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鴉銜劍
馬車上,聞人看了一圈,道:“這是祁钰給你準備的吧?”
“這麽明顯嗎?”
“這些也是他弄的吧?”聞人指着沈甜靠着的軟枕,他坐的地方很仔細地布置過,馬車再華麗,坐久了也颠簸,有這麽一番布置,剛從病榻上下來的沈甜要舒服更多。
沈甜“嗯?”了一聲,也是才發現他所說。有先前他們趕路那些天,原先宋祁钰的布置早就翻亂。他看了一眼外面,車簾掩着,看不見蕭甜的身影。拉車的馬頗有靈性,幾乎用不着車夫,只是車內憋悶,他們便輪換着坐出去透氣。
“是蕭甜。”沈甜沒忍住露出笑來,心中暖意一剎滿溢,珍惜地摸了摸軟枕。開始他還覺得蕭甜不大好親近,但自他毒發以來,其它人不能長時間陪床,蕭甜面上雖然沒有什麽變化,但這些天來多虧他時有照料,沈甜才好過許多;他便知道,蕭甜不似看上去一般冷淡。
“看不出來。”聞人道,“我們沒少給師父端茶倒水的,捶捶肩膀都算是孝順,他心思竟然這麽細。祁钰最近還好?”
沈甜說:“嗯,新義肢瞧着很熟練。我看着比之前那個更好,許多精細活力氣活也能做了,也多了笑……真的多謝你,師兄。”
聞人搖頭:“你我之間,有什麽好謝?”
沈甜笑笑,只是那笑說不出的落寞。聞人拍拍他的肩膀,道:“男子漢大丈夫,多想想來日吧。”
這次沒有了病號,車程更快些。三人日夜兼程,緊趕慢趕回了京城。
京城認得沈甜的人之多,連蕭甜都時常覺得誇張。江湖上豪俠許多,被寫在話本裏傳唱的也不少,但能做到光看臉都能認出來的可就不多了。但他們此次的事不宜張揚,為此,沈甜不得不做了僞裝,三個人挑着小路走。
聞人道:“令老在大理寺做事,令大哥為将駐守邊疆;只有令小公子常年在京城主理家事。每年年關,我會替母親來探望令小公子。”
沈甜道:“你有多少把握?”
聞人輕嘆:“沒有多少,但除了令家以外,其它勢力我并不完全放心。你在生道休養的這幾年,永夜島的勢力膨脹,誰都不知道在明在暗到底有多少他的爪牙。”
說話間的功夫,他們已經到了令府前。聞人上前兩步扣響大門,很快有人打開門,卻并不是小厮,而是一個衣着體面的青年。
聞人吃了一驚:“葉凫,怎麽是你親自來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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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做葉凫的青年笑容溫和,朝幾人行了禮,道:“小公子收到書信,一早就等着了,幾位大俠快進來吧。”
三人跟着進去,令府內着實安靜,不見幾個服侍的下人,顯得正常數量護院格外明顯。聞人問道:“謙言近來如何?”
葉凫道:“真是托您的福,經那位回春山的醫女看過後,小公子身體好了許多,咳嗽也少了。只是成日怏怏的,只有收到您和大公子的消息能多些笑臉。”
聞人面露驚訝,點點頭:“我日後多來看看他。”
他們沒有多說,快步到了候客廳。他們剛到門口,便聽見裏頭傳來壓抑的咳嗽聲,葉凫皺起眉,急急進去扶住桌邊清瘦的少年坐下:“公子,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我讓他們下去了,沒事。”令謙言落了座,拍拍葉凫的手,對聞人道:“聞人哥。”又對沈、蕭二人颔首。
聞人還是介紹道:“這是我師弟沈甜,這是他的徒弟,蕭甜。”
衆人坐下,令謙言又咳了兩聲,飲了口熱茶,開門見山:“聞人哥,有什麽我能幫忙的,你直說吧。”
聞人點頭,也不藏着掩着:“我來是想問你,有沒有辦法能夠讓我們掩藏身份,上永夜島的船只。”
“永夜島?”令謙言聽罷,蹙眉看向沈甜,“沈客,你要上永夜島?”
