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沒禮貌!

茶水在地上緩緩流淌,室內氣氛緊繃。沈甜感知不到這人身上的殺意,但又不解對方方才舉動,只得謹慎道:“閣下這是何意?”

“你還是問問她在茶水裏動了什麽手腳吧。”

隔着面具,沈甜無法觀察對方的表情,聽罷,側頭看向王七夫人。王七夫人神色僵硬,見沈甜看過來,雖強撐着鎮定,眼神卻已開始閃爍——這幾乎是直接敲定了黑衣人的話語。

沈甜這才反應過來,方才王七夫人敘述時面上怨怼之色,并非完全是回憶起往事,還有針對沈甜自己的。

知道自己差點飲下有毒的茶水,沈甜神情也沒有憤恨之意,只是有些許訝異。然而正是他這樣正直、不含有一絲雜質的眼神,刺痛了王七夫人的心。她後怕或是悔恨的流下淚來,踉跄着跌回椅子上抽泣。

沈甜既要提防來路不明的黑衣人發難,又不好丢着哭泣的王七夫人不管,一時兩頭為難。黑衣人卻沒有繼續搭理的意思,即使被發現了,也沒有從房梁上下來,看見王七夫人哭起來,好似覺得無趣一般,厭煩地轉了個身。

沈甜看他動作,心中不由腹诽。但怎麽說他剛剛還救了自己一命,沈甜選擇相信對方,暫時先看王七夫人的情況。

王七夫人先是情緒崩潰,哭了好一會兒。沈甜心腸再好,也沒有好到去安慰剛剛還想毒殺自己的人,便只是坐在一旁,顧慮着男女有別,也不好上手安慰,連倒茶端水也不合适,到門外和護衛說了幾句話,感覺差不多了才倒回來。

回來時,王七夫人已經冷靜下來,道:“是我糊塗了。”

“夫人此舉為何呢?”沈甜丈二摸不着頭腦,“在下曾經開罪過夫人不成?”

王七夫人沒想到就算差點被害,沈甜竟然還能如此平和地問自己原委,不由得後悔非常,拭淚道:“沈大俠,是我糊塗了。自從那夜過去後……”她的淚水本已止住,提及此事,又是漣漣,“那夜過去後,我真是恨透了江湖人!若不是江湖人,我的丈夫又怎麽會死得如此凄慘?我又怎麽會淪落到無依無靠,吃糠咽菜的境地?縱使有那位少俠救了我同我女兒一命,也難解我心中之恨吶!”

她掩面痛哭起來。

沈甜等王七夫人哭過,稍微冷靜下來,才道:“夫人,我也是江湖人,不好多做辯白,誠如您所言,有人殺人放火,也有人冒死救人……您恨不恨,都是您的選擇。只是您女兒還小,這樣的事不要再做了,若是您出了什麽事,您女兒才是真正無依無靠了。”

他說到這裏,便看見窗邊,小女孩墊着腳努力往裏看。王七夫人也發現自己女兒在偷看,忙道:“小桃,你做什麽呢?”

小桃見自己被發現,幹脆繞到門口跑了進屋,撲到王七夫人腿上。王七夫人把她抱起來,忙擦擦自己臉上的淚痕:“娘不是說了,無論聽到什麽都要藏好,不要進來嗎?”

“可是娘,你在哭啊。”小桃擔心地說,“娘,是不是沈大俠欺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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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沒有。”王七夫人抱緊了她,“沈大俠是救了娘……”

王七夫人見沈甜确實沒有追究的意思,自是千恩萬謝。黑衣人依然沒有從房梁上下來的意思,也并不說話,沈甜反而拿他沒有辦法,也擔心黑衣人貿然出現會吓到小桃,索性先不管他。

有這一個插曲,王七夫人反倒沒有一開始那麽緊張,顯露出渾身掩蓋不住的憂傷哀愁,抱着小桃,道:“先前那些,我并沒有說謊。但再多的……我只是一個小妾,得寵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還知道些老爺忙的事,這幾年我是真的不清楚。”

“沒關系,就像我一開始說的,就當我們只是聊聊天。”沈甜溫和道,“不如就從您嫁進王家前開始說吧。”

王七夫人輕輕嘆氣:“好罷……”

