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從君別後 “恭送殿下
第43章 從君別後 “恭送殿下。”
金玉遐又向謝雲潇行禮:“久仰将軍威名,如雷貫耳。”
謝雲潇回禮道:“不敢當,金公子過譽。”
謝雲潇原本也打算稱贊金玉遐,不過金玉遐久居岱州,名不見經傳,從未有過任何建樹。謝雲潇不知從何談起,就和金玉遐閑聊了幾句。
金玉遐的态度十分謙遜。他拱手作揖之後,方才進屋落座。他的衣着打扮幹淨整潔,以玉冠束發,以綢帶束腰,端的是一副世家公子的風範。
衆人圍坐桌邊,桌上備有花茶和糕點。
茶香彌漫四周,金玉遐坐得端端正正。他左手捧起瓷杯,右手擡袖掩唇,微微仰首,飲下兩口茶水,一舉一動無不風雅。
金玉遐的祖父曾是內閣首輔。今時今日,金首輔的幾位學生仍在京城做官。金玉遐不愧是出身于簪纓之族的公子,他的言行舉止落落大方。他未語先笑,溫文有禮,待人處事都很圓滑,似乎比杜蘭澤更适應官場上的人情往來。
華瑤思考片刻,直說道:“金公子,你能來雍城,我心裏很高興。蘭澤是我的至交知己,既然你是蘭澤的師弟,那我們一家人也不必說兩家話。我聽聞令堂曾任國子監司業,主管國子監的算學,家學淵源如此之深,實在令我欽佩不已。你在雍城查賬的時候,若是發現了問題,我還要請你多指教。”
金玉遐依舊客氣:“草民碌碌庸才,承蒙殿下款待……”
華瑤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謙虛,你是蘭澤的師弟,也是我的師弟。”
金玉遐由衷地笑了:“草民比殿下虛長了四歲。”
華瑤随口說:“那我們各叫各的,我稱你為師弟,你稱我為師妹,倒也未嘗不可。”
金玉遐笑得十分歡暢。
未見華瑤之前,他還有些擔憂,如今,他與華瑤閑談兩句,完全放下了戒心。
他笑完了才說:“豈敢,豈敢,殿下這一番話,很是風趣。雖說家母暫時無法面見殿下,但家母早就知道殿下是英明之主,臣民敬而順之,忠而愛之。現如今,我奉家母之命,前來侍奉殿下,還望殿下準許我追随左右,以盡綿薄之力。”
Advertisement
華瑤鄭重地問:“你能否告訴我,你和令堂,究竟是如何考慮的?”
金玉遐點了點頭。
華瑤與他對視。
金玉遐與華瑤初見時,驚嘆于她的謙恭有禮。
而今,金玉遐已經習慣了華瑤的謙辭和禮遇。他對她很有幾分好感,平靜道:“雖說家母早已辭官,但我的舅父仍然在朝堂任職。京城的黨争之禍愈演愈烈,樹欲靜而風不止……”
華瑤猜到了他的意圖:“你想借我的手,保全金氏一族?”
金玉遐卻道:“家母眼裏,最要緊的是師姐。師姐是您的知己,亦是家母的愛徒。”
金玉遐講話只講一半,不會和盤托出,但他的意思很清楚——他的母親惦念杜蘭澤的安危,認同華瑤的才略,又要為金氏一族做長遠打算,因此委派了金玉遐輔佐華瑤。金玉遐與杜蘭澤志同道合,他們都會盡忠竭力,輔佐華瑤成就一番大業。
華瑤心花怒放。
太好了!
金玉遐似乎很會幹活。
華瑤越發真誠地把金玉遐誇贊了一頓,直把他誇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簡直成了舉世無雙的賢才。
金玉遐有些不好意思。華瑤立刻将他帶到了稅務司,目送他跨入一間密室。
室內的賬本堆積成山,比金玉遐的身量更高。
金玉遐格外驚訝。他仰着頭,望着高不見頂的賬本,迷茫地站在原地,像是初出茅廬的無名之輩,生平第一次見識到世間險惡。
金玉遐總算明白了,為何華瑤對他以禮相待。
倘若華瑤對待屬下的方式,就像方謹和東無那般嚴苛,金玉遐在看到賬本的那一瞬,便會想辦法逃回老家,絕不願意留下來,為華瑤當牛做馬。
而今,金玉遐已決定追随華瑤。
華瑤還在一旁觀察他,生怕他沒有幹活的本事。
華瑤試探道:“金公子?”
