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徒把前緣誤 念念無常,處處惜別……

第58章 徒把前緣誤 念念無常,處處惜別……

天近晌午,風和日麗,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候,華瑤卻無心賞景。她收到白其姝的消息,靜思片刻,便問:“晉明嚴令侍妾齋戒,一來是為了滿足他的喜好,二來是為了彰顯他的權勢。既然如此,他怎會允許侍妾破例?”

寬敞明亮的書齋裏,杜蘭澤、金玉遐、謝雲潇各坐在一把木椅上。

杜蘭澤第一個開口道:“晉明心狠手辣,禦下之術過于嚴苛,他的侍妾只能忍受,不敢違逆他的命令。”

華瑤點了一下頭:“确實。”

華瑤不禁暗暗心想,比起她高陽華瑤,晉明真是差遠了,她潔身自好,又懂得憐香惜玉,對待美人最是體貼。倘若晉明有她一半的仁善,也不至于牆倒衆人推。

杜蘭澤繼續說:“迄今為止,嘉元宮一共死了七個人,其中三人是晉明的侍妾,或許,那位侍妾……”

華瑤嘆了口氣:“晉明這畜牲無情無義,就算他的侍妾病得快死了,他也不會對侍妾格外開恩。”

“倘若侍妾的死,”杜蘭澤忽然道,“與他有關呢?”

此言一出,滿座寂靜。

窗扇半開半合,華瑤坐在窗棂的虛影裏,指間夾着一支狼毫筆。

筆杆轉了三圈,華瑤冷聲道:“屠夫殺豬之前,還要把豬喂飽,晉明殺女人之前,賞她一頓飽飯,倒也不無可能。”

她站起身來,雙手按着桌沿:“晉明的屬下死得越多,嘉元宮越像是鬧了瘟疫。倘若晉明提前打通了關系,他可以扮作屍體,逃離京城,趕回秦州封地。”

謝雲潇嘲笑道:“縮頭烏龜。”

“蝼蟻尚且貪生,”金玉遐感慨道,“何況是二皇子。”

謝雲潇走到華瑤的書桌前,當衆展開一張地圖:“晉明逃離京城,忤逆不孝,早晚會死在皇帝手裏。他視人命如草芥,終須一死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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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桌緊鄰着一扇雕窗,疊翠竹葉近在窗前,謝雲潇搭在桌上的袖擺也沾了一點竹青色。

華瑤立刻按住他的手指,借着寬大衣袖的遮擋,她碰到了他的指尖。

謝雲潇低頭審視她,只見她的神情一如往常,不似故意。他一語雙關道:“殿下意欲何為?”

華瑤一本正經道:“我懷疑晉明會橫跨東江,直奔秦州,在秦州造反作亂。近來國事動蕩不安,康州大旱,瘟疫大起,容州江水泛濫,京城也鬧過水災。涼州、滄州一貫缺糧,又經歷過羌羯之亂,守軍自顧不暇……”

金玉遐插了一句話:“誠如殿下所言,這便是我們出城的機會。”

華瑤附和道:“确實。”

華瑤放開了謝雲潇。她的指腹抵着地圖,慢慢地一路劃過虞州、滄州、涼州、岱州、康州、秦州,再繞回京城,形成一個包圍圈。

她規劃道:“倘若晉明逃去了秦州,我會請旨追緝他,殺他的人、搶他的權、攻占他的封地。我要奪取中原六州,鼎足而立,牽制朝廷,保全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我必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

謝雲潇熟讀史書,在他看來,王侯将相,因緣機遇,似是冥冥之中的命數。所謂的“天命”虛無缥缈,如何才能展現出來?他不禁問道:“我有一事不明,要向殿下請教。殿下覺得,什麽是天命?”

“你不知道嗎?”華瑤透露道,“我出生的那一天,朝霞燦爛,百花盛放,欽天監誠惶誠恐,為我寫了一首長詩。”

金玉遐微微一笑,捧場道:“恭喜殿下,您生來便有帝王之相,必将登基為帝,國庫充盈,六宮和睦……”

謝雲潇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切莫輕敵,萬事小心。”

華瑤合攏地圖,心緒平靜無波。她經常與自己的近臣讨論二皇子晉明,但她其實最忌諱大皇子東無,她深信東無也是皇帝最厭惡的兒子,偏偏她和皇帝都挑不出東無的錯處。

她自幼就覺得東無深不可測。

東無比晉明更殘暴嗜殺,朝臣對東無的恐懼遠大于尊敬。

十二年前,東無剛滿十八歲,就做了诏獄的酷吏,在诏獄裏發明了許多駭人聽聞的酷刑。他在囚犯的頭頂切開十字花,倒灌水銀,剝下一張又一張的完整人皮,做成一盞又一盞的薄透燈籠。