“像我這樣不得寵愛的妾室,平日裏做得最多的,也是回憶自己的過去。妾身……也不是什麽光彩的出身。遇到老爺時,我不過是一介農婦,還是一個剛生過孩子的寡婦。老爺早年行商起家,路過我的村落見着我,我便跟了他……”

沈甜臉上為了安撫王七夫人做出的十足寬和神色,忽然變了。他的神情是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緊接着猛然看向地上一大片水漬碎瓷片,眼球震顫。他垂下眼,再擡眸時,有如蝴蝶振翅抖落露珠。王七夫人沒有發現他的異狀,繼續道:

“那時我真以為他是個英雄,嫁進來才知道有錢能使鬼推磨,王家簡直橫行霸道。鎮上漂亮的女人一個接一個地往王家裏面送,被搶的、被娘家人賣的,都有,我是第七個。進了王家後,老爺疼了我一段時間。

“其實,王家這一遭,我總覺得不是沒有征兆的。那夜被救出來,我就總想起一件事。那時候我還常常近身伺候,聽見過好些老爺賺錢的法子。有一回,我偷聽見了句什麽‘牽連九族’‘富貴險中求’……吓得好幾個月沒有睡着。特別是那之後,王家更是如日中天,別說商戶了,就連官老爺來了,對老爺都是畢恭畢敬、客客氣氣的。我問了一句,老爺說了什麽,我只記得意思是老爺和官老爺有了什麽交情,具體的就不知道了。”

她想了想,又說道:“但,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連小桃都還沒有出生。近日的話,我倒是還想起兩件。一是老爺一直在找寶貝,還都是些稀罕物,幾個公子都在幫忙奔波呢。有天一個人來大門鬧,說是大公子殺人越貨,勾結官府,把他父母都害死了!大公子怕他鬧大了,請他進府裏談,結果一進來就把人關在柴房裏……就是我那一夜被關的柴房。結果人第二天就不見了。說來也奇怪,我就住在附近,一點聲響都沒聽着。為着這事,大公子發了好大的火。這……是去年的事情。

“再近一點兒的就是,大公子和二公子縱馬,在街上踩死了一個乞丐,還是個小孩子。這樣的事,從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雖然被老爺責罵一通,到底也沒發生什麽。”

聽到這裏,沈甜忍不住了,不可置信道:“鬧市縱馬,衆目睽睽之下踩死了一個小孩,結果什麽都沒發生?!”

“大夫人嫌棄那馬踩死了人晦氣,要給大公子換了,大公子不肯,争執了幾句。”

沈甜說不出話,只覺得荒謬非常。王七夫人嘆道:“這樣的事再常見不過了。這并不久,就在事發的當天。小桃喜歡馬,常溜去馬廄玩兒,我擔心她被傷着去找她,便撞見了主母和大公子争執,又被主母遷怒,罰去柴房思過。”

王七夫人将自己所記得的、有些古怪的事都道出來,沈甜又細問了些細節,王七夫人都說不上來了。

這一來一回,很是費精神。沈甜見王七夫人神色疲倦,又确實再問不出些什麽,便放下案子的事。若是平常,他本會好生寬慰王七夫人,只是瞧着她的面容,他的臉上卻浮現了痛苦之色,怎麽也說不出口圓滑的字句。

兩廂沉默片刻,沈甜輕輕問:“不知夫人名姓呢?”

王七夫人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在乎過她的姓名,甚至連她自己都快要忘記了。

“妾身賤名蔣芳。”她說。

沈甜點點頭。蔣芳有些莫名的不安,即使得知自己剛剛要毒殺他時,這位大俠也不曾如此情态,反倒是知道自己姓名後似乎很為難,連話也不怎麽說了。

沒有沉默太久,外面有人敲門,給沈甜送進來一個匣子。沈甜将匣子裏的東西取出,遞給蔣芳,道:“這是叆叇,戴上可以明目。夫人有這個生活能方便許多。”

“啊呀……這如何使得?”蔣芳吃了一驚,沒想到沈甜還要送禮給自己,忙推拒了。

沈甜笑了笑:“夫人帶着孩子,若是眼睛不便,怎麽照顧得好自己和小桃。這于我而言并無用處,不如給更需要的人。”

