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暮夕遠渡高帆 “您是宮裏最仁慈的主子……
第59章 暮夕遠渡高帆 “您是宮裏最仁慈的主子……
夜深天寒,錦茵的屍體被放入一具薄木棺材,埋在京城郊外的荒山腳下。無人為她立碑,也無人為她落淚。她這輩子,到死都是籍籍無名。
她是局中人,生死不由己。
何近朱心有不忍,卻也別無選擇。他用涼水洗了一把臉,定了定神,便趕回皇城複命了。
剛過二更天,皇城內外的紗燈早已點上,重重疊疊的光影交織縱橫,照映着一座座巍峨高峻的宮殿。
何近朱在太監的指引下,穿過漫長而彎曲的暗道,走向了內廷東側的善德堂。此處乃是皇帝清淨自省的殿堂,後宮嫔妃一律不準入內。
何近朱進門以後,瞧見了鎮撫司的指揮使、以及另外兩位副指揮使,其中一名副指揮使名叫鄭洽。
鄭洽的年紀與何近朱一般大,職位也與何近朱相同。他是效忠于皇帝的純臣,專事暗殺,曾經殺過成百上千的無辜良民,只因那些良民會武功,皇族就容不下他們的存在。
何近朱跪在了鄭洽的旁邊,朗聲道:“卑職何近朱,叩請陛下聖安,陛下萬歲萬萬歲!”
皇帝端着一盞茶,正用蓋子撥弄茶葉。茶水散出熱氣,略微遮掩了他的面容。何近朱不敢直視龍顏,把腦袋垂得更低。
何近朱是皇後的棋子,更是皇帝的奴仆。他夾在皇
帝與皇後之間,稍有不慎,便會跌入萬丈深淵。
皇後要他殺死羅绮,而皇帝要他監視二皇子。
二皇子的侍妾錦茵正是羅绮的妹妹。
錦茵的耳朵有一塊明顯的胎記,極易辨認。倘若羅绮仍在京城,四公主或許會追查到錦茵的身世。因此,何近朱派出暗衛日夜看守嘉元宮。
今天傍晚,暗衛偷聽了錦茵與一名商鋪夥計的對話。暗衛通報何近朱之後,何近朱确信錦茵會被華瑤接走。他本可以将計就計,順藤摸瓜地尋找羅绮,但他絕不能讓錦茵落到華瑤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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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茵知道不少秘密,涉及皇後與何近朱的關系。倘若華瑤得到了錦茵,她便能掌握許多消息,局面必将大有不同。
何近朱不敢冒險。
于是,他親手殺了錦茵。
十年前,何近朱把錦茵賣到了教坊司。
十年後,他又取走了錦茵的性命。
他記得錦茵臨死前的遺容。她嘴唇微張,鼻管淌血,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地瞪着他,像是要找他報仇似的。似她這般不會武功的女子,死後也做不成厲鬼吧?
何近朱覺得好笑,神情也更放松了。
皇帝忽然問他:“京城的疫情可有好轉?”