華瑤七八歲的時候,東無送過她一盞人皮燈籠。她記得他當時面無表情。他只說:“皇妹,等你再長大一點……”

華瑤沒聽完東無的話。她甩開他的燈籠,轉身就跑回了淑妃宮裏。

他是殺人不眨眼的怪物,行事隐秘而狠毒,目無綱常,心無憐憫,寝殿挂滿了不知名的人皮。華瑤做夢都想砍了他,現實中卻與他相安無事。

東無和晉明鬥了十幾年,無暇兼顧別的弟弟妹妹,如果晉明真的死了,方謹能否在京城牽制東無?華瑤不得而知,自然也無法預料今後的局勢。

*

當天下午,華瑤去了一趟順天府。

前些日子裏,華瑤在京城遭遇了兩次襲擊。按照律法,順天府應當查明此事,嚴懲兇手,好給華瑤一個交代。

交代是假,糊弄是真。

華瑤才剛坐下不久,順天府尹就朝她作了個揖,點鼓升堂,命令衙役從牢裏帶出來一名囚犯。

那囚犯年約二十歲左右,膀大腰圓,身體健碩,也會耍些功夫。他本該是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的武夫,此時卻像一只被秋霜打過的茄子。他的衣裳破爛不堪,雙手雙腳都戴着枷鎖,琵琶骨被穿斷了一根,膿紅的血跡滲出傷口,已有腐爛的跡象。

隔着幾丈距離,華瑤也能聞到一股腥臭味。

順天府尹一拍驚堂木,厲聲問道:“堂下何人,所犯何事?還不速速招來!”

那囚犯回答:“小人姓馮,名恺,老家在虞州,初入京城,窺見……窺見三公主、四公主貌美,遂起了淫心,糾結一夥地痞流氓,趁夜伏擊公主和驸馬,殘殺了三公主的侍衛。小人罪該萬死,求大人……求大人賜死!”

馮恺的最後一句話尤為誠懇。

華瑤眉頭一皺:“你方才說,遂起了淫心。我問你,這個‘遂’字,是什麽意思?”

馮恺匆忙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求大人賜死,求大人賜死!”

馮恺宛如驚弓之鳥,再受不住一絲一毫的酷刑,畢生所求就是當場暴斃。他的手腕、腳踝早被枷鎖磨出血痕,膝蓋破開洞口,站不起來,只能跪趴在地上,身如蛆蟲一般扭動。他的內功遠不及燕雨,更無法與齊風相提并論。倘若他敢伏擊三公主,他會被三公主的侍衛亂刀剁死,斬成肉醬,哪有一丁點反抗的餘地?

順天府的府尹還在睜眼說瞎話:“殿下,馮恺認罪了,也簽字畫押了。京城素來沒有冤假錯案,微臣鬥膽,請您再仔細瞧一眼,這馮恺是不是襲擊皇族的兇手?”

華瑤淡淡地說:“不是。”

府尹心寬體胖,嘴角一咧,擠出兩條褶子:“殿下,事發當夜,您與三公主受了許多驚吓,您這時分辨不清兇手,情有可原。”

華瑤“咯咯”地笑了起來,極輕聲地說:“你這是哪裏的話,區區一個武夫,有什麽好怕的?我在岱州、涼州殺賊殺敵的時候,你還在京城享福呢。你身為文官,大概想象不到,我殺過多少人……”

她按住自己的劍柄,目光掃過府尹的面容。

那府尹的額頭流下一滴冷汗,語氣依然不慌不忙:“殿下,嫌犯馮恺還有話要講。”

順天府的大堂地磚是青灰色的岩石所制,幾塊磚石被污血浸透,顯出一團模模糊糊的人形。馮恺的雙手撐着地面,留下了兩道血掌印。

華瑤忽然有些可憐他是身強體壯的武夫。

他經歷了這般折磨,還留着一口氣,死也死不掉,活又活不成,親眼目睹官場的肮髒陋習,親身體會官府的殘酷刑罰,還要背誦別人教他的供詞:“大人,大人明鑒!小的、小的認識四公主宮裏的婢女,杜蘭澤……”

“明鏡高懸”的牌匾挂在堂上,明亮的天光照在地上,府尹一身體面的孔雀官服,一手緊抓着驚堂木,朗聲問道:“杜蘭澤是何人,你怎的認識了她?”

