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借問姮娥 時也命也,天道難違

第64章 借問姮娥 時也命也,天道難違

雨夜的驚雷閃電霹靂交加,轟隆的雷聲掩蓋了華瑤清淺的呼吸。她把頭埋進謝雲潇的懷裏,烏黑柔滑的長發打了個卷,在枕邊堆出一朵烏雲。

謝雲潇挑起一縷青絲賞玩,亮澤的發尾掃過他的手腕,竟然撩起一陣難以消磨的燥性。他臂彎忽而收力,硬是把華瑤抱得更緊,嗓音不由壓得更低:“我的心裏也只有你一個人,卿卿。”

華瑤沒有應答。她正馳騁于夢鄉,渾身上下暖洋洋的,極是舒服。直到次日清晨,她才漸漸蘇醒,彼時天還沒亮,大雨未停,她猛然坐起身來,仔細回想她昨夜的見聞。

昨夜事發突然,華瑤匆忙趕來拜見方謹,既有投誠之意,又有試探之心。

在華瑤看來,顧川柏絕非善類,定會想方設法地離間華瑤和方謹這一對姐妹。

華瑤羽翼未豐,聲名日起,倘若她成了方謹的副手,那皇帝猜疑方謹的心思就更重了。

當着顧川柏的面,方謹毫不避諱地說出“待我來日登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可見方謹獨攬大權的野心,亦可見顧川柏對皇帝并未盡忠。

顧川柏臣服于皇帝,卻也受制于方謹,不能向皇帝如實禀報方謹的一言一行。

此外,方謹府上的細作必定不止顧川柏一人。對于方謹而言,顧川柏亦敵亦友。倘若方謹遇難,恐怕顧川柏也無法獨活。

華瑤理清了其中脈絡,慢悠悠地披衣下床。

她推開窗扇,觀望雨景,忽有一人從她身後摟住她的腰。她輕聲問:“你怎麽一大清早就投懷送抱?”

華瑤衣衫不整,襟領敞開了一半。謝雲潇的目光掃過她的胸前,略微一頓,又挪開了。而她挺直腰杆,偏要問他:“你是不是不敢看我?”

謝雲潇單手向前,按住窗臺。冰冷的雨水沾濕了他的指尖,他恍若未覺,只問她:“有何不敢?”

華瑤道:“你明知故問。”

謝雲潇道:“你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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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瑤噗嗤一笑:“你真有意思,可惜啊,我今天沒空和你玩,我要去巡視河道……”

謝雲潇松手放開她,彬彬有禮道:“殿下的正事最重要,請你盡快動身,別耽誤了時辰。”

華瑤點了一下頭,又陷入了沉思。

昨天夜裏,東無冒雨來到方謹府上,卻在方謹的跟前讨了個沒趣。華瑤反複推敲東無的寥寥數語,直覺東無暗示方謹要留意京城河道的船運。

京城河道縱橫交錯,猶如星盤羅列,穿梭往複的商船不計其數,源自于五湖四海。若要挨個搜查,查到明年也斷無頭緒,華瑤便打算從碼頭入手,先把這幾日運進營區的貨物盤點清楚。

華瑤的公主府別名“興慶宮”,此地位置偏僻、毗鄰河道,方圓二十裏之內,共有兩處碼頭。

天剛蒙蒙亮時,華瑤派出了兩隊侍衛抵達碼頭,追究近一個月以來的貨船往來記錄,再詳細地審問每一位船工。

很快,華瑤就得知了一樁秘聞。原來,近些日子裏,距離碼頭不遠處,偶爾會有幾艘大船停泊在水上。大船只在淩晨出現,趁着天黑霧濃的掩護,互相搭橋,互換貨物,僅有兩三位目力極佳的船工偶然撞見這一幕。船工這等升鬥小民,豈敢多嘴?也就沒有上報異狀。

華瑤聽聞此事,久久沒有出聲。

天色大亮,她望着雨幕中飄搖的門簾,雙手捧起一杯熱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着。

此時此刻,華瑤正坐在營區的醫館裏,湯沃雪就在她的身側,嘆息道:“我沒有十足的把握。”

“沒關系,”華瑤依舊鎮定道,“你盡力救治樸公子,有什麽辦法,就用什麽辦法。”

燕雨站在一旁,忍不住插嘴:“樸公子能文能武,身體底子是一等一的好,他才二十歲出頭,年輕得很,不會就這麽死了吧?”

湯沃雪微微垂眸,神色無悲無喜。她甚少流露出這般萎靡不振的表情。

燕雨這才想起來,湯沃雪親手送走了戚歸禾。

戚歸禾的武功當然勝過樸月梭,卻也死在了陰險的詭計

之下。

燕雨連忙補救道:“哎,湯大夫,您別太傷心了。人各有命,您再怎麽強留,也是留不住的,索性看開點吧。官府作惡,咱們老百姓除了忍氣吞聲,還能怎麽樣呢,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齊風一把拽住燕雨的衣袖。

燕雨靜默片刻,又說:“這裏沒有外人,我才敢掏心窩子,對你們說真話……”

“行了,”華瑤打斷道,“你給我閉嘴。”

華瑤放下茶杯,繞過屏風,跨過門檻,橫穿庭院,徑直走向對面一間屋舍。

樸月梭正在那間屋子裏歇息。

今日一早,樸月梭醒了過來,但他體內餘毒未清,尚有舊疾複發的可能。他的奇經八脈已被湯沃雪封住,倘若他再度傷重,毒血淤滞倒流,那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