何近朱面露難色。
皇帝把蓋子扣在茶杯上,磕出一聲細微的輕響。
何近朱的同僚鄭洽出聲道:“陛下明鑒!二皇子、三公主、三驸馬、四公主、四驸馬盡皆染病卧床……京城的疫病來勢兇猛,柴米油鹽的錢價越來越昂貴,百姓惶惶不安,情勢不可謂不緊急。”
皇帝慢悠悠地說:“朝臣與你的谏言,相去不遠。”
鄭洽伏跪在地,皇帝又開了金口:“內閣預備放糧,安撫京城受災的平民。你們撥派些高手,從旁相護,另選二百人聽候太醫院支使,加派一千人進駐皇城。官府放糧時,平民應當嚴守秩序,違令者,斬立決。”
鎮撫司的指揮使立即領旨。
皇帝屏退衆人,卻留下了何近朱。
宮燈長明,善德堂的地板光可鑒人,何近朱垂下頭,凝視着木板之間的縫隙。他長跪不起,只等皇帝責問。
皇帝握着一支朱筆,頭也沒擡:“你夜探興慶宮的第二日,自呈一封折子,闡明了原委。念在你悔罪之速,言辭之實,朕饒過你一回。”
“興慶宮”是四公主華瑤的住所。
前不久,何近朱夜探興慶宮,差點被華瑤活捉。
何近朱向皇帝奏報了此事,當然也隐瞞了一部分實情,此刻,聽到皇帝的質問,他連忙磕了幾個響頭:“陛下是卑職唯一的主子,卑職甘願粉身碎骨,報答陛下浩蕩之恩。陛下若有密令,卑職在所不辭。”
“嚴查皇後,”皇帝語氣平和,“嚴查速報。”
何近朱道:“卑職……”
皇帝打斷了他的話:“切不可對旁人透露此事,不可打草驚蛇,更不可折損八皇子的顏面。”
何近朱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接旨。
随後,何近朱離開善德堂,在這寒冷的夜風中,兀自一人,緩步獨行。
他知道,皇後的權勢乃是皇帝一手培植。
皇後經常派人在全國各地搜羅适合練武的童男童女,并把那些孩子強擄到京城。那些孩子都以為自己被強盜所害,又被官府所救,更存了一腔慷慨之志,願為朝廷赴湯蹈火。他們無家可歸,無親可認,只能盡忠于皇帝,皇帝也樂見其成。
皇帝的疑心深重。自從昭寧元年以來,皇帝剿滅了全國各省的武功門派,暗殺了數不盡的武功高手,卻從未清理過涼州、滄州。只因涼州、滄州毗鄰羯國、羌國,絕大多數百姓心懷報國之志,家家戶戶都以“營中當兵”為榮。
近幾年來,涼州百姓越發尊崇鎮國将軍,百姓竟然把鎮國将軍看作救世之神。
涼州、滄州的武功高手遠遠多過外省。少男少女紛紛結黨成群、重武輕文,不讀書也不上學,日日夜夜勤于練武。
在這樣的環境裏,三虎寨應運而生。
三虎寨的匪徒打家劫舍,強搶童男童女,再把人質送上船,走水路運往京城。
沿岸官府為匪徒大開方便之門,匪徒再用重金賄賂各地官府。涼州、滄州不堪其擾,鎮國将軍腹背受敵,皇族倒是收了錢也拿了人。
起初,這是一舉多得的好事,後來三虎寨肆無忌憚,猖狂跋扈,勾結了羌羯二國,意圖謀反。
皇帝便默許了華瑤全力剿匪。
華瑤在岱州、涼州立下赫赫戰功,待人處事比她的兄姐更謙遜謹慎。皇帝對華瑤的戒心稍低,卻很忌憚她的驸馬謝雲潇。
何近朱伺候了皇帝十餘年。以他對皇帝的了解,皇帝早晚會派他暗殺謝雲潇。怎料謝雲潇毫發無損,反倒是皇後無故遭殃。
何近朱深深吸氣,繞路去了一趟八皇子的寝宮。
亥時已過,八皇子尚未歇息。他還在挑燈夜讀,絞盡腦汁地做着課業。
每天晚上,何近朱都會監督八皇子運功打坐、調理內息。何近朱知道八皇子沒有武功高手的資質,卻還是盡心盡力地教導八皇子。
八皇子倒也聽話。他雙腿盤坐,兩臂垂放。內功才剛運轉一周,他盯住何近朱的右手,驀地冒出一句:“何大人,你的拇指能斜彎,我的拇指也能斜彎,旁人都做不了我們這一招。”
八皇子說着,臉上露出一點笑容。他半擡着頭,眉眼的形狀像極了皇後。
何近朱神不知鬼不覺地點了八皇子的啞穴。
八皇子不禁大駭,呼吸急促起來,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何近朱立刻彎下腰。他側臉與八皇子的額頭相貼,手攬着八皇子的肩膀,嗓音粗啞道:“殿下,有些話,寧可爛在心裏,也不能張嘴講出來。您講錯一個字,旁人就要掉腦袋。您若是懂了,卑職就解開您的穴道。”
八皇子連忙點頭。
何近朱為他解穴,跪地請罪。
八皇子心裏明白,何近朱之所以冒犯他,只是為了教導他。他雖是皇後嫡出的親兒子,卻比哥哥姐姐差了太遠。
他的大哥極有城府,二哥深負皇恩,三姐黨羽強盛,四姐文武雙全、戰功煊赫,還讨了一位十全十美的驸馬。天下美男子群聚于京城,沒有一人比得上四姐的驸馬謝雲潇。
四姐既沒有實權,也沒有母族的助力,仍能娶到謝雲潇那樣的世家公子,這讓八皇子很是羨慕。
八皇子年近十二歲,當然也想娶一位門第顯貴的世家小姐。但他經常被太傅數落,他知道自己是很愚鈍的人,肯定配不起才思敏捷的世家小姐。何近朱教他講話,他感激還來不及,怎會怪罪何近朱呢?