馮恺咬緊牙關,含恨道:“她是、是賤籍女子!我從前嫖、嫖過她!”

府尹仿佛第一次聽聞此事。他面如沉水,連嘆兩聲,才道:“大事不妙了,殿下,嫌犯胡言亂語,攀扯您的近臣,當堂犯下了大不敬之罪。”

華瑤并未接話。她環視四周,觀察每個人的神情。

順天府的縣丞、通判、衙役都站在大堂兩側。

在場的衙役都是高大威猛的武夫,體格壯健,胸膛肌肉塊壘分明,把貼身的官服撐得鼓鼓囊囊。他們手執一根颀長的水火棍,那棍子的一端是紅色,代指“刑法如火”,另一端是黑色,代指“公平如水”。他們或許都猜到了馮恺的冤情,卻無一人鳴冤叫屈。

自從馮恺念出了杜蘭澤的大名,華瑤仿佛也變作了衙役。她對馮恺再無一絲憐憫,袖手旁觀這一出好戲,只聽府尹說:“殿下,《大梁律》規定,賤民不可在朝為官。”

華瑤端起一杯茶,平靜地問:“你要為杜蘭澤驗身嗎?”

府尹兩手抱拳,朝她虛作一禮,恭恭敬敬道:“微臣萬萬不敢造次,只是杜小姐此事,牽涉了三公主、四公主、謝公子、顧公子……您四位是京城最有臉面的人物,倘若微臣放任不管,不僅有礙法律公正,上頭怪罪下來,微臣也擔當不起。”

府尹與華瑤談話之際,杜蘭澤就站在華瑤的背後。她在人群中極為出挑,通身一件青色衣袍,氣質高貴而凜然,好比一株含風飲露的空谷幽蘭。

“杜小姐,”府尹敲了敲驚堂木,“請你……”

“啪”的一聲重響,官窯茶杯被華瑤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水花四濺,茶葉紛飛。

華瑤提劍而起,怒聲道:“放肆,你們随便抓來一個武夫,就說他是行兇的歹徒,急欲定案、罔顧王法!他在我手下連一招都過不了!現在,又是誰,膽敢叫他攀扯我的近臣?!”

順天府的縣丞連忙下跪:“殿下息怒!”

縣丞正要擡出《大梁律》,杜蘭澤忽然也開口說:“殿下息怒,這位囚犯

,他知道我的名字,是想污蔑我的名聲……”

杜蘭澤的語調輕柔婉轉,竟然比琴瑟之音更悅耳。

趴伏在地的馮恺擡起頭來,隔着一雙混沌的血眼,望向杜蘭澤的綽約身姿,收回目光時,他又隐隐看到了尊貴的公主、以及公主的幾個侍衛,這些人都穿着華貴整潔的絲綢衣袍。他忽有一陣自慚形穢之意,只覺自己這輩子投錯了胎,早該一死了之。

杜蘭澤出聲道:“為證清白,我願意驗身。我不過一介平民,能侍奉殿下,自然是我的福氣。殿下貴為公主,先前遭受賊人的襲擊,今日又聽了流氓的誣陷,無故受屈,已然折損了顏面。如果順天府查明我不是賤籍,馮恺就犯下了欺君罔上、不敬皇族的死罪,依照《大梁律》,府尹大人應當把他交給殿下,聽憑處置。”

府尹起了疑心,但他并未反駁杜蘭澤。他喊來了京城順天府的幾位女官,官職最高的女子位列通判。衆位女官帶領杜蘭澤去了內室,為她驗明正身。

華瑤當即命令她的侍衛紫蘇、青黛跟在一旁,定要保護杜蘭澤的周全——紫蘇、青黛是鎮國将軍送給華瑤的女侍衛。此二人武功卓絕,身法精妙,每走一步都能震懾在場的衙役。

天光漸漸黯淡,夕陽的斜晖成色如血,慢慢地鋪展于地面,似是一片血水,滲漏了碎裂的縫隙,馮恺被濃烈的血氣沾濕了雙眼。他抻着脖子,費力地昂首,瞧見杜蘭澤從內室走了出來。

杜蘭澤說:“查完了,大人。”

華瑤明知故問:“結果如何?”

