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多生亂緒多煩擾 長大成人
第40章 多生亂緒多煩擾 長大成人
晉明打了個響指,他的屬下們全部停了手。而他轉過身,面朝華瑤,話中帶笑:“你罵了我什麽,皇妹?”
華瑤反問道:“你想殺了我嗎,皇兄?”
晉明溫聲道:“怎麽會呢,你是哥哥的同胞手足,哥哥怕你一時糊塗,被人利用,走了歪路,便想把你帶回正途上。”
晉明的手腕自然垂落,他還握着一把長劍。血水沿着劍刃,一滴一滴往下淌,落到地面,暈開一片濃稠的血跡,那都是齊風的鮮血。
華瑤強忍着怒火,立刻派遣侍衛把傷員送去醫館。
晉明沒有阻攔華瑤。他收劍回鞘,冠冕堂皇道:“本宮收到消息,說你通敵叛國,藏匿了幾個細作……”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哪裏來的消息?既然我是你的同胞手足,你為何聽信外人讒言?我為朝廷出生入死,而你帶兵來到雍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對我拔刀!究竟是誰有謀反之意?”
晉明的唇角一勾,又挑出一個涼薄的笑。他仿佛沒聽見華瑤的辯解,只說:“皇妹,別怪皇兄不念手足之情,國事第一,家事第二,來人!立刻搜查華瑤的住處……”
華瑤怒喝道:“高陽晉明!”
華瑤的聲音振聾發聩,全然壓過了晉明的氣勢:“我帶兵殺退二十萬敵軍,羌羯對我恨之入骨,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而你聽信讒言,颠倒是非,草菅人命,還要誣陷我的清白,置我于死地!我已經派人八百裏加急傳信京城!你若執意起兵,當以謀反罪論處!!”
華瑤拔劍出鞘,寒光陡現。
雍城兵将從四面八方湧來,密密層層地圍成一堵人牆。他們是華瑤的一道盾牌,也是她的一把利劍。
晉明不急不緩道:“皇妹,我搜查你的住處,原本是想捉拿奸細,你仗着自己有精兵強将,倒會編排我的罪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華瑤每天清晨出城巡視農莊,直到傍晚才會回城。今日晉明才剛動手不久,未至晌午,華瑤就趕了回來,晉明心中稍覺可惜。他左手負後,做了個手勢,暗衛們見到他的命令,竟然不管不顧地闖進了驿館。
這些暗衛出身于皇家武場,輕功不凡,腿腳靈活如游蛇,能在驿館之內飛檐走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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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瑤的侍衛們連忙阻攔,燕雨挺身擋在了最前頭。
晉明那邊的人沒有拔刀,燕雨也不敢拔劍。燕雨還沒想通,現在究竟是怎樣一種局勢?在他走神的節骨眼上,七八個暗衛猛沖了出來,揮劍往他的腦袋上劈砍。
燕雨自認是久經沙場的一員猛将,頭一回見到如此陰損的打法,心裏真是又驚又怒,羯人的品格都比二皇子更高!他來不及拔劍出招,只能匆忙閃避,衣袖被幾道劍風割破,血濺當場。
那一廂的暗衛斷絕了燕雨的後路。
燕雨退無可退,心神大駭,卻聽華瑤一道令下:“高陽晉明造反作亂,濫殺無辜!衆人聽令!随我絞殺叛軍,鏟除亂臣賊子!”
此令一出,無數士兵一同沖向驿館,所過之處盡是一片刀光血影。兩方人馬毫無顧忌地交手,謝雲潇也加入了混戰。
謝雲潇的劍法出神入化,招招兇險,式式狂烈,全是為了殺人見血。他不僅救下了燕雨,還把周圍的暗衛砍成了兩截,以至于血水蜿蜒成河,縱橫交錯。
謝雲潇從前并沒有這般兇狂。殺死敵人的那一刻,他往往懷有一絲憐憫。他常用一劍封喉的招式,疾如閃電,送人歸西,死者會在寂靜中悄然離世,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或折磨。
但是,戚歸禾、左良沛、乃至無數雍城兵将的慘烈犧牲改變了謝雲潇的勢道,也消磨了他的恻隐之心。他甚至在無意中腰斬了一名暗衛。那人雖然氣力衰竭,卻還在血泊中緩緩爬行,像是一只剛被車輪碾過的老鼠,飽受求生與求死的雙重煎熬。
燕雨見狀,不禁感慨道:“慘,真慘。”
燕雨雙手脫力,無法持劍,幹脆躲進了屋內。他和白其姝撞了個正着。
白其姝甩給燕雨一瓶金瘡藥,又罵了一聲“晦氣”,随後,她飛快地竄出了房門。
燕雨在她的背後喊道:“喂,你別出去了!外面好亂,吓死人了!”