金玉遐撿起紙筆:“殿下,可否再為我指派三五個人?您信得過的人。”
“你對他們有什麽要求嗎?”華瑤問道,“除了識字以外。”
金玉遐站在光影交界之處,認真地說:“人
勤奮些,會用算盤。”
金玉遐只要三五個人,華瑤卻給他派來了八位精力充沛的年輕人。杜蘭澤也很好心地過來搭了一把手。
杜蘭澤把衆人分作兩組,親自教導金玉遐如何審查賬簿。
這一夜,衆人忙到了戍時,疲憊不堪,各自散去。
彼時夜色如墨,月濃星淡,杜蘭澤竟然邀請金玉遐去她的房間一聚。
杜蘭澤的語氣很是秉公持正,仿佛她與金玉遐沒有任何私交。直到他們一同踏過門檻,杜蘭澤才說:“師弟,我有一事不解。”
金玉遐跟在她的背後,道:“何事?”
杜蘭澤轉過身,面朝着他:“為何是你來輔佐殿下?”
金玉遐對她沒有絲毫隐瞞:“師姐有所不知,京城的局面十分錯綜複雜,不久之前,我的舅父投靠了大皇子。”
金玉遐關緊房門,倚着門框。室內并未點燈,他在月光下打量她的神色:“誰都能登基稱帝,唯獨大皇子不能,母親命我來輔佐公主,一是為了你,二是為了自保。在公主面前,我并無一事隐瞞,師姐大可放心。”
杜蘭澤上前一步,仔細審視他的面容:“今日早晨,你與公主議論時政,為何沒提到你舅父一家和大皇子的關系?”
金玉遐略微彎下腰來,同她竊竊私語:“只因小謝将軍在場,我對于他,知之甚少,總不能交淺言深。”
杜蘭澤又問:“倘若只有公主在場,你是否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當然,”金玉遐正色道,“為人臣者,自珍自重,絕不可隐瞞主公。”
杜蘭澤道:“确實。”
金玉遐的唇邊微露一絲笑意:“今日我和殿下閑談 ,殿下常說‘确實’二字,師姐今晚也說了這兩個字。依我之見,師姐與殿下私交甚密。”
杜蘭澤擰開火折子,點亮一盞油燈。火光跳躍之時,她說:“師弟心細如塵,也懂得看人識相,理當多為公主分憂,切莫謙虛過甚,免得公主以為你一無所長、資質平庸。”
金玉遐朝她行了個抱拳禮:“師姐的教誨,我當謹記,時候不早了,若無要事……”
“請回吧。”杜蘭澤比他還先開口。
金玉遐怔了一怔,卻也不曾停留。他離開杜蘭澤的房間,連一盞燈籠都沒拿,全憑自己的記憶,在夜色中摸黑走回了他的住處。
*
長夜漫漫,空涼如水,侍衛們居住的屋舍中彌漫着一股草藥味。那味道經久不散,聚集在房內,既甘又苦,使得齊風倍感沉悶。
齊風的傷勢未愈,手臂仍在滲血,每天早中晚都要換藥。他從來不怕痛,但他最怕卧床養病。
燕雨來看過他三四回,每次都說:“弟弟啊,我的好弟弟,我這個做哥哥的,可真羨慕你。我的傷好了,要去巡邏了,你還能躺在床上,每天睡到自然醒,傳喚大夫伺候你。你在這兒養傷,真比在皇宮裏養傷舒服多了……”
齊風就說:“兄長,幹脆我砍你一刀,你也能陪我躺下。”
燕雨一溜煙跑沒了影。
窗外日影西斜,逐漸沉落,彎月挂上樹梢,夏夜的蟬鳴越發聒噪。
屋子裏沉靜無人聲,這世上仿佛只剩下齊風一個人。
齊風把他的劍放在枕邊,倒也不覺得孤寂。他無父無母,除了燕雨再無親屬,除了華瑤再無牽系,他把自己的劍當做了唯一的朋友。
齊風的父母死得早。那一年村裏大旱,随處可見餓死的人。齊風還記得忍饑挨餓是何等煎熬。那時候,他頭暈目眩,腹痛心慌,走一步路,喘三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活了下來。
總之,齊風和燕雨一起埋葬了父母,跟着村裏的老弱病殘一路向東乞讨。恰逢官府開倉赈糧,他們兄弟二人混在一群流民之中近乎瘋狂地争搶饅頭。官兵看中了他們,将他們舉薦到州府學武,州府又把他們送進皇宮,再然後,齊風遇見了華瑤。
華瑤挑選侍衛的那一日,齊風才剛滿十二歲。他和燕雨都被帶到了皇宮的校場上。他從始至終都沒擡過頭,也不知怎的,他莫名其妙地被華瑤選中了。
彼時的華瑤年僅九歲。她比齊風矮了很多。但她的氣勢絲毫不弱。她高高興興地把他領回了宮,邊走邊說:“我也有侍衛了!我也有侍衛了!”
