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霜天冷夜 卑職唯恐誤傷了四公主

第51章 霜天冷夜 卑職唯恐誤傷了四公主

何近朱的面容掩映在碧紗宮燈的照影裏,臉上露出莊肅表情:“娘娘放心,卑職以身家性命作保,願為娘娘效死力。”

皇後聽着何近朱的話,繞着他慢慢走了一圈,鑲珠含光的彩緞鞋面在裙裳之下若隐若現。

燈燭的火芯燃燒不止,她忽然駐足,鞋尖輕踩他的手指,像訓狗一樣碾磨他粗糙而堅硬的指端。

他再次開口道:“卑職與羅绮無媒茍合,做過露水夫妻,此乃十年前的舊事。十年已過,露水也幹透了,卑職心中無情無緒,只恨羅绮擅作主張,壞了娘娘的籌謀。羅绮曉得娘娘的大計,存心背叛娘娘,不死不足以謝罪。”

皇後似笑非笑:“哦?”

何近朱跪拜叩首:“卑職早就有了妻室,兒女雙全,托了娘娘的鴻福,卑職全家的恩寵都仰仗于娘娘。”

“是啊,”皇後坐在近旁一張軟椅上,“你要多為你的兒子做打算。”

何近朱的神色甚是驚駭,忙道:“娘娘!”

皇後親自倒了一杯涼茶。她紅唇微抿,沾了濕潤的茶水:“何故擺出一副失張失智的臉孔,你在宮裏待了十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領,還得再多練一練。即便天塌下來,終究是本宮一人撐着。”

他們二人的呼吸聲一急一緩,何近朱的額頭滾下一顆冷汗。

皇後視而不見,自顧自地說:“八皇子要繼承大統,本宮需得手握錢財、糧饷和兵丁。奈何三虎寨也是本宮的一枚棄子。本宮想要挑揀公牛母羊,不像從前那般容易。”

她緩緩地伸長手指,端視着自己綴滿珠寶的護甲:“八皇子的皇兄皇姐都不是庸才,本宮應當坐山觀虎鬥。等到八皇子的皇兄皇姐全部鬥敗,八皇子便能即日即位。”

何近朱沉聲道:“娘娘是命定的皇後,洪福齊天。八皇子真龍轉生,定能登基為帝、坐擁天下。”

他低垂着頭,目光落在地上。

皇後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問道:“嘉元長公主可還是老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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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職近日去過養蜂夾道,”何近朱如實禀報,“嘉元長公主日夜哭泣,雙目失明,喉嚨嘶啞,早已是百病纏身。娘娘您暗中送給她的棉服、錦被、飯食和草藥……她怕是無福消受了。”

皇後依舊無悲無喜,只問:“大夫怎麽說?”

何近朱神思一頓,才道:“大夫說,嘉元活不過明年冬天。”

“也罷,”皇後閉上雙眼,喃喃自語,“唯人性命,長短有期,人亦蟲物,死生一時,任她早死早解脫。”

*

今夜的宮宴按時舉行,永安宮內熱鬧非凡,管弦之聲悅耳悠揚,舞姬之姿绮麗曼妙,案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醇酒瓊漿。

縱然謝雲潇出身于大梁朝數一數二的世家貴族,他也沒見過這些花樣百出的佳肴美食。

華瑤的筷子指向一道菜:“這個叫做閉月羞花,盤中堆砌着花朵和月亮,每一片花瓣都是魚肉、松茸、蟹黃、蝦仁碾制而成,過油炸透,清脆爽口。”

她筷子一動,又夾起一只扇貝:“這個呢,叫做西施含珠,貝殼裏含着一塊禦膳房特制的肉丸,肉質柔滑香嫩,就像美人的舌頭一樣。”

她咬了一小口,才說:“嗯,不錯,滋味甚美,但是呢,總歸還是比不上心肝你的……”

“殿下,”謝雲潇打斷她的話,“宮裏耳目衆多,不宜談論私事。”

皇帝、皇後和太後均已駕臨,筵席上坐滿了公卿王侯。

衆人推杯換盞,談笑自若,時常有人把目光悄悄地投向謝雲潇。但因他是四公主的驸馬,又是謝家的貴公子,前不久還在戰場上宰殺了一大批羯人,無人膽敢上前與他搭話。

按理說,謝雲潇與華瑤新婚燕爾,皇帝應當傳召謝雲潇上前觐見,親賜他金銀寶物以及美玉錦彩,以示天家對于驸馬的眷顧恩寵。

但是,直到這一夜宮宴結束,皇帝也沒傳過一道聖旨。

皇帝始終高居上位,從高處睨視着衆人。

聖眷是普天之下最潤澤的雨露,皇帝只願把雨露賜給近臣或純臣。

皇帝忌憚鎮國将軍已久,更不希望華瑤因為謝雲潇這一樁婚事而牽扯世家之權勢。他緊按酒杯,皇後便柔聲道:“陛下?”