順天府的諸位女官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杜小姐是良民,全身均無印記。”

“所以呢?”華瑤問,“府尹大人,你要如何判案?”

府尹定了定神,再三詢問道:“你們查得清楚嗎?”

華瑤又笑了一聲:“這麽多雙眼睛看着,哪裏能不清楚。或者說,府尹大人,你們順天府內,有誰盼着我的近臣是賤籍,好治她一個死罪,再治我一個活罪?”

“殿下言重,”府尹賠禮道,“微臣怕的是……天黑了,女官看走了眼。”

華瑤與他針鋒相對:“在這公堂之上,府尹大人一言判案、一槌定音,容不得旁人的辯駁,也信不得同僚的證詞,您究竟是何用意?”

府尹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

順天府一貫奉行《大梁律》,比《大梁律》更金貴的,便是當今聖上的口谕。

府尹原本也不甘願做個昏官,怎奈聖上派人傳令,他不得不把這樁案子辦得馬馬虎虎。

那倒黴的馮恺并不是順天府找來的替罪羊,而是诏獄送過來的囚犯,诏獄上頭的大人物懷疑杜蘭澤是賤籍,順天府不敢不查。馮恺今日不死,明日也會死,順天府又何苦因他而自污?府尹稍作思量,就把馮恺交給了華瑤。

華瑤終于同意結案,不再追究。

府尹當即松了口氣。順天府從來沒有一樁冤假錯案,“明鏡高懸”的牌匾依然立在他的頭上,他的案桌抽屜裏收着一把萬民傘,他的左右袖口各有一只彩絲織成的孔雀,光彩而體面,他一直是深受京城百姓擁戴的父母官。

*

落日西墜,暮霭微生,京城明燈初上。

華瑤回到了她的公主府。她把馮恺扔進一間廂房,再請來湯沃雪給他看病。

湯沃雪随便把了個脈,就說:“死不了。”

華瑤半信半疑:“他病得不重嗎?”

“病得很重,也很走運,沒傷到心脈肺腑,”湯沃雪不甚在意道,“我給他吊一口氣,就能讓他再活幾年。”

馮恺卻說:“不活了……”他的雙臂反複擺動,扯亂了床帷。

湯沃雪給他紮了幾針,惡狠狠地罵道:“你放老實點,少在這兒叽叽歪歪,我有一百種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湯沃雪心下燥怒,指間力道迅疾而強勁。她給馮恺下了猛藥,能讓他好得更快,也讓他痛得更深。

他涕淚交加,華瑤就在這時發問:“你從哪裏來?誰教你說的假話?你為何要當堂撒謊?”

他一邊哭,一邊搖頭不答。

忽有一道長影斜映,他仰頭望去,只見一位白衣公子站在不遠處,衣袂翩然,不染塵埃。他以為公子是降落凡間的神仙,而他氣數已盡,馬上就要死了,他生前做過一些善事,死後就有神仙來接。他連忙沖着公子喊:“仙家……”

那位被稱作“仙家”的公子,正是謝雲潇。

華瑤知道謝雲潇一貫風華絕代,但她沒料到馮恺壓根沒把謝雲潇當人看,這也太離譜了,可見馮恺病得很重,以至于神志模糊,又傻又癫。

華瑤一聲不吭,而謝雲潇低聲問:“虞州人士,姓馮,名恺?”

馮恺道:“是,是……”

謝雲潇又問:“你為何嫁禍他人?”

“碼頭招工,”馮恺描述道,“有一個男人,給了我一大筆錢……”

根據馮恺的供述,他本是虞州碼頭的船工,因他目不識字,又貪了一筆橫財,無意中按下手印,就被一個男人買作了奴隸。男人把他從虞州帶到京城,關進诏獄,以酷刑虐待他,威脅要殺他全家,他不得不聽男人的話。

謝雲潇平靜得仿佛事不關己:“你所說的男人,相貌如何?”

馮恺這才注意到,謝雲潇的腰間佩了劍,仙家不會殺生,而謝雲潇一身凜冽殺氣。

那馮恺閉口不言,謝雲潇勸告道:“你替他隐瞞,同他作惡,也要陪他下地獄。”

“他姓何,”馮恺氣息奄奄道,“獄卒……喊他何大人。”

此話說完,馮恺不省人事。

湯沃雪連紮幾針,馮恺毫無反應。

湯沃雪道:“這下麻煩了,他至少會睡三四天。”

華瑤小聲問:“我往他臉上潑水,他會被我吓醒嗎?”

