争結束之後,你想去哪裏?京城,還是涼州?”

華瑤道:“這不是我能決定的,如果父皇命令我返回京城,我總不能抗旨不遵。”

謝雲潇低聲安慰她:“羯國第一高手已經死了,這也算是一個好兆頭。”

華瑤沉默了一會兒,認真道:“昨天晚上,我和将領們商量過退敵之計。首先,羌人羯人并不擅長在雨天攻城。近日風雨連天,我軍應當召集敢死之士,趁勝追擊,偷襲敵營,誘導敵人追擊,再将敵人暗殺,挫敗他們的士氣。再者,羌羯舉國入侵大梁,本國的防守十分松懈,我軍的援兵若是能突襲羌羯,必定能占據上風。羌羯二十萬大軍在外紮營,我軍以雍城為大本營,守軍四萬五千三百人,包括你我在內,每個人都應該有不怕死的決心。”

謝雲潇飲下一口水,才說:“逃兵斬立決,殺無赦,這是涼州軍營的規矩。”

華瑤點了點頭,又聽他說:“今天早晨,暗探回報,敵軍不僅在等雨停,也在等他們的援兵。”

“我們的援兵在哪裏?”華瑤問,“你向朝廷告急了嗎?”

謝雲潇道:“七天前,我傳信給朝廷,朝廷至今沒有回信。倘若你父皇願意派遣援兵,快則一月,慢則半年,援軍必然出自滄州或秦州。”

華瑤心中暗想,難怪,羯人昨日就在雍城的四周築起了長圍。三虎寨打家劫舍,到處搜刮糧食,恐怕也是為了如今的攻城之戰。敵軍的糧草供應充足,雍城官兵卻要顧忌存糧不足的問題。

華瑤吃完藥膳,片刻也不敢休息,立即召來幾位将領,與他們共同議事。

衆人一致同意“夜襲敵營”的戰術,雖是“夜襲”,重在“趁夜”,而非“奇襲”。羯人此次進攻來勢洶洶,雍城的兵将對他們并不了解,必須先做試探,再做定奪。

華瑤、謝雲潇、戚歸禾重傷未愈,這一戰的領頭者另有其人,那是一位力大無窮的女将軍,也是雍城守軍的長官之一。她沒要多少兵馬,只盤點了自己的一批屬下。她依照計策,把屬下們分成了三支隊伍,一支誘敵,兩支伏擊,每一支隊伍又組成了不同的軍陣。

三更天時,華瑤目送他們離開,只見風雨滂沱,夜色如墨,将軍和士兵走過出城的路,竟無一人回頭。

華瑤輕聲道:“諸位保重。”

杜蘭澤環視四周,突然問道:“殿下,您今日是否見過戚将軍?”

華瑤沒有明說,杜蘭澤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跟着華瑤走回房裏,華瑤坦白道:“戚将軍的傷勢極重,湯沃雪照顧他一天一夜,他還沒有醒過來,恐怕兇多吉少。不過,他現在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也許湯沃雪可以治好他。”

“他受了餘索最後一擊,”杜蘭澤在城樓上看得很清楚,“餘索的武功曠古絕今,最後一擊,餘索使盡了全力,實在是萬分兇險。”

華瑤這才想起來:“當天夜裏,戚歸禾回來以後,只傳召了幾位醫師,卻沒把湯沃雪叫過去。他說,謝雲潇的情況比他危急……其實,謝雲潇的傷勢比他輕得多。”

杜蘭澤沉默片刻,低嘆道:“戚将軍高義,舍己為人。”

華瑤傷勢未愈,她的雙腿雙腳又酸又痛,站不了太久。她扶着木桌,緩緩落座:“雨停之後,羯人會繼續修建長圍,雍城會被他們封鎖,藥材、糧食全都運不進來,我們只能坐以待斃。蘭澤,依你之見,朝廷會派出援軍嗎?”

杜蘭澤牽住華瑤的手腕,指腹搭着她的脈搏。

杜蘭澤久病成醫,自然通曉病理。她一邊為華瑤把脈,一邊說:“您是公主,也是監軍,您和衆多兵将一起守城,敵軍一旦攻破城門……”

杜蘭澤的眼波盈盈有光,全然傾注在華瑤身上。

華瑤道:“我明白,蘭澤,你有話直說,不必顧慮。城破之後,涼州東境淪陷,我的下場一定會很慘,京城官員也會拿我做文章。朝廷顧及皇族的臉面,多少會派些援軍,至于他們什麽時候出動,又能調集多少人馬,那就不得而知了。”

杜蘭澤慢慢地推動華瑤的指尖,直到華瑤手握成拳。

華瑤含笑不語,杜蘭澤又道:“涼州與秦州隔江相望,秦州是二皇子殿下的封地。”

提起“二皇子殿下”,華瑤如鲠在喉:“我二哥雖然沒有大哥那般癫狂,但他也盼着兄弟姐妹全部死光,他對皇位勢在必得,什麽壞事都做得出來,你說,他會帶兵來涼州平定羌羯之亂嗎?”

杜蘭澤答非所問:“這場雨至少會下五六天,您的脈象虛浮無力,忽斷忽續,您的病情也是很緊急的,請您靜養三日,暫時不要考慮那些難題。”

華瑤淡淡一笑:“小傷而已,不足挂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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