聽他說起小桃,蔣芳心中一痛。是啊,小桃如今還小,她們孤兒寡母,今後生活難免艱辛,從前在王家縱使因為不得寵而寂寞孤苦,但還算有吃有穿、下人服侍,如今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她千恩萬謝地收下,在沈甜的幫助下笨拙地戴上叆叇,終于看清這個青年人的形貌。她深深地瞧着,要将這好心的江湖人刻在心中,然而越看,她的眉頭就皺得越緊。

這時,小桃走了進來,扯着她的衣角喊困,連娘親臉上多出的新鮮玩意兒都沒注意到。蔣芳抱着小桃回了房間。

沈甜目送二人回了房間,擡頭道:“閣下,這下總算可以道明來意了吧。”

黑衣人坐起來,居高臨下地看他。他這面具也好生古怪,沈甜混跡江湖,從來沒有見過誰用臉譜花樣做面具的,一是以面具示人的,多會在面具本身下功夫,各種精致花紋、別出心裁的造型,仿佛是女子另一張臉;二是戲子到底屬下九流,就算真是戲子出身,在外也不會故意标榜。這個黑衣人仿佛是完全不在意這些。

“你對救命恩人就是這個态度嗎?”

黑衣人語氣不鹹不淡的,沈甜卻能聽出幾分玩笑,既有些想笑,又覺得這人真是古怪:“就是我認識的俠盜朋友,也沒有坐在梁上跟我說話的。難道這椅子也有毒不成?”

“那人想要害你,你不僅不同她計較,反倒好生安慰;我只不過坐在這兒說話,你倒是夾槍帶棒。”

沈甜疑心這話裏仿佛有些酸味,若是平日,他就要調笑幾句,但此刻,他實在難過,便轉而道:“我只是好奇,大名鼎鼎的三尺雪為何突然出現在此處,還願意出手幫我?”

“你認得我?”

“前段時間恰巧買了些閑書,上面有提到幾句閣下的風姿。”

三尺雪意味不明地一笑,甩手将什麽東西朝沈甜擲去,同方才打落沈甜茶盞的手法相同。這次沈甜總算接下,握在手裏一瞧,面色卻不好了。

那是枚嬌豔欲滴的寶石,正是“觀音淚”。

“你去過了王家?”沈甜愈發迷惑——半途殺出來一個三尺雪,怎麽也和王家扯上了關系?

三尺雪戴上背後挂着的箬笠,道:“不錯。我來是建議你,最好再回去看一眼。”

沈甜皺着眉,狐疑地在觀音淚和三尺雪之間看了幾眼,陷入思索之中。先不說三尺雪在江湖上風評如何——大概沒人比他更清楚江湖傳言的誇張,三尺雪忽然出現在此處,救下自己一命,又明顯和王家案有牽扯……

斟酌再三,沈甜還是同意了三尺雪的提議。上次事态緊急,現場他還沒有仔細看過。

兩人一前一後地往王家的方向去,沈甜在後,親眼見着他的輕功,真覺如同飛燕,眨眼就消失在眼前。他自己輕功也是不俗,但在三尺雪面前,還是不夠看了。

沈甜內心正贊賞,又見三尺雪折了回來。他一時不解,也跟着停下,不想三尺雪落在他身邊,下一刻,沈甜就覺得身體一輕,天旋地轉間,已經被拎起。

沈甜真有些大驚失色了:“啊!?”

兩人身形相近,三尺雪拎他卻好似拎個雞仔。沈甜簡直想打死他,撲騰幾下沒撲騰下來,還被不耐煩地“啧”了一聲,只得認命。唯一的好處就是,三尺雪的輕功果然卓絕,沒多久兩人就站在了王家廢墟裏。

沈甜想生氣,又生不起來,強裝惱怒道:“你幹什麽!”