華瑤悵然若失。

她冒雨出行,步入樸月梭的房間,發絲還沁着水霧,好像十分急切地趕來見他。

他驚訝之餘,難免心生喜悅:“表妹。”

“我來瞧瞧你,”華瑤坐到他的床邊,“我聽說你好了不少。”

樸月梭的臉色蒼白如紙,雙目倒是極為明淨,病容也頗有西子捧心之态。他形貌清俊,容光不減,仍然當得起“京城第一公子”的美名。

華瑤卻不願意細看他的臉。他是淑妃的親侄子,眉梢眼角與淑妃約有幾分相似。

當年的淑妃號稱天香國色,可她重病彌留之際,面頰凹陷,眼球凸顯,誰也救不了她,誰也無法減輕她的痛苦。

華瑤略微走神片刻,樸月梭就從被子裏伸出一只手,搭住她鋪在床沿的錦緞袖口。她低下頭,柔聲安撫道:“你要是難受,就別講話了。”

樸月梭笑道:“我不難受。”

他費勁地側過身,只為離她更近一寸:“表妹忽然以溫情待我,大約是因為我命不久矣。”

華瑤反駁道:“不會的,你這麽年輕,身強體壯,肯定能活下來。”

“昨夜我吐血時,心下暗忖……”樸月梭向她透露道,“幸好你沒選我做驸馬,我是短命鬼,自認晦氣也罷,卻不能牽累表妹。”

較之以往,樸月梭這一次的表情達意更為直白。

華瑤不僅沒有敷衍他,還說:“我和表哥一同長大,幼時幾乎形影不離,總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在,何來牽累一說呢?先前我更盼望你仕途順利……”

樸月梭目不轉睛地盯着華瑤,依稀在她那一雙燦若琉璃的漂亮雙眼中望見自己的薄影。他不堪重負般地垂首,似笑非笑道:“你從來都不信我,偏要反複試探我。”

“我當然明白你的心意,”華瑤低聲道,“你十六歲之前,經常進宮,淑妃總是教導你要做我的驸馬,可她沒有告訴你,普天之下,絕沒有長久的男女之情。”

樸月梭攥住她的袖擺,修長的手指扣緊衣料,扯出一條條明顯的折痕:“你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貴胄,本也不該被凡塵俗世的情愛桎梏。”

他對她的熱枕一如既往,甚至為她的風流花心找好了借口,她不禁有些茫然,又聽他說:“枉我在翰林院為官兩載,竟沒幫過你一分一毫,我時日無多,死前只有一個心願……

華瑤雙手撐在他的枕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你不是必死無疑,還有一線生機,別這麽垂頭喪氣,先好好休息吧。”

樸月梭揣摩她的話中玄機。為了博取她的憐惜,他故意說:“時也命也,天道難違。”

華瑤當即憤然道:“天要擋我,我就闖破那片天,地要攔我,我就踏碎這塊地。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斷不會自暴自棄,既然你是我的表哥,多少跟我學一學。”

樸月梭心念一動,暗自一笑:“我若大難不死,能否……”

“什麽?”華瑤湊近了些。

她雙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只看他一個人。他不由自主地記起昔日宮中的景象。他和華瑤一同彈琴下棋、煮茶調香、寫詩作畫、占蔔算卦……少年不知愁滋味,只把良辰美景當作尋常。

華瑤的口頭禪是“表哥,表哥,你一定要同我長長久久”。

每當樸月梭回憶過往,他的心就會化成一灘水,萬千思緒消融在水裏,他抛下了世間的一切愁怨,五髒六腑的疼痛也逐漸消退了。

他放任自己堕入一張情網,話也說得更确切:“我若大難不死,能否做你的……”

“側室?”華瑤試探道。

樸月梭原本打算說“謀士”,怎料華瑤把“側室”二字宣之于口。

他本無血色的側臉浮現一片薄紅,應景地淺淺一笑:“倒也未嘗不可。樸家是你的母族,你我聯姻之後,族親的關系更近一層,樸家上下必會對你鼎力相助。樸家雖已沒落,比不上十多年前,但還有些家底……常言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樸家在虞州、秦州、朱原、吳州等地,不乏門生故交,他們會把你當作主子。”

華瑤震驚于他的坦誠:“你當真願意嗎?假如你做了我的側室,那你每天早晨都要給謝雲潇請安。”

樸月梭不答話。他微抿薄唇,視線偏向另一側,還沒來得及開口,華瑤就說:“淑妃對我有再造之恩,于情于理,我不會薄待你,更不會讓你委曲求全。”

他執意道:“我全然不覺得委屈。”

華瑤改口道:“表哥,還記得嗎?幼時你我一同念書,共立了天下大同的心願——老有所養,幼有所教,貧有所依,難有所助……”

樸月梭接話道:“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是的,”華瑤點頭,“你身負狀元之才,最擅長講經論道。”

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腕:“你我本是同道中人,為何非要以姻親作為聯系?你若大難不死,應當在官場上一展宏圖,助我一臂之力,共謀萬世之業,共享千古之名。你要知道,君臣之義,遠比男女私情可靠的多。”

樸月梭一霎錯愕。

華瑤生怕他一時想不開,導致疾病發作,便又委婉道:“當然,我絕不會強求表哥,你想走哪條路,全憑你自己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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