“會死,”湯沃雪指了指他的印堂,“他缺血、缺水、傷處化膿,必須靜心休養。你往他臉上潑水,他就會心悸閉氣,肯定活不成了。”

華瑤一手托腮:“他是虞州人,羅绮也是虞州人。他在诏獄聽見獄卒叫何大人,朝野上下,唯獨何近朱這個姓何的狗腿子……有本事把一個平民關進诏獄,強迫他來陷害杜蘭澤。”

“何近朱有些古怪,”謝雲潇忽然說,“他夜探興慶宮的當晚,故意露出不少破綻。”

華瑤感嘆道:“是啊,他還搭讪燕雨,對燕雨手下留情,好像生怕我猜不到他是何近朱。”

“他心裏肯定揣着一樁毒計,”湯沃雪抱怨道,“他到底是哪一派的人?京城的争鬥永無止息,誰靠近他,誰就倒黴。”

華瑤握着湯沃雪的手腕,以示安撫。

湯沃雪倒是鎮定了許多,而謝雲潇轉身出門了。

華瑤跟着謝雲潇走了一會兒。他們二人的影子一前一後掠過門廊,飄進書齋。皎潔的月亮靜靜地懸挂在一扇窗戶裏,謝雲潇站在窗前,與畫中人一般無二。

他點燃一盞燭燈。燈火掩映之中,他道:“你離我近些,看得更清楚。”

華瑤也沒跟他客套。她搬來一把椅子,放置于他的身側,但他忽然攬腰抱住她,使她坐上他的雙腿。

華瑤并無此意,正要起身離去,謝雲潇立即翻開一本書冊,擺到她的眼前:“今年春季,雍城進出人員的名冊。”

華瑤注意到冊子的某一頁有折痕,打開一瞧,紙上果然記錄了晉明進城那一日的狀況。彼時的晉明一共帶了

七位侍妾。而今,這七人之中,三人已死,兩人傷殘,只剩兩位侍妾仍然身處嘉元宮。

“晉明一共有二十多個女人,”華瑤問他,“你怎麽知道,晉明即将殺掉的那個侍妾,曾經去過雍城呢?”

謝雲潇一語道破:“鹽熏火腿是雍城的特産。”

桌上擺着茶具,華瑤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才說:“也是,那姑娘奄奄一息了,還想吃鹽熏火腿,可能她在雍城的時候,就很想嘗一嘗葷腥了。”

謝雲潇埋首在她頸窩,她忽覺他正在發燙,不免擔心道:“你怎麽了?”

“有點熱,”謝雲潇承認道,“不太舒服。”

華瑤若有所思。她牽過他的手腕,搭着他的脈搏,發現他心跳稍快。她格外關切道:“你從什麽時候開始不舒服的呢?”

謝雲潇湊近她的耳側:“想聽實話嗎?”

“當然,”華瑤催促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發了高燒?”

謝雲潇的喉結微動。他極輕地蹭了她一下,氣息燙得吓人,還低聲叫她:“卿卿,卿卿……”

華瑤的耳尖隐有燒灼之感,更嚴肅地威脅道:“我在跟你講正事,你為什麽要蹭我?你再這樣蹭我,我也不知道我會對你做什麽。”

謝雲潇平生最大的愛好便是讀書。他的書齋整潔明淨,不染纖塵,書架上藏着一大批千金難求的孤本,從策論到經義一應俱全。世家子弟多半講究文墨,謝雲潇也不例外。平日裏,華瑤在書齋和他講幾句胡話,他置若罔聞,簡直堪比柳下惠再世。

而今夜,他竟然一反常态:“我答應你的事,應當盡數實現。”

華瑤疑惑道:“你答應了我什麽事?”

“岱州,”謝雲潇抱緊她的腰,“你中毒的那一天。”

确實,華瑤中毒的那一天,對謝雲潇提出了一些蠻橫無禮的要求。謝雲潇看在她生病的份上,全都答應了,雖說這确确實實是謝雲潇欠她的一樁債,但她從沒催他還過,他突然提及舊事,必定是燒得不輕。

華瑤扒開謝雲潇攬在她腰間的手。她從他腿上跳了下來。

謝雲潇不動聲色地拽緊她的裙帶,“嘶”地一聲,扯下一小塊布料。

華瑤扭過頭,正要罵他,他含糊不清道:“一念之間,一心之意,初為情切,後為情怯,念念無常,處處惜別……”