三尺雪看了他一眼:“以你的輕功,沒等走到王家就被官兵叉下獄了。”

隔着箬笠上的紗和底下的白色臉譜面具,沈甜看不見他表情,更憋屈了,又發現三尺雪說的是事實,一時間自閉得不想說話,心想話本裏怎麽沒說三尺雪嘴這麽毒?雖然他這幾年練武确實沒有以前勤……

沈甜本以為他丢給自己觀音淚,是想帶自己去那個密室,不曾想三尺雪卻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沈甜丈二摸不着頭腦,滿肚子的疑惑問不出來。三尺雪對他幾次欲言又止的表現視若無睹,在一片片廢墟裏,進了一間保存相較還算完好的屋子。

“其它房子都燒成那樣了,這間居然還好好的?”沈甜納悶。這間房屋雖然外面有被大火燒過的痕跡,裏面确實完好無損,明顯是做工用心,特地做了防火。

“這是王出傑的房間。”三尺雪看了一圈,在百寶櫃上取下一只雕刻精致的香漏。上面還恰巧放着沒有用過的香,連棉線與鈴铛都好好的,看來只是做裝飾用。他把香漏放在桌面上,道:“在第二個鈴铛落下之前,你可以在這裏找一切你想要的線索。”

“什麽意思?”沈甜警惕道,“半柱香後呢?”

“時間一到,我就會燒掉這個房間。”三尺雪說話間,已經拿出一枚火折子,将香點燃,“請吧。”

沈甜要瘋了,他先撲向了百寶櫃,還不忘罵道:“你做這些到底是為了什麽!?”

“你最好別繼續追查王家案。”三尺雪抱臂靠在一邊,看着沈甜翻箱倒櫃,“慶祝王家滅門的人,比想知道真相的人多得多。”

沈甜翻出好些信件和可疑的東西,打算帶走了再看。他沒打算和三尺雪争執,三尺雪能給他時間找線索,說明已經下定了決心要燒毀這裏,再掙紮沒有多大的用處。

翻了一通百寶櫃,沒翻出什麽東西,沈甜又仔仔細細翻了一遍屋子,等他風卷殘雲地把屋子糟蹋了一遍,香漏上第一個鈴铛才掉下來。

三尺雪似乎覺得有趣,亦步亦趨地跟上他。沈甜也開始找出了一些藏得比較深的東西,其中不乏連他都沒見過的珍奇異寶,看三尺雪跟着自己,時不時拿來問他,三尺雪都一一答了,倒是令他刮目相看:“這你都知道?”

三尺雪指着他剛剛問的鎮紙:“這個原先是我的,太醜了,拿去賣錢了。”

沈甜:“……”

多數都只是些珍貴值錢的收藏品,沈甜看不出什麽作用。

尤其是翻到抽屜裏一個紫檀木盒時,他随意打開來,發現裏面是兩個用了極精細絞絲工藝制的白玉環。奇怪的是,這制作既不像耳環,論大小,又戴不上手指。沈甜不由得納罕:“這是什麽東西,你認得嗎?”

三尺雪罕見地沉默了,沈甜驚訝:“還有你不知道的?”

三尺雪從他手裏把玉環接過來,往沈甜胸口前虛虛劃一下,又遞還給了他。沈甜困惑,這是打什麽啞謎?

他一時沒弄懂,接回來又多看兩眼,忽然醍醐灌頂,把玉環一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尺雪:“……”

三尺雪:“它咬人嗎?”

“我靠,我去,我的三姑二舅奶,福生無量天尊,”沈甜仿佛被彈射出去,竄了好幾步遠,磕巴幾下,連脖子都紅了,“這死老頭,玩得也太大了吧!”

三尺雪故意道:“看起來還是用過的。”

沈甜:“…………”

沈甜:“求求你別說了。”

他又翻了一通,确定每個角落都看過了,香漏的第二個鈴铛也跟着落下。沈甜抱着一些書信和可疑物證,看向三尺雪:“真的不能打個商量?”

“打可以,商量不行。”

“再問最後一個問題,”沈甜抓住他捏着火折子的手,試圖透過箬笠與面具,直視三尺雪的眼睛,“你和王家案有什麽關系?”

“你會知道的,不過不是現在。”三尺雪說,“松手。”

“不好意思,我比較沒禮貌。”沈甜甚至連三尺雪的眼睛都瞧不見,這讓他有些無奈。他只能感受到,三尺雪身上沒有任何的氣息波動,就算只是一個身無武功的凡夫,也不可能這樣無聲無息。

他慢慢松開了手,退至三尺雪身後,眼睜睜看着一場大火在自己面前展開。

熾烈火光裏,三尺雪轉過身,是在看他。沈甜以為他會對自己說些什麽,譬如警告、譬如玩笑,但最終,三尺雪什麽也沒有說,只是扶了一下箬笠,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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