八皇子道:“師傅,請起吧,我渾身無礙的。”
何近朱道:“您是宮裏最仁慈的主子。”
白紗宮燈籠罩着他們的頭頂,照得二人身影落在地板上,一個青年一個少年,依稀有兩三分相似。
*
京城的瘟疫發作了許多天,每日皆有死傷。焚燒屍體的濃煙飄散不盡,藥堂醫館的大門快被平民百姓拍爛了。
此次疫病的勢頭十分兇猛,迅速蔓延京城的南北街衢,華瑤和方謹的公主府先後受災。
打從華瑤記事以來,她從沒發過這麽高的燒。接連幾日,她燒得昏昏沉沉,飄飄然不知今夕何夕。
湯沃雪衣不解帶地照顧她,而她滿心牽挂着杜蘭澤:“最近這幾天,你見過蘭澤了嗎?”
湯沃雪竟然說:“她沒事。”
“真的嗎?”華瑤疑惑道,“我都生病了,蘭澤比我要柔弱許多。”
湯沃雪一邊給華瑤施針,一邊說:“十多年前,秦州大旱,也曾發過一場瘟疫。死者高燒脫水,四肢青紫,症狀和京城瘟疫相似。彼時杜蘭澤就大病了一場,落下了病根……”
華瑤恍然大悟:“這個病,只要得過一次,以後就不會再犯了嗎?”
湯沃雪柳眉微蹙:“我尚不能确定。”她為華瑤端來一碗清熱涼血的藥膳。
華瑤低頭吃了兩口,滿嘴一股清淡的藥香,直到此時,她才想起謝雲潇:“對了,我的驸馬怎麽樣了?”
湯沃雪不甚在意道:“他底子太好,才燒了兩天吧,就痊愈了。”
華瑤随口一問:“那他為什麽不來見我?”
湯沃雪放下華瑤的床帳:“他住在你隔壁。前幾天你下過令,任何人未經傳召不得打擾你養病。”
華瑤雙手捧着藥碗,不免有些勞累。念及謝雲潇已經痊愈,而且他也不會再發病了,華瑤就想讓謝雲潇過來伺候她吃藥。
華瑤立刻派人傳了口谕。
少頃,湯沃雪離開寝殿,謝雲潇走到了華瑤的床邊。他方才去沐浴更衣了,飄逸的衣帶沾着一點朦胧水霧。隔着一道缥缈垂紗,他問:“現在還難受嗎?”
“還好,只有一點難受,”華瑤拍了拍自己的床鋪,“你坐過來。”
她直接把藥碗遞給他:“喂我。”
謝雲潇從善如流。他坐到華瑤的床上,右手穩穩當當地端着碗,左手把她的腰肢輕輕勾住,使她順勢倒進他的懷裏,背靠着他結實有力的胸膛。
她的鼻息也通暢了一點,深覺自己被一股清新淡雅的香氣環繞。她不由自主地伸直雙腿,舒服地打了個哈欠。
謝雲潇只見她淚珠盈睫,眼波流蕩。他不露痕跡地錯開目光,執起勺柄,舀了一勺藥膳,送到她的唇邊。
藥膳內含銀杏、黃芩、蓮芯、連翹等等草藥,能通經絡、解熱毒,其味偏苦。不過華瑤最讨厭苦味。她慢吞吞地細品了一會兒,就從謝雲潇的手裏奪過藥碗,當下一鼓作氣,仰頭把藥膳一口吃光了。
謝雲潇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塊幹淨潔白的手帕,幫她擦了擦嘴:“何必心急,我可以慢慢喂你。”
華瑤見他如此端方自持,心裏忽然萌生一點惡意,她悄聲道:“洞房花燭夜,你也對我講過這句話……”
謝雲潇一雙耳尖都浮現薄紅。他及時打斷了她的話:“殿下,請您靜心養神。”
華瑤一下子撲進床榻的裏側:“我靜不下心,我想用紅繩綁住你的雙手雙腳……”
謝雲潇知道她并不清醒。
華瑤燒熱未退,舉止也愈發肆無忌憚。她緊緊拽住謝雲潇的衣袖。他雖然有所察覺,卻還是低頭靠近她,放任她伸臂環繞他的脖頸。他本已做好準備,正要細聽她如何捆綁他,她卻僅僅念了一聲他的名字:“謝雲潇。”
謝雲潇低頭一笑:“這幾天想過我麽?”