白其姝淡淡道:“我可不是縮頭烏龜 。”
她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游蕩的劍刃像個活物,刷刷地抖動出聲,纏住了一名暗衛的脖頸,鮮血瞬間飛濺到她的臉上,她竟然興致大發,狂笑了起來,不是瘋癫,勝似瘋癫。
燕雨評價道:“瘋,真瘋。”
杜蘭澤竟然說:“白小姐本性如此,倒也無可指摘。”
案幾上點着一爐熏香,渺渺煙波,若有若無。
燕雨盤腿而坐,百無聊賴地撥弄爐芯,随口問道:“杜小姐,你瞧瞧現在多危險!你為什麽不聽殿下的話,非要留在城裏?”
濃郁的血腥氣飄進了屋舍,掩蓋了熏香的芬芳。
四下的喊殺聲、痛呼聲似乎都與杜蘭澤無關。
杜蘭澤面無懼色,平心靜氣道:“二皇子和四公主兵戎相對,此事非同小可,定會牽涉三司會審,皇帝或許會親自斷案。衆人皆知,我是公主最寵信的近臣,我骨瘦如柴,體弱多病,倘若我今日出城,許久不歸,我的避禍之心,豈不是昭然若揭?”
燕雨仍然沒聽懂:“啊?”
杜蘭澤為他答疑解惑:“所以,皇帝也會明白,公主提前料到了,晉明要在今日起兵作亂。那究竟是晉明謀劃了造反之事,還是公主一早有了策反之計?”
燕雨忍不住問她:“這也太複雜了,我聽着都覺得煩,你們這些聰明人,整日猜來猜去,鬥來鬥去的,累不累啊?”
杜蘭澤自言自語道:“士為知己者死,能為公主效勞,我樂在其中。”
燕雨垂首不語。
*
時值晌午,戰況明朗。
晉明已經落于下風,但他仍未停手。
争鬥的雙方都是大梁官兵,也是大梁高手,死傷的人越多,華瑤的心裏就越焦急。難道晉明一定要等到他的親兵死光了,才肯罷休嗎?他是不是另有圖謀?他會不會故意認輸,借機博取父皇憐惜?
思及此,華瑤立刻下令休戰。
華瑤俘虜了一衆傷兵,謝雲潇活捉了晉明。
誰都看得出來,謝雲潇真的很想殺了晉明,他的劍鋒多次劃過晉明的脖頸,只差一點就能讓晉明斷氣。
晉明比謝雲潇年長九歲,武功卻是遠遠不如謝雲潇。
晉明的屬下們死的死,傷的傷,再無一人能護衛晉明。晉明本人也被謝雲潇用一根麻繩綁得嚴嚴實實,繩頭繞在他的背後,擰成一團死結。他動用內力,怎麽也掙脫不開,這一剎那,他從天上的鳳凰淪為地上的野雞。
晉明乃是當朝二皇子,打從他出生以後,誰敢如此侮辱他?他勃然大怒:“不敬皇族是死罪,謝雲潇,你找死?!”
謝雲潇毫不避諱:“我大哥很想活下去,但他被你殺了。”
談及大哥,謝雲潇扣在劍柄上的手指收得更緊。這把劍是戚
歸禾送他的生辰之禮,他用了整整十年。劍還在,人已去,仇敵觸手可及,他卻無法在此時報仇雪恨。
晉明細看謝雲潇的神色,料想他和戚歸禾必定兄弟情深。
皇宮裏什麽都有,只是沒有“手足情深”這種東西。晉明盼着他的兄弟姐妹即日暴斃,留他一人登基稱帝,攬盡六宮粉黛,賞盡萬裏江山。
晉明察覺到謝雲潇的悲傷,又因他在謝雲潇的手中落敗,恥辱已極,越發地想要謝雲潇痛苦難當。皇族的秉性向來惡劣,欺侮他們的人,怎能有好日子過?