華瑤真沒想到,謝雲潇燒成這樣,竟然還能當場創作一首情詩。她輕輕地摸了摸他的手背,認真安撫道:“我不會和你分開,只是想給你找大夫,你別再費心作詩了,現在就去寝殿休息吧。”

言罷,華瑤抛下謝雲潇,召來了湯沃雪及其徒弟。

衆人經過一番會診,徒弟斷定謝雲潇受了風寒,唯獨湯沃雪愁眉不展。

華瑤做了最壞的打算,她甚至懷疑皇帝給謝雲潇下了劇毒。

湯沃雪坦然道:“殿下放心,真不是什麽大病,燒個兩三天,養一養就好了。謝雲潇的症狀很輕,只要喝一兩副藥,就能活蹦亂跳。”

華瑤問:“那你在擔心什麽?”

“我聽見謝雲潇的氣息紊亂,不像是得了風寒,更像是某種疫病,”湯沃雪如實禀報,“殿下,您需得知道,他的武功臻于化境,他的身體遠勝常人。他發燒,常人要上吐下瀉,他卧床一天,常人會一病不起。他生病兩三日,絕無性命之憂,那京城的百姓呢?不用我細說,您也明白吧。”

謝雲潇進了寝殿,湯沃雪的徒弟正在為他熬藥,而華瑤和湯沃雪一同站在游廊上,袖袍被秋夜的冷風灌滿。

今夜月明星稀,寒鴉繞樹,華瑤仰頭望着月色,忽覺眼前虛影幢幢。她踉跄一步,手腕無力,揮袖間擦過一根廊柱。她使盡全力,只在柱身留下了幾道抓痕。

華瑤語調平靜:“我也要回房了。”

湯沃雪二話不說,當即牽過她的手臂:“難道您也……”

“我不想把病傳給你,”華瑤實話實說,“你能不能先想辦法保住自己?你倒下了,其他人的狀況就更危險了,尤其杜蘭澤,天快入冬了,她的身體格外孱弱。”

湯沃雪一邊檢查華瑤的脈象,一邊答道:“醫師的本職,正是治病救人。我能自保,也能救你們,我不會武功,但我并不弱,殿下,請您放心。”

華瑤有感而發:“我知道。”

湯沃雪猜她要提到戚歸禾。但她沒有,她只是說:“阿雪意志決絕,硬朗的骨頭像涼州的鋼鐵,阿雪不會武功,但我知道,她将來也會是一代英傑。”

涼州位于大梁朝的最北境,常被稱作“蠻荒之地”。涼州與羌羯的戰争打了許多年,彼此的文化交融些許,漸漸的,涼州人也愛傳唱民謠。

華瑤方才的那番話,恰如一首涼州民謠,湯沃雪聽完就笑了:“我不算是一代英傑。”

她半低着頭:“我救不了所有我想救的人。”

華瑤沒聽清湯沃雪說了什麽。她開始發燒了,頭重腳輕,如臨幻境,此身已不是塵間人,飄飄然似羽化登仙,但她仍然不敢休息。

她勒令全宮上下以布巾遮面,開放宮中的存糧,任何人未經許可,不得外出。

華瑤還召喚了齊風、燕雨一衆侍衛輪班巡邏。

燕雨聲稱他的大腿傷勢未愈,尚需卧床靜養。湯沃雪冷笑一聲,華瑤立即會意,拔劍出鞘道:“索性我再砍你一劍,讓你多休養幾天?”

燕雨連忙跑了。

華瑤服下了一碗藥汁,稍微振奮了精神,提筆又給白其姝寫了一封密信。她的暗衛送走這封信之後,她睡在了書房的軟榻上。

*

京城與康州相距千裏。康州突發瘟疫,頻傳急報,京城百姓雖有耳聞,卻無恐慌,大多數人這輩子都沒出過京城,也不了解康州的風土人情。

京城南鄰東江,北邊有一條敖倉河,東邊又有一條沛河,天然豎起三道屏障,頗有“一夫當關、武夫莫開”之威勢。

康州的流民無法渡過東江,更不可能通過京城的關隘,他們大多聚集于秦州與吳州兩地,也多被秦州、吳州的本地人诟病。

是以,當康州的瘟疫在京城散開,藥堂的多種藥材售罄,京城百姓也都驚慌起來,家家戶戶都開始囤積糧食。京城米糧油鹽的價格只升不減,窮人家已經揭不開鍋了,他們不覺得瘟疫可怕,只覺得貧困才是最要命的罪。