蕭甜一言不發,聽到這裏,有了些思量。令謙言并非江湖人,若說能直接叫出沈甜的名號是因為聞人的緣故,那麽聽到永夜島就直接看向沈甜,則是他也多有關心江湖事的證明。永夜島與生道、與沈甜的關系,若是普通的世家公子,哪裏知道其中淵源。
“是。”沈甜十分誠懇道,“非去不可。”
“好。”令謙言竟直接應下了,即便是提出請求的聞人和沈甜都面露詫色,他沉吟片刻,擡手讓葉凫呈上紙筆,道:“時間急迫,今夜醜時永夜島的船只就要出發。”
沈甜不好問他如何知曉,只得按捺不提,驚道:“這麽快,來得及麽?”
“來得及,你們現在就動身。”令謙言蘸了墨,“只有你們三個要去?”
沈甜道:“七人。”
令謙言正要應下,餘光卻瞥見沈甜身旁的白衣青年,叫做蕭甜的那一位,本是撐着臉頰一言不發,在沈甜話音落下時,卻忽然擡起手指,虛虛劃了兩道。因着四人位置,聞人、沈甜又專心看着令謙言,這小小的暗示只有令謙言能看見。
令謙言眼神微變,嘴邊立時換了風向:“若想上船,最好最快的辦法就是冒名頂替。但人數是在上船前就确認過,永夜島這一趟有位帶了六人,你們最好減去一個。”
沈甜不疑有他,正思索對策,蕭甜便出聲道:“師父,我留下吧。”
他第一次叫師父,沈甜一個激靈,感覺連背都酥了,看向蕭甜。蕭甜道:“其他人各有千秋,我武功并不出彩,不如留在岸上接應。”
沈甜見他誠懇,想了想,便道:“也好。”永夜島實在危險,他本也不太願意蕭甜前去,只是想到自己初出江湖時不管龍潭虎穴都想闖一闖,被別人攔下來時有多心有不甘,不由得推己及彼。見蕭甜主動留下,倒是讓他松了口氣。
令謙言寫罷求助信,要将紙、信物遞給葉凫。沈甜眼尖,恰巧看見信紙下方一個标記,下意識叫道:“等等!”
令謙言頓住:“怎麽了?”
沈甜才反應過來自己魯莽,還是問道:“我能瞧瞧那個标記嗎?仿佛從前見過。”
令謙言又看一眼蕭甜,才将紙遞過去。
這紙倒是普通的紙,唯一特別的是角落下方的一個圖案标志——烏鴉銜劍。
“奇了,”沈甜瞠目結舌,“這……這是什麽标記?怎麽會和我那張畫上面的一模一樣?”
“什麽畫?”令謙言不解。
沈甜向他解釋了自己從前收過的畫,令謙言也面露詫色,頓了頓才道:“這個标志……屬于江湖上一個暗樁,就叫做‘鴉銜劍’。這番事宜,我便是要托他們去辦。”
“什麽?!”沈甜更加吃驚,“能夠插手永夜島事宜的暗樁組織,我怎麽從未聽說過?”
“這個組織做得最多的是收集情報,卻不賣出,除此以外沒有什麽動作,因此鮮有人知。”令謙言說到這裏便打住了,明顯不願意多說自己是如何與這樣的組織扯上關系的。但他能寫信調動,已經說明地位不俗。
沈甜見他不願多說,便也識趣不再多問,只是心中訝異片刻便罷了。
葉凫收下信紙,急急退下去辦。沈甜沒想到如此順利,感激道:“令公子好義氣!這着實幫了我大忙,若有什麽能報答,沈客絕無二話!”
