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清波向晚 未知詭謀,不辨曲直

第63章 清波向晚 未知詭謀,不辨曲直

華瑤迅速換好了衣裳,又聽見一陣敲門聲。

房門之外,顧川柏話中帶笑:“你的皇姐、皇兄正好路過你的住處,聽聞皇妹有事相商,何不開門一敘?”

華瑤推開房門,剛好與顧川柏打了個照面。

廊檐挂着一盞青紗燈籠,顧川柏站在燈光之下,俊雅清隽一如既往。他身穿素白長衫,外罩一件薄錦長衣,腰系一條飄逸絲縧,腰間佩玉瑩潤碧澈,隐泛晶光,格外合襯他溫文爾雅的氣質。

華瑤瞥見他的左手腕間一片青紫。她不動聲色地挪開眼,行禮道:“見過皇兄、皇姐。”

大皇子東無就站在顧川柏的左側。

東無與華瑤視線交接的那一瞬,他朝她走近了些,織錦黑袍的袍角擦過門檻,帶起一陣森冷寒氣。他喜怒不形于色,好惡不言于表,神情是多年如一日的平靜。

華瑤無法揣摩他的心境,只能說:“真巧啊,沒想到我會在這裏遇見皇兄。”

東無沉然不答,略看了華瑤兩眼,便把目光投到了謝雲潇身上。

謝雲潇紋絲未動,東無的佩劍竟然出鞘一寸,剎那之間,迸發一股淩厲殺氣。

劍刃的冷光一晃而過,東無收劍回鞘,極平和地說:“我練劍二十餘年,好武成癡,妹夫幾時有空,可與我切磋武功。”

華瑤擋在了謝雲潇的面前

。依她之見,剛才東無對謝雲潇起了殺心。若非謝雲潇武功高強,東無沒有把握一擊必勝,他或許已經對謝雲潇下過手了。

華瑤四歲時,第一次見到東無,東無便給她講了鴻門宴的故事。她清楚地記得,在東無看來,項羽是優柔寡斷的懦夫。東無還說,真正的枭雄應當在鴻門宴上親手處決劉邦,再把劉邦的屍體煮成肉塊,與屬下分食。

那一年,東無也才十六歲。他以一副清瘦的少年身形,立在巍峨高聳的城樓之上,喟嘆道:“快刀猛斬魁首,天下莫不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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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無年滿十八歲之後,娶了曹國公的女兒為妻。新婚不久,他的皇妃突患重病,不省人事。曹國公對東無心生不滿,私底下也不願将他視作女婿。隔年開春,曹國公世子忽然暴斃街頭,人首分離,死狀凄慘,順天府聯合拱衛司調查多年,卻沒查到半點線索,此案也被稱為“昭寧第一懸案”。

民間盛傳東無就是殺害世子的罪魁禍首,但他總有千百種方法脫罪。他身為诏獄最出名的酷吏,交往的官員遍布大理寺、順天府、拱衛司、鎮撫司。朝臣說他有“通天眼、順風耳”,他探聽消息的渠道遠非常人所能想象。

華瑤如臨大敵。

東無通身上下并無任何首飾,唯獨佩劍的劍鞘刻滿了形狀詭異的花紋。他的食指摩挲着劍鞘的紋路,不急不緩道:“皇妹,我瞧你的眼神,似是緊張的不得了。若我失言,你不要見怪。”

“怎敢?”華瑤恭敬道,“皇兄是我的長輩,凡皇兄所言,皆是提攜,我感激受教還來不及,怎會見怪。”

東無細看她片刻,沒來由地冒出一句:“皇妹長大成人了。”

華瑤并不理解東無的言外之意。從前她住在皇宮裏,七個兄弟姐妹之中,就屬她的性格最活潑,唯獨她會和東無閑聊幾句。她時常覺得,東無骨子裏頭真有幾分瘋癫,但在權力傾軋的皇宮之內,又有幾個人能不瘋癫呢?

方謹插了一句:“皇兄,夜已深了,這間屋子裏的燈油也快燃盡了,皇妹神色疲憊,應當休整休整。她明日還要進宮面聖……”

東無打斷了方謹的話:“京城的南北兩條街上,鎮撫司抓獲了不少流民,皆為康州籍貫,距離二位皇妹的住所極近。早些時候,我奉旨巡察京城河道,查到一批官船打從東邊來,朝向西邊去,恰也途徑二位皇妹的住所。現如今,營地突發惡疾,與之脫不開幹系。”

謝雲潇反應極快:“依你之言,京城瘟疫是天災,更是人禍。”

東無斜睨他一眼:“妹夫也應稱我一聲皇兄。”

東無與謝雲潇的身量差不多一般高。謝雲潇從容不迫地念了“皇兄”二字,東無便平視他的雙瞳,只見他的瞳色極為澄澈明淨,東無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眉頭。

“挖眼”乃是诏獄的酷刑之一。東無總共收藏了數十對眼球,全部浸泡在特制的透明酒水裏,其中最美的一雙眼球出自于琅琊王氏的一位小姐,她的瞳色是清透的淡茶色,但與謝雲潇相比,那雙眼睛稍顯遜色。