二皇子依然被軟禁在嘉元宮內。太醫斷定他也得了瘟疫,要将他全宮上下遷出皇城。他的父皇即日降下一道聖旨,責令晉明及其随從遷往京城郊外的一處行宮。

晉明領受了父皇的旨意,又叮囑府裏的管事們多加準備。

二皇子的宅邸早被封了,從前貯存的糧食也都拿不出來。

二皇子的管事們唯恐食物不足,就從京城的幾家糧鋪高價進貨。且因二皇子即将遷居,這幾日的嘉元宮極其繁忙,京城糧鋪的夥計驅車前來送貨,嘉元宮的管事允許糧鋪夥計把馬車駛進宮道,再把沉重的糧袋放進糧倉。

人員來往頻繁,難免突生意外。

偌大一座嘉元宮,西邊的廂房都分給了侍妾,錦茵就住在一間較小的院落內。近來她越病越重,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她每天都在昏睡,經常夢見小時候的事情。她記得,她的家鄉在虞州,家門口有一間書院。她每日辰時上學,只是為了與朋友玩耍,她的功課很差,字都認不全,書也背不會,夫子要打她的手板心,可她的母親、父親和姐姐十分溺愛她,從來不舍得對她講一句重話。

那時的錦茵才七八歲。

後來她就走丢了,被賣進了教坊司。鸨母對她不算很差,她的吃穿用度也是上品,可她還是很想回家,她不願伺候宮裏的主子。每當她想起自己的母親和姐姐,淚水就在她的眼眶裏打轉。

而現在,錦茵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腰杆立不起來,緊緊地貼着椅背。她呼吸不暢,視物不清,只聽有人

叫她:“小姐,小姐?”

錦茵扭頭,瞧見一個商鋪夥計打扮的年輕人。此人定睛細看她的耳墜,遞給她一張紙條,她說:“我不識字。”

年輕人略顯詫異,忽然問:“你還記得你姐姐嗎?”

錦茵道:“姐姐?”

她幾乎以為自己正在做夢。

庭院裏,黃昏悄悄來臨,空氣泛着粘膩的潮霧,缺乏照料的花草樹木早已枯死,周圍的景象是這般的蕭瑟冷清,錦茵的腦袋也越發昏沉了。

錦茵怔怔地望着眼前這位年輕人,辨不清他是男是女。他外貌如男,卻無喉結,聲線如女,胸部平坦。

年輕人壓低聲音說:“小姐,你老家在虞州吧,我是來救你的。我認識你姐姐,你姐姐跟我住在一塊兒,天天念着你。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再過一會兒,你去東邊的花園等我,我帶你逃出去,與你姐姐團聚。”

錦茵沒有答應。她雖然愚笨,卻也不算癡傻,斷不會三言兩語被人騙走——她幼時吃過這種虧,現在她長大了,可不能再吃一次。

怎料,那人遞給她一只五彩斑斓的絡子:“這是你姐姐親手打的絡子,你還記得嗎?”

錦茵頓了一瞬,雙手不住地顫抖:“姐姐……”

那人循循善誘道:“你跟我走,就能見到你姐姐,你姐姐真的很想你,你也很想她吧?”

錦茵擡頭望着他,滿眼淚光:“姐夫,你休要蒙騙我。”

隔着一張面具,白其姝的表情怔忪片刻。她本不該以身涉險,但她實在想知道晉明的行蹤,就花費了二百兩紋銀,買通了嘉元宮的看守,拿到了地圖,順利地蒙混過關,循着蛛絲馬跡,找到了錦茵。

白其姝沒料到錦茵如此單純好騙,錦茵竟然把她當作了羅绮的丈夫。她将錯就錯:“我從沒騙過人的,妹妹,你瞧我,我在商鋪做生意,誠信才是好口碑。”

錦茵有氣無力道:“好……”

白其姝又佯裝關心她:“妹妹,你在宮裏,過得好嗎?除了二皇子,有人照顧你嗎?”

“有的,”錦茵喃喃自語,“岳扶疏,岳大人,他對我……仁至義盡。”

白其姝暗暗記下了岳扶疏的名字,又問:“二皇子準備去京城郊外的行宮,他會帶上你嗎?”