令謙言搖搖頭,道:“不必如此。我幫你們這個忙,不為別的,為的只是葉凫。”
“葉凫?”沈甜一愣,“是方才那位……”
“這事或許只有聞人哥知道了。”令謙言對聞人微微一笑,娓娓道來,“彼時我尚年幼,偷偷溜出府去玩耍,恰巧見了他作為罪奴跪坐街頭賣身。只是我身無分文,押送的官兵不肯讓我帶他走……走投無路之際,聞人哥神兵天降,拿出了渾身的錢財,才将葉凫從刀下救出來。”
令謙言回憶起往事,因為帶病而蒼白的臉也多了些氣色:“這些年來我被葉凫照料長大,如同親友,沒有他也沒有今日的我。他十分感念聞人哥當日的恩情,我亦如此。”
經他的敘述,聞人才記起這許多年前的舊事。這樣的事他做過太多,當時也并沒有料到還是幼童的令謙言背後是自己母親的舊識。後來他依母親囑托來拜訪令家,才發現竟還有這麽一層關系……他本就不把類似的事放在心上,沒想到二人卻記了這麽久。
幾人都面露感慨。
沒有再多談,聞人、沈甜二人很快告退:先前因故沒來得及見王家存活下來的兩位女眷,他們要趕在今夜啓程之前去一趟,看看能不能問出些關于王家案的線索;而蕭甜則留下來與令謙言等待今夜行動的消息。
二人一走,蕭甜便取出枚令牌。他給令謙言瞧了一眼,就将令牌收回去。令謙言卻瞪大眼睛,立即起身給他作揖,才重新坐下,再開口時,語氣裏已帶了斟酌與恭敬:“首領。”
“給永夜島遞帖子。”蕭甜說,
“您要以首領的身份去?”令謙言吃驚道,“可是——好吧,如您所言。只是,永夜島未必會應。”
蕭甜道:“不會。如有意外,你聯系渡鴉,要太子符印。”
令謙言聞言,這才放下心來,蕭甜颔首,沒有多做解釋,說完就起身離開了。
另一頭,聞人本打算陪伴沈甜去見王家女眷,然而路上,他們巧遇萬寒峰弟子被官兵捉拿,二人這才得知,由于王家案重大嫌疑在江湖人身上,如今京城對江湖人正嚴格審查,只是沈甜身負朝廷旨意而來,他們才暢通無阻;而其他江湖人就沒有這樣好運,一些還不曾聽聞王家案的江湖弟子被瞧出功夫,立即就被巡邏官兵逮住,帶去關押問話。
沈甜亮出信物,叫他們問盧梅。官兵緩下态勢,只是仍堅持要走程序,無奈之下,聞人作為大師兄出面,去給幾個同門幫忙。
有這個插曲,沈甜更覺事态嚴峻。他心事重重,孤身前去了王家女眷所居。
為了保護這對母女,她們的居所尤為低調,外還有官兵把守。
他剛進來沒兩步,就瞧見一個小女孩怯生生地縮在櫃子後,眨巴着眼睛看他。沈甜露出笑來:“小朋友,你好啊。”
小女孩看他笑了,面上緊張之色淡去不少,但仍然沒有說話。
沈甜蹲下來,壓低身子和她平時,笑呵呵道:“我是六扇門派過來看望你,還有你娘親的。就是那個很漂亮的,臉上有梅花的姐姐,記不記得呀?”
“記得!”小女孩眼睛發亮,“你是盧梅姐姐的朋友嗎?”
“是呀!”沈甜扯扯自己的臉,做鬼臉逗她,“外面還有人守着呢,他們都放我進來了,說明我沒有說謊,對吧?”
小女孩仔細想想,沒有想出來哪裏有缺漏;又看沈甜笑吟吟的模樣,生的還俊俏,躊躇片刻,才點點頭,領着沈甜進了屋,喊道:“娘,有客人!”