晉明不由得譏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戚歸禾作為臣子,功高震主,高陽家留他一條全屍,應是天大的賞賜。他傷在死穴,死前五髒潰爛,筋脈盡斷,氣血崩壞,骨髓腐敗,是比刀山油鍋更難捱的痛苦。”
謝雲潇對上他的目光,他瞧見謝雲潇的瞳色更深了些。謝雲潇才剛滿十八歲,到底還是少年人的心性,經不起旁人惡咒他已故的兄長。
晉明笑意更深:“今日你腰斬我的暗衛,無妨,你大哥死得比這些奴才更痛苦千倍、萬倍,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渾身一股爛臭味……”
謝雲潇的劍風一閃而過,正要切斷晉明的脖頸,電光石火之間,華瑤揮劍擋住謝雲潇這一招,即便謝雲潇及時收勢,華瑤的手腕也被他震得發麻。
華瑤輕聲道:“謝雲潇,你冷靜點,不要上他的當。”
晉明從容不迫道:“三言兩語之間,謝公子就被我激怒了,意氣用事,魯莽沖撞,心裏是一點分寸也沒有。”
“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華瑤扭過頭,痛罵道,“你是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絕情寡性的畜牲,怎會懂得骨肉之情?”
晉明不怒反笑:“你罵我?”
華瑤目露兇光,沉聲威脅道:“閉上你的狗嘴,否則我親自扇你耳光。”
晉明與華瑤的距離不過一尺,他的眼神好似更渺遠地凝視着她。他笑了一下,淡聲問道:“皇妹,難不成,你懂得何為骨肉之情、恩愛之情?”
晉明對華瑤一向虛情假意,今日他破天荒地講了實話:“高陽家從沒出過情種,你年紀還小,也是個狼心狗肺的小崽子。皇位和謝雲潇相比,你更看重哪一個?如實回答,可別撒謊……”
華瑤環顧四周,找到了一塊肮髒又粗糙的破布。
晉明還沒說完,他的嘴裏就被華瑤塞進了破布。
華瑤一邊塞,一邊罵:“就你話多,就你長了舌頭,你算老幾,憑什麽質問我?!”
憑我是你的兄長,這句話,晉明講不出來。
晉明素來喜潔,每日早晚都要沐浴焚香,辰時、午時、戌時各要換一套衣裳。他的侍妾和近臣常年吃素,他自覺肉食有一股腥膻氣味,而他身邊的人應有一種從裏到外的淨潔。皇宮裏的太監都被切了命根,也會時不時地漏尿,晉明因此格外厭煩太監,他的寝宮裏不曾有過任何太監。
他這樣挑剔的一個人,如何受得了口中的髒物?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對華瑤的殺心更深了一層。
華瑤視若無睹。她把晉明軟禁在了公館。
随後,她又活捉了一群鬧事者,将他們關進了衙門。她早就想懲治他們了。
次日一早,知縣在衙門升堂,杜蘭澤陪同審案,雍城的百姓都能旁聽。衙門之外,人山人海,衆人等着看熱鬧,不過因為喧嘩者要被處以杖刑,現場無人膽敢大呼小叫,只得靜靜地站在原地。
華瑤今日并未出席。衆人見不到公主,不約而同地望向了杜蘭澤。
唇槍舌戰是杜蘭澤的拿手好戲。
杜蘭澤自幼熟讀律法。在議法、議罪一途上,幾乎沒人能勝得過她。她親自審問那些造謠者,可謂是殺雞用了牛刀,但她殺得很漂亮。她盤問造謠者的籍貫、鄉音、身世,又問他們在羌羯之亂的戰場上分屬于哪一支軍隊?無論造謠者如何回答,她總能找到他們的破綻。無需任何人提醒,她記得造謠者的每一句話,就像是閻王殿裏的判官,自有一雙分辨真相的慧眼。
幾個回合下來,跪在地上的罪犯冷汗淋漓,前言不搭後語,杜蘭澤依然從容自若。她詐了他們幾句,使他們自亂陣腳,認錯了籍貫,她當即斷定他們都是羌羯派來的細作,報仇心切,意在鏟除華瑤和謝雲潇,祭慰羌羯大軍的亡魂。
杜蘭澤一句一頓,铿锵有力:“鎮國将軍一早便料到了羌羯之亂,公主作為涼州監軍,被鎮國将軍派來援助雍城,合情合理,合法合規,羯人偏要诋毀公主!誰不知道羯人熱衷于屠城?!公主血戰多日,身負重傷,事關雍城百姓的生死存亡,公主和戚将軍、謝将軍一同抗敵,幾次深入險境,只為保家衛國!戚将軍在城樓上被羯人一劍穿心,這是數萬名士兵有目共睹的事實!羯人殺害了戚将軍,又想出一箭雙雕的法子,借由戚将軍之死,造謠污蔑公主!其心險惡,天理難容!懇請大人主持公道!!”