錦茵搖頭:“他不去京郊,他要去秦州。”

門外傳來一陣侍衛巡邏的腳步聲,白其姝轉身欲走。錦茵攥着那只絡子,面朝着她,喃喃地念道:“別忘了今晚……”

錦茵話音未落,白其姝消失不見。

晚霞無邊無際,飄在天外,絢爛如各色的絲緞,浮泛着旭日般耀眼的光彩。

錦茵循着夕陽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向了東邊的花園。她不知道自己哪來這麽大的力氣,雙腿變得很輕很輕,好像馬上就能逃出巨大的牢籠,“唰”地一下,飛回母親和姐姐的身邊。

她等這一天也等了太久。

先前她之所以仰慕岳扶疏,正是因為岳扶疏比她年長十二歲,比她聰慧,比她穩重,她以為他能做她的家人,是她選錯了。在這世上,無論過了多少年,總是記挂着她的,唯有她的母親、父親和姐姐。

姐姐教過她如何編織絡子,彩色的絲線纏在姐姐的手裏,她抓着絲線的另一頭,姐姐就對她笑一笑。她離家之後,再也沒有一個人對她那樣笑過。

錦茵的心情愈發迫切。她走出院子,跑向花園,并未留意皇妃。她魂不守舍的模樣又格外引人注目,皇妃的侍女便說:“殿下,錦茵沒向您行禮。”

“不必了,”皇妃說,“随她去吧。”

侍女道:“殿下寬厚仁慈,可是錦茵身為奴才,眼裏沒有規矩,殿下,您饒過她好幾回了。”

皇妃散步的方向與錦茵截然不同:“嘉元宮的規矩是什麽,你說的清嗎?京城瘟疫蔓延,太醫院應對不及,這座皇城……”

她停步,站在一片繁盛海棠之前:“快要變天了。”

海棠的花團錦簇,枝葉十分茂密,附根于石牆,從花園的西側一路攀到了東側。

天色更加沉重,海棠花葉招展,燈火昏黃而薄淡,錦茵攥着那一只絡子,擡頭四處張望,終于,她瞧見了東牆盡頭的一處狗洞。

錦茵立刻跪下來,緩緩地鑽過狗洞,以她跪慣了的這一雙腿,去追尋一個人的堂堂正正的日子,同她的母親和姐姐一起……她爬得很慢,幾乎耗光了自己的力氣,每一次呼吸引發的疼痛都會牽扯肺腑,鑿得她心口一陣窒悶。

幸好,這時候,有一個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她心中一喜,嗓音微弱地呼喚他:“姐夫。”

那個男人的手指一頓,抓緊她的手腕,硬生生把她拖了出來。她仰起臉,恰好對上何近朱的雙眼。

錦茵是皇後的細作,她當然認識何近朱。何近朱曾經打過她,他下手總是特別重。

夕陽墜落山頭,收盡最後一縷霞光,這一剎那間,錦茵的臉頰也失盡了血色,她強忍着,不讓自己因為絕望而流淚,但她還是又驚又怕,渾身不禁發起抖來。

何近朱用一條棉被把錦茵打包,扔進馬車,錦茵不停地掙紮,何近朱順手扇了她一耳光。她疼得抽搐,緊張得快要嘔吐,滿眼都是淚水,更不知自己要如何逃脫,他們距離嘉元宮越來越遠,她的心髒像是凝了一層寒冰,凍得她說不出話。她緊抓着那一只絡子,結結巴巴地說:“姐、姐姐……”

何近朱反問:“你見過羅绮了?”

“姐姐,”錦茵靈光一閃,“我姐姐叫羅绮?”

錦茵知道了姐姐的名字,何近朱也瞥見了錦茵手裏的絡子。他想把絡子搶來,但錦茵拼命去攔,于是,他反手一劍,幹淨利落地捅穿她的心口,血水四溢,漸漸地染紅了棉被。流淌的鮮血沒有漏出來,也沒有弄髒馬車,多好的殺人方法。

錦茵竭盡全力地喘息,心跳得越來越慢,手抓得越來越緊。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生平所見的富麗繁華都消失殆盡了,她只想再看一眼自己的親人。雙目迷茫之際,她好像真的見到了父親和母親,他們都站在虞州的那棟小屋子裏,等着她下學回家。家裏的晚飯也都準備好了,她遠遠地聞到了飯菜的香味。

母親讓她再跑快點,不要誤了開飯的時辰,于是她一路飛奔,迫不及待地跑向他們。

她徹底地脫離了深宮大院,再也不用拜見那些高高在上的權貴……那位姐夫沒有騙她,宮牆之外,确實有她的父母,也有她的家。

第三卷:水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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