不出片刻,一個憔悴的婦人便匆匆出來,看見小女孩站在一個青年身前,面色大變,緊張地拽過小女孩到自己身後,驚恐地看着沈甜。
沈甜忙擡起手,示意自己沒有帶兵刃:“夫人,別緊張,別緊張,我是六扇門的人。”
聽到六扇門的名號,婦人表情才松懈了些,只是仍然緊張,眯着眼看他。沈甜看她神态,意識到這位夫人眼神不大好,便放慢動作,慢慢從腰上取下信物擺到桌上遞給她看,道:“夫人,我姓沈,叫沈甜,是聖上囑托來調查王家案的,您若還是不放心,我再站遠些。”
婦人狐疑地看着他的信物,小女孩卻“哇”了一聲,拉着婦人的衣擺:“娘,是沈甜!他是沈甜!那個大俠!”
“沈甜?”婦人看她激動,把她抱起來,若有所思,“你是江湖人?”
“是,是。”沈甜摸不準她的态度,只能應下。
婦人似乎平靜下來,慢慢點頭:“你要做什麽?”
“我來是想問問……關于那一晚的事情,以及您覺得能成為線索的東西。包括王家素日人情來往,您知道什麽,全都可以說。”沈甜道,“這些都很重要,或許能成為破案的關鍵。”
“你先坐吧。”婦人道,“這些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完的,妾身……倒些茶水來。”
“麻煩您了。”沈甜禮貌應下,看了眼桌椅。這麽些天,這些桌椅上都還是灰,這對母子無人服侍,大概打擊過大,也無心打掃。
他也不在意,一屁股坐下來,四處打量。他沒等太久,婦人就端着茶水出來。
小女孩不知上哪兒玩兒去了,二人面對面坐着,婦人倒了茶,先是嘆了口氣:“這些事,妾身不是第一次說,依然不知從何說起。”
“無妨,您就當做是同朋友聊聊天。”沈甜憐憫她孤苦無依,語氣也盡量放輕。他為人看着正派,露出這樣溫柔的神色,沒有女人能不跟着心軟。
婦人的神情也緩和許多,道:“妾身……是王家的七夫人。自進府以來,也只有頭幾個月得老爺歡心,之後便淡淡的。前幾年得了女兒,在府中不至于太難過。只是老爺逐年平步踏風,在妾身之後,又有許多妹妹,妾身年老色衰,又不及旁人懂得讨老爺歡心;前月,小女沖撞了大公子,主母一怒之下,将妾身與小女驅趕倒了後院最偏僻的西南處居住。”
沈甜面露同情:“夫人這些年,真是不易。”
王七夫人微微一笑,只是多有苦澀:“是啊……可誰又能想到,正是這一罰,反倒叫妾身與小女撿回兩條命?那夜,妾身被主母責罰,關在柴房裏過夜,即使聽見外面有很大動靜,也別無他法。妾身一條賤命死不足惜,只是妾身的女兒還在外頭!”她兩眼泛淚,“好在,有位少俠聽見妾身呼喊,破門救出妾身,又聽了妾身的請求,救下了小女。”
“什麽?”沈甜驚道,“有個江湖人救了你們?”
王七夫人點頭:“是。”
“他長什麽模樣?可有姓名?”沈甜急道。
“當夜太過混亂,妾身不曾仔細觀察。”王七夫人思索,“只是記得那位少俠,皮膚很黑,身着白衣,名字……似乎是,李……李……”
沈甜聽罷,只覺得十分熟悉,試探道:“他臉上是否有疤痕?”
王七夫人仔細回想,點點頭:“是,有一道疤。”
沈甜:“他是不是叫李懷星?”
王七夫人一震,驚訝地看向沈甜:“是這個名字,你如何知曉?”
沈甜比她還震驚——怎麽還有懷星的事!他前幾天才見過懷星,也不曾聽他提起過啊!
他內心驚濤駭浪,一時思緒繁雜,端了茶水要壓壓驚。不想他剛将茶杯遞到嘴邊,手上便一痛,茶杯順勢而落,在地上砸了稀碎。
二人立刻站了起來,沈甜一個跨步将王七夫人結結實實護在身後,擡頭望去,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房梁上半躺着一個面具人,身着玄衣,看沈甜看過來,才淡淡道:“什麽人給的東西,你也敢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