皇帝道:“那位謝公子,确實一表

人才。”

皇後立即奉承道:“臣妾聽聞,鎮國将軍廣邀天下名師,極力栽培謝公子,果真有了天大的造化。謝公子文武雙全,學識精純淵博,武功天下無雙。他不僅在雍城手刃了羯國第一高手,還能在兩三招之內,戰勝二皇子……”

皇帝的低沉笑意似是從喉嚨間滾了出來:“皇後知道的不少啊。”

皇後溫言軟語道:“四公主和四驸馬保家衛國的事跡,早已傳遍了京城,宮裏的下人們口口相傳,臣妾略有耳聞。”

她輕抿紅唇,才道:“臣妾也是做母親的人,臣妾聽聞旁人怎麽教導兒子,自覺有愧……”

“你乃一國之母,何愧之有?”皇帝止住她的話,又道,“八皇子天資稍遜,文才之質尚屬中庸,手眼遲鈍,練武也運化不開。大皇子、二皇子、六皇子似他一般年紀時,文能出口成章,武能百步穿楊,便是三公主、四公主的文韬武略也遠在他之上。”

皇後垂眸斂眉:“陛下所言,固是正理,比起諸位皇子和公主,八皇子确實驽鈍,文不成,武不就。太傅曾經也說過,八皇子不适合習武學文。”

皇帝擱置筷子,問道:“八皇子近日忙了些什麽?”

“陛下,”皇後的眼波傾注在皇帝身上,“八皇子近日獨獨只做了一件事,便是抄寫佛經。這孩子還不滿十二歲,就知道如何齋戒焚香。他經常對臣妾說,禱佛祈福,心誠則靈。”

皇帝的生辰在下個月。他禮佛多年,聽了皇後的話,便與皇後心照不宣。他道:“八皇子倒是孝順。”

皇後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藕節般潔白的玉臂。她親手給皇帝斟酒,笑說:“陛下興國定邦,春秋鼎盛。您貴為天下之主,神佛保佑的真龍,天下人對您最是敬重。天南海北的百姓們,誰不念着眼前的太平盛世?兒女們再多孝順都是應該的。”

皇帝沒有再喝一口酒。他佯裝微醉,瞥向四公主和四驸馬。他知道皇後誇大其詞,特意捧殺謝雲潇,是為了讓他忌憚四公主。

他記憶裏的四公主還是個小丫頭。

多年前,他常去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宮,那時候,四公主的生母還在世,四公主黏他也黏得緊。

每當他的禦駕停在昆山行宮之內,四公主都會遠遠地向他跑過來,邊跑邊喊:“父皇!父皇!您來看我們啦!”

她仰頭望着父親,雙眼圓睜,眼神總是亮晶晶的,如同晶瑩皎潔的寶石。

四公主幼時的相貌玉雪可愛,天性十分樂觀,十分開朗。她嬉笑玩鬧的時候,偶爾摔倒了,從來不哭,反倒還會笑:“娘親抱我,父皇抱我!抱抱我嘛!我不想自己走路了。”

她娘叫她“小公主”,皇帝叫她“阿瑤”,她還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做“華小瑤”。

華瑤在宮外長到四歲,半點不懂宮裏的規矩,就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子,天真爛漫又依賴父母。

華瑤的母親也是怯懦嬌柔的性子,只把皇帝當做頭頂上的天。

皇帝之所以愛去昆山行宮,只是因為他當年想過普通人的日子。妻子嬌怯,女兒可愛,她們對于皇城的争鬥一竅不通,對于天下的紛亂一無所知,昆山行宮就是皇帝的世外桃源,也是他短暫的隐居之所。在那裏,他是父親,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卻不是九五至尊。

他會和妻女一同劃船采蓮,手把手地教導女兒寫字,再為妻子喜歡的樂曲填詞。女兒活潑可愛又率真調皮,總要父親先把樂曲哼唱一遍。他次次應允,總是将女兒抱在膝頭,給她唱歌,她娘就會坐在一旁彈琴。

妻子曾經在佛像前許願,要與他白首偕老,女兒也說,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

他親自造了這一場夢,又親自毀了這一場夢,至今未覺一絲後悔。他珍視那段光景,但也僅僅是珍視而已。

筵席散後,皇帝召來拱衛司的指揮使,命令道:“今夜派出一隊人馬,探試四驸馬的武功。”

天已入秋,夜涼如水,指揮使跪伏在地,略帶猶疑道:“刀劍無眼,卑職唯恐誤傷了四公主。”

大殿內窗扇大開,穿堂的秋風涼淡而寂寥,深重的夜露垂落在臺階前,隐隐發出一滴一滴的輕響。

身穿龍袍的皇帝立在階前不遠處,筆直的背影恰如一棵蒼勁的青松。他的語氣裏沒有一絲作為父親的憂慮,只說:“如果四公主執意護着驸馬,就連她一起傷了吧。”

指揮使磕了一個響頭,領命道:“卑職遵旨。”

*

絲竹樂聲已歇,宮燈半明半暗,巍峨的宮殿隐沒在蒼茫夜色之中,幢幢人影群聚于車馬之前。

華瑤和謝雲潇靜立片刻,忽有幾位太監過來傳話道:“殿下,您的馬車在另一邊。”

“哪一邊?”華瑤參加過無數場宮宴,未曾有過一個太監在散宴後為她引路。她原本就不相信任何人,那太監話音一出,她便有一種猜測湧上心頭。

喧鬧的賓客都在附近,華瑤跟随太監走了幾步,忽然問道:“奇怪,你們是哪個宮裏當差的,竟然要本宮跟着你們走,卻不曉得把馬車拉過來,扶着本宮上車?”

華瑤的侍衛幫腔道:“好大膽的奴才,如此輕慢主子,該當何罪?!”

太監跪在華瑤的面前,華瑤居高臨下地看着太監,直到她的姐姐方謹從她身旁路過。

方謹開口道:“不長眼的奴才遍地都是,犯不着為了他們動氣。”

華瑤小聲道:“姐姐,姐姐,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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