華瑤張口就來:“當然,好幾天沒見到你,我思念你的這顆心,跳得比從前更快了,你要不要聽聽我的心跳?”
謝雲潇置若罔聞。
華瑤又質問道:“你怎麽能辜負我的好意?”
謝雲潇前來侍疾,并非侍寝。他沒有回應華瑤的話,只撫摸了她白裏透紅的臉頰。她滾燙得宛如一團火,有時還會抱着他打顫。
她身在病中,神智混沌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悶頭就往謝雲潇懷裏鑽。
謝雲潇問她感覺如何,她咕咕哝哝地抱怨道:“剛才還沒什麽,現在我覺得好冷,像是在床上過冬了。”
謝雲潇自行寬衣解帶,以身為她取暖,再拉起被子蓋住他們二人。她暗暗心想,皇帝都喜歡傳召寵妃随侍在側,也是為了像她這樣享受暖玉溫香吧。
華瑤輕輕嘆了口氣,謝雲潇又問:“你在想什麽?”
華瑤如實說:“皇帝和寵妃。”
謝雲潇順着她的意思問:“你是皇帝,我是寵妃?”
“不,”華瑤斬釘截鐵,“我會封你做皇後。”
謝雲潇心中莫名有些好笑。華瑤還問:“你有沒有讀過大梁朝第一任皇後的傳記?”
大梁朝的開國皇帝是女子。她武功鼎盛,性情豪邁,麾下有許多追随者。她揭竿起義,逐鹿群雄,最終稱霸天下,引得萬邦朝賀。
正如歷朝歷代的開國皇帝一般,她風流成性,身邊美人如雲。不過她的皇後形貌并不出挑,勝在賢惠貞烈。皇後願意為女帝充盈後宮,屢次甄選十八歲的少女少男進宮侍奉。
思及此,謝雲潇心不在焉地撒謊:“史書繁浩,我記不太清。”
華瑤向他坦白:“我告訴你一個高陽家的秘密。開國女帝的皇後并不賢惠。皇後有武功,也有自己的勢力,他糾結了一幫同夥,密謀造反,但被女帝發現了,女帝親手殺了他,寫了一本代代相傳的高陽家訓。所以,高陽家的人,總是猜忌武功高手,我父皇一度想殺盡天下習武之人。因為武功高手往往自命不凡,不願務農,不願經商,還有可能開宗立派、集會結黨,實在有礙高陽家千秋萬代。”
“除了殺人,應有別的法子,”謝雲潇奉勸道,“大梁朝的北境正遇羌羯之亂,南境有倭寇之災,皇帝殺人不留人,自毀根基,來日堪憂。”
華瑤點了點頭。
謝雲潇輕拍她的後背,安慰道:“你先睡吧,休養元氣,別再胡思亂想了。”
“你也和我一起睡嗎?”華瑤又問,“你不怕被我傳染新的病症嗎?”
謝雲潇自然而然道:“我只怕你睡得不好。”
華瑤愣了一愣。她的眼皮困得睜不開,就一手摟住他的腰身,酣然入夢。她的筋骨已被溫香偎熨,肌體酥融,四肢百骸全然舒展,這麽多年來第一次忘記了自己的小鹦鹉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