方謹忽然提起裙擺,端正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她說:“有勞皇兄特來提點我和妹妹。皇兄在上,您的好意,我和妹妹心領了。”

東無別有深意:“事關重大,二位皇妹不能草率行事,随意上奏朝廷。”

方謹淡淡道:“父皇在京城修建屋舍,大收災民,大開糧倉,真乃仁君聖主。我與皇妹不過略盡綿薄之力。國難未平,誰敢專斷?誰敢草率?至于營地一案,尚未查明,我與皇妹定會每日向上禀報實情,以安臣民之心。”

東無聽完她的話,半點惱怒都沒有。他的心性平穩如古井,無波無瀾,無恨無愛,泰山崩于眼前也能不改面色。他細瞧了方謹一會兒,慢慢地退到門外,目光轉向華瑤:“二位皇妹齊心協力,共同治理京城瘟疫……”

他輕描淡寫道:“倘若父皇知道你們姐妹二人手足情深……”

方謹道:“父皇也會大感欣慰。”

東無的笑容若有似無。

雨夜的天空黑得像是一團墨,東無連一聲招呼都沒打,轉身就邁向了漫無邊際的雨幕。

今天晚上,趁着華瑤與方謹大難臨頭,東無特意前來拉攏她們。

東無婉言相勸,然而華瑤佯裝不知,方謹劍拔弩張,東無也就不再糾纏了。良言難勸該死鬼,他對皇妹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

東無走後,華瑤明顯放松了許多。

華瑤把自己在營地的見聞告訴了方謹。幽幽燭火之中,方謹眼底的明光陡然增亮:“你說,鎮撫司與此事有關?”

華瑤點頭:“是的,姐姐。”

方謹道:“鎮撫司的大小官員都是父皇的人。”

顧川柏搭腔道:“陛下憐恤災民,斷不會自堕威名。”

謝雲潇反問:“何以見得?”

顧川柏笑得格外溫和:“謝公子,你已犯下大不敬之罪。”

華瑤莞爾一笑:“姐夫,你打算大義滅親嗎?”

華瑤的目光炯炯有神。顧川柏不看華瑤,只看方謹,他沉聲道:“殿下明鑒,京城瘟疫發源于南北街衢,想必是有人從中作梗。當今的皇親國戚之中,誰有這等攪弄風雲的本事?誰又恨毒了三公主和四公主?”

華瑤順着他的意思回答:“高陽晉明。”

顧川柏微微低頭:“殿下英明。”

華瑤又問:“你會把我們的對話,如實禀告給父皇嗎?”

顧川柏默然不語,方謹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們圍坐在桌邊,手也放在桌下。顧川柏的腕骨本就負了傷,方謹還在放肆地揉捏他的傷處。他壓抑着幾欲脫口而出的低吟,弱聲道:“不會。”

華瑤似乎沒有察覺任何端倪。她分外平靜地說:“無論如何,此案牽涉了朝廷命官,多少雙眼睛盯着我們,決不能瞞報、漏報。京城瘟疫已有好轉跡象,這兩日,鎮撫司送來的病患人數逐漸減少,到了下個月,或許會大有起色。”

方謹閉目養神,嘆道:“近來難得的好消息。”

“正因為京城瘟疫有所好轉,”華瑤總結道,“皇親國戚才會在營地鬧事。”

顧川柏調笑道:“殿下,您和您的驸馬也是皇親國戚。”

華瑤道:“嗯,我也會謹言慎行,約束自己,還請姐姐和姐夫放心。”

顧川柏啞口無言。他瞥了一眼謝雲潇,只見謝雲潇端起一杯清茶,正在細品茶香,仿佛事不關己一般從容不迫。

顧川柏道:“妹夫怎麽不說話?”

謝雲潇反問道:“說什麽?”

顧川柏被他氣笑了,他裝什麽傻?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個謝雲潇,正如華瑤一般圓滑狡詐。

顧川柏道:“妹夫也要小心留意,營地上總是有人鬧事,防不勝防。”

謝雲潇道:“你消息靈通,防範嚴密,應該比我更了解營地上的鬧事者。”

顧川柏道:“妹夫,這話又是何意?你每日在營地巡邏……”

華瑤打斷了顧川柏的話:“是啊,官兵日夜巡邏,不放過任何一個形跡可疑的人,卻還是鬧出了這麽大的亂子。”

華瑤對謝雲潇的維護真是十分明顯,顧川柏又動了疑心。如果華瑤與謝雲潇親密無間,那涼州的兵權會不會落入華瑤的手裏?

顧川柏故意試探道:“這些天,殿下也受累了,我看殿下的面色略有一絲憔悴,殿下身邊的人,伺候得可還盡心?”

華瑤還沒反應過來,方謹開了金口:“我來挑選幾個人伺候你,你想要什麽樣的人?”