從那以後,齊風就在淑妃的宮裏當差。
淑妃和華瑤都是很好的主子。她們不會濫用酷刑,也不會克扣奴才的份例,其他宮裏的侍衛都很羨慕齊風和燕雨。
或許齊風前半輩子的運氣都在皇宮裏耗盡了。因此,他如今的癡心妄念所結成的幻想,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實現的。
他擡起一只手,掌心朝上,手背掩住了雙目。他忽然聽見華瑤的聲音:“你還好嗎?”
齊風以為自己正在做夢。他如實說:“不好。”
華瑤坐到了他的床邊:“你說什麽,很不好嗎?我去給你找大夫 。”
齊風一時情急,左手拽住了她的衣袖:“殿下。”
他的左手尚未複原,不能使力,如此一拉一拽之間,傷口立即崩裂,鮮血直流,浸濕了白色紗布。
他低吟出聲,幾乎要從床上摔落。
華瑤連忙扶住他。他聞到她身上的香氣似乎從她骨頭裏透出來,又慢慢地飄進他的眼裏和心裏。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腕,隔着單薄的錦緞布料,似乎能感受到她溫熱的肌膚,他的呼吸越發急促:“求您,別找大夫。”
華瑤疑惑道:“為什麽?”
天色還是那麽黑,窗戶開了一條縫,吹進一股清涼的夜風,蟬鳴不再聒噪,華瑤近在咫尺之間。她的眼裏只有他的倒影,他心甘情願死在這一夜。荒誕的念頭剛冒出來,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傷處流血不止,可他一點也不覺得痛苦,他只說:“我……”
華瑤低頭:“你什麽?快說。”
齊風道:“殿下為何會來看我?”
華瑤朝着門外喊了一聲:“守衛!馬上去叫大夫。”
她吩咐完畢,又轉頭看他:“我聽說你久病不愈,來瞧瞧你怎麽樣了,氣死我了!都怪高陽晉明那個王八蛋!他的劍刃刻着花紋,會把人的骨頭割爛,害得你在床上躺了這麽多天,我一定會為你報仇。”
齊風的上半身未着寸縷。他平日裏的衣裳總是扣得嚴嚴實實,就連一點鎖骨也不會露出來。但他此時渾身發燒,躁擾不寧,便也不像從前那般知禮守禮。他的掌心出了一層薄汗,耳根早已紅透了,還抓着華瑤的手腕不放。
齊風不通文墨,不懂調情,只會不停地喊她:“殿下,殿下……”
華瑤随手給他蓋上被子,又道:“你這是幹什麽,好像快不行了,沒那麽嚴重吧。”
她看向窗外:“大夫怎麽還不來呢?”
齊風神志不清,恍然如同置身夢境。趁着華瑤還在床邊,他深吸一口淺淡的香氣,低聲問她:“為何,殿下,每夜都要……召他侍寝?”
“什麽侍寝?”華瑤随口道,“我看你真是燒糊塗了。”
齊風松開她的手腕。他半張臉埋進枕頭,發絲缭亂,鼻梁高挺,眉眼英俊如畫,唇色蒼白如紙,額間冷汗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
他的喘息聲若有似無、斷斷續續,仿佛在向華瑤求救。華瑤連忙探查他的脈搏,還好,他并無性命之憂。
但他确實病得不輕。
這也難怪,人一生病,就會胡言亂語。
齊風舍身燒敵營的那一夜,本已身受重傷。他暫未痊愈,又被二皇子砍了一劍,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華瑤之所以前來探望齊風,一方面是為了查看他的傷勢,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籠絡人心。她沒料到他的傷口會突然崩裂。她苦等了好半晌,大夫終于姍姍來遲。
華瑤又耐着性子等了一會兒,等到大夫為齊風上過藥、施過針、重新包紮過傷口,華瑤就發怒道:“我的侍衛危在旦夕,你怎麽拖了半天才來?人命關天,你竟然敢延誤!你好大的狗膽!”