杜蘭澤一邊慷慨陳詞,一邊跪在了臺階前。
負責審案的官員早已被華瑤收買了,他也很相信杜蘭澤的判決。他與杜蘭澤一唱一和,幾乎斷定了造謠者的罪孽。
此案牽涉皇族,乃是一樁大案,關于疑犯的罪罰,尚需三司會審來定奪。但在雍城的大部分百姓看來,案件已經水落石出,原來又是羯人賊心不死,從中作梗。
岳扶疏頭戴鬥笠,靜立于人群之中。他聽着杜蘭澤的一言一語,驚嘆于她的博學多才,嘆服于她的能言善辯。
杜蘭澤知道,不少民衆都在旁聽,她沒講過一句官話,在場衆人都能明白她的意思,也被她操縱了心神。相比之下,那些嫌犯颠三倒四,語無倫次,根本不是杜蘭澤的對手。
杜蘭澤的對手,應該是岳扶疏本人。
岳扶疏向晉明獻計獻策之前,總會猜想晉明的勝局與敗局。直至今日,華瑤與晉明的戰局之中,華瑤暫時處于上風,晉明依舊毫發無損,皇帝尚未下達聖旨,岳扶疏仍有辦法轉敗為勝。
*
晉明被軟禁後的第四天早晨,華瑤收到了她的暗探從京城寄來的密信。她坐在案桌之前,看了一遍密信,就把信紙扔進香爐,燒了個幹幹淨淨,灰燼落在香爐之內,字句消散得無影無蹤。
謝雲潇問她:“信中說了什麽?”
華瑤含糊道:“說了好幾件事。”
她突然想到了什麽,轉身跑向了床榻。
謝雲潇跟了過去。華瑤又告訴他:“今天是我的十八歲生辰。”
此時正是朝陽燦爛的辰時,華瑤從床上找到小鹦鹉枕。她把枕頭放在腿上,仿佛邀請了一位友人為她做見證。她高高興興道:“我十八歲了,長大成人了。小時候,我娘經常叫我小公主,現如今,我的年紀也不算很小了。”
謝雲潇似乎是早有準備。他打開床側一處暗格,取出一只精巧的紫檀木盒,輕輕地送進她的手裏。她正要細瞧盒子裏的東西,他制止道:“等一等,晚上再看。”
華瑤還有很多事要做,晚上或許會更忙碌,也就早上這一兩個時辰稍微清閑些。她不顧謝雲潇的反對,直接掀開木盒的蓋子。
這盒子的做工精妙絕倫,內部分為兩層,第一層放着瑤玉雕琢的發簪和玉佩,玉質通透,光澤瑩潔,刻有绮麗的玫瑰紋樣。不過華瑤自小見慣了珠寶首飾。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默默翻開木盒的第二層,她見到了一條長約一丈的、纖細又璀璨的金絲紅繩。
她的雙眼頓時亮了起來。
“太好了!我太開心了!”華瑤撿起這條繩子
,目不轉睛地盯着謝雲潇,“我真的可以這麽做嗎?”
謝雲潇雖然不明白她正在想什麽,但見她眼波流蕩,欲語還休,無限的熱情通過目光傾注在他身上,似有千般情絲纏繞在他們二人之間。他鬼使神差地答應道:“可以,你做吧。”
華瑤心花怒放:“嗯嗯,好的!我們現在就做!”
華瑤不是涼州人。她并不知道,涼州有一個流傳已久的習俗。紅繩是男女之間的定情信物,情深義重的一對情侶,應當一起用紅繩做出兩只同心結,意為“良緣美滿,永結同心”。
華瑤卻把紅繩的一端綁在了謝雲潇的手腕上,另一端牢牢地纏緊了雕花木床的床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