謝雲潇端起茶杯,茶水微微地晃動,華瑤歡欣雀躍:“謝謝姐姐,我就知道姐姐對我最好了!不過我手頭沒什麽錢,我怕我養不起太多人。等我以後有錢了,我想要江南舞姬,她們說話聲音輕輕柔柔的,我好喜歡。”

玲珑白瓷茶杯的杯身隐有幾條細碎裂縫,冰涼的茶水從縫隙中滲出來,沾濕了謝雲潇的手指。他絲毫沒作掩飾,這一切都被顧川柏盡收眼底。

顧川柏心有所嘆,只能提醒謝雲潇:“侍奉公主是驸馬

的本職所在。”

謝雲潇與他對視片刻,總覺得他意在言外。

謝雲潇還看見顧川柏的左腕青紅交加、腫脹不堪,新傷舊傷堆疊在一處,疼痛可想而知。正當謝雲潇沉思之際,顧川柏開口道:“既已議事完畢,便請你們二位暫宿此處,待到明日天亮雨晴,陛下興許會傳召你們入宮。”

“不,”華瑤卻說,“父皇暫時不會召見我和姐姐。父皇是天下第一尊貴之人,應當保重龍體,而我和姐姐滿身疫氣,怎能踏進皇城?”

方謹微微颔首。她不再與華瑤議事,只囑咐了侍女好生伺候華瑤。

随後,方謹帶着顧川柏離開了這間屋子。他們穿過雨中的長廊,聽得細密雨水點滴澆落在紙傘上,方謹把手伸出傘沿,接了一捧涼水,顧川柏就牽回了她的手腕,攥着一張絲帕為她擦拭雨滴。

顧川柏提醒道:“華瑤看似天真爛漫,可親可愛,實則工于心計,極擅僞裝,您切勿受她蒙蔽。營地一事極為蹊跷,萬幸只有一位貴族中毒,而那中毒之人,恰好是華瑤的表哥……”

“你要作何解釋?”方謹道,“她想嫁禍于我?”

顧川柏規勸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未知詭謀,不辨曲直。”

方謹笑了笑,卻沒搭話。

他們走過一條長廊,廊道兩側挂着琉璃燈,燈火如芒,輝煌明亮,燈影随着微風飄蕩,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

這場大雨依然在下,院中積滿了水坑,窗紗變得濕漉漉的。華瑤拽着謝雲潇躺到了床上。她睡不着,翻來覆去地思索,總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麽,但這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來,她幹脆作罷,自言自語道:“我想吃點東西。”

謝雲潇道:“先前不是用過晚膳了麽?”

“又餓了,”華瑤道,“我才十八歲,還在長身體呢。”

謝雲潇掃視屋內的陳設:“你想吃什麽?”

華瑤一口氣說了一串:“棗泥糕、綠豆酥、八寶飯、玫瑰湯圓、水晶蝦餃、紅燒鲥魚、清蒸螃蟹、果木烤鴨、燕窩雞絲餅、牛肉粉絲湯。”

謝雲潇有些驚訝:“這麽多,吃的完嗎?”

華瑤道:“我只是想想而已,想想都不行嗎?”

謝雲潇道:“桌上有糕點盒,我去看看盒子裏有沒有你想吃的東西。”

華瑤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算了,別去了,我不想吃了。”

她把臉埋進了枕頭裏,小聲道:“我不放心。”

謝雲潇聽懂了華瑤的意思。華瑤害怕方謹或是顧川柏在糕點裏下毒。她信任方謹,但她對方謹仍有戒心。

謝雲潇翻開行李箱籠,找出一塊油紙包裹的玫瑰酥。他把玫瑰酥遞給華瑤,華瑤道:“這是我今天早晨拿給你的玫瑰酥。”

謝雲潇道:“可以放心吃。”

華瑤打開油紙,小口小口地吃完了玫瑰酥,肚子不餓了,她有點困了,懶散地倒在床上。

秋末冬初,雨夜寒氣深重,謝雲潇把她抱緊了,又給她蓋好了被子。她忽然問:“剛才我和姐姐說話的時候,你為什麽把杯子捏碎了?”

謝雲潇反問道:“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華瑤大概明白了謝雲潇的深意,她随口道:“不管你走到哪裏,我只能看見你,別人我都看不見,你是天上明月……”

謝雲潇道:“月光能否照進你的心裏?”

謝雲潇握住了華瑤的手腕。他掌心的溫度透過她的肌膚,如火一般熱烈,她只覺得好玩,輕輕地笑了一聲:“你是天上明月,我想把你舉到天上,你是山上雪蓮,我想把你送到山上……”

謝雲潇知道華瑤只是在稱贊他的外貌,他低聲道:“過獎了,皮相而已,多謝你的好意。”

華瑤打了個哈欠:“除了皮相之外,性格和品行也很好,你什麽都好。”

華瑤昏昏欲睡,胡亂地誇贊謝雲潇,隐約察覺他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她。

他的嗓音太過低沉,還有點生硬,唐突地擾亂了她的清夢:“你對你姐姐說的那些話,還算數嗎?”

華瑤含糊不清道:“我在姐姐的面前,必須說一些姐姐愛聽的話,你不必介懷,從始至終,我的心裏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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