大夫慌忙下跪:“殿下息怒,實乃醫館暫缺人
手。”
近日以來,高陽晉明及其侍衛都被軟禁在雍城公館,他們經常懷疑飯菜有毒,隔三差五便要傳召大夫。幸好湯沃雪不在雍城。她陪着戚歸禾的屍身回到了延丘,但她留下了自己的兩個學生。
華瑤知道遷怒無用。她吩咐守衛:“傳我命令,醫館派遣兩名大夫,駐守公館,其餘所有大夫都過來照顧我的傷員。”
守衛領命離去。
華瑤坐在床邊,靜悄悄地觀望齊風。
齊風忽然睜開雙眼,對上她探究的目光。
他的喉結輕微地滾動,神智似乎恢複了不少。但他不敢再靠近她,只敢與她無聲地對視。
“我要走了,”華瑤叮囑道,“你好好休息。”
齊風隐忍片刻,忽然問出一句:“殿下能否原諒我?”
華瑤不解其意:“原諒什麽?”
齊風道:“我說的那些話……”
華瑤豪爽一笑:“發燒後的胡話而已,我怎麽會在乎呢。”
“多謝……”齊風自言自語道,“多謝殿下諒解。”
華瑤輕聲安慰他:“你跟了我這麽多年,既有功勞也有苦勞,何況你一連受了兩次重傷,必須好好休養了。侍衛的命也是命,你要懂得珍惜自己。你受了苦,不要一個人悶在心裏,就像這一次,你身體不舒服,就應該叫守衛、叫大夫啊。你的傷勢最要緊,片刻都不能耽誤的。”
她關切的話語像是一條甘甜的溪水流過他枯涸的心間。
齊風含笑道:“謹遵殿下口谕……”
這句話還沒說完,床邊又多了一道颀長人影。齊風緩緩地側目,竟然見到了謝雲潇。
這間屋子的燭火昏暗不明,謝雲潇的神色也不甚清晰。他對華瑤說:“你的侍衛重傷在身,應該靜養一段時日,且留他一人在此養病,我會指派大夫照顧他。”
華瑤點了點頭:“嗯,好的!那我先走了。”
齊風遵循禮法:“恭送殿下。”
華瑤徑直走出了房門,甚至沒有回頭:“你躺着吧,安心休養,等你病好了,再來見我。”
院子裏的蟬鳴停了,風靜止了,燭光依然在晃動,仿佛剛剛結束一場花月無痕的幻夢。四周殘存着清甜的香氣,為了加深嗅覺的感觸,齊風再次翻過手背,蒙住他自己的雙目。
謝雲潇看了齊風一眼,齊風喃喃自語道:“您什麽都有。”
謝雲潇卻道:“你身上有傷,我沒有。”
齊風無言以對,又聽謝雲潇說:“與其胡思亂想,不如靜心養傷,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他一句話尚未結束,門外傳來華瑤的聲音:“小謝将軍,你還不走嗎?”
謝雲潇悄無聲息地離開此地。他不想與一個發了高燒的病人計較太多。
這一夜,謝雲潇回房之後,他還在等華瑤提及此事。他等到了夜半時分,華瑤熄燈上床,如往常一般撲進他的懷裏,摟着他一連親了幾口。
謝雲潇側耳細聽,只聽見她的氣息越發平和。
夜深人靜,卧房裏沒有一絲光亮,謝雲潇輕輕拉開華瑤的手。他在床上靜坐了一會兒,又緩緩地躺平,低聲道:“算了,總歸你無心也無意。”
華瑤附和道:“嗯嗯。”
謝雲潇攬過她的腰肢:“快睡着了嗎?”
華瑤嗓音極輕:“京城傳來消息,父皇打算宣召我們和晉明回宮,他要親自審理雍城的案子。我正在考慮……如果我們回了京城,要怎麽做,才能重返涼州。”
謝雲潇早已料到華瑤會回京。
京城暗潮湧動,風雲詭谲,華瑤走錯一步便是死路。華瑤在朝堂上并無助力,晉明的黨羽倒是幾次三番地上奏,要為華瑤請功,這是一招“明褒實貶”的毒計。
思及此,謝雲潇将她抱得更緊。而她安安穩穩地入睡,從頭到尾都沒提過“齊風”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