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罐兒
發現起火的巡邏官兵很快到來,沈甜時間急迫,只得匆匆離開。
他身上還揣着搜刮出來的書信,又擔心聞人的情況,加之今夜就要啓程前往永夜島,沈甜已經不能只用心事重重來形容。他穿過大街小巷,此時已經将近日落,街上人來人往,叫賣聲不斷。
沈甜不好露面,站在角落處看了一會兒車水馬龍,擡手按了一下心口,閉上眼睛,長長嘆出一口氣。再睜眼時,他眼神已經恢複了堅定,正要回身,忽然聽見一聲清亮的聲音:“沈甜!?”
他驚訝地看向街道對面,旋即轉身拔腿就跑,在他身後,街道對面一個胭脂色衣裳的女孩就揚聲大笑,翻身越過菜攤子,幾步穿過街道,如同一道紅色閃電沖向落荒而逃的沈甜。她人雖小,這腳上功夫倒是了得,淩空幾步追上沈甜。
沈甜本來也沒認真跑,被追上後滿臉無奈,女孩興高采烈地抓住他的手肘,腿一伸——
沈甜竟就這樣被她摔了出去,生無可戀地平躺在地。女孩探頭看他,笑嘻嘻道:“沈甜!你怎麽在這兒呢!?怎麽啦怎麽啦,生道掌門嫌你白吃糧食,把你掃地出門了?”
“我自己種自己吃,怎麽算白吃——不是,”沈甜掐她臉,“你這小妮子,回回這麽打招呼,真不怕把我摔壞了。”
“哪兒那麽容易壞呢?”女孩伸出雙手打開他的手,兩只快跟她一般高的雙股辮也跟着晃,“而且我們問世都是這麽打招呼的呀!”
“我又不是你們問世的弟子。”
“好吧,其實我就是想打你。”
沈甜瞪她,女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哎喲,眼睛不怎麽泛黃呢,你毒解了?”
“出了點意外,剛從回春山出來。”沈甜從地上坐起來,“我下山查個案子,你又怎麽回事兒?”
“我年紀到了啊,可以出世了。”
“哦,是,算起來咱們罐兒今年也十三歲了。”沈甜看她撇嘴,奇道,“怎麽這個反應?你之前不是總嚷嚷要闖蕩江湖,嫌問世是個海島,什麽也沒有麽?”
“哼,師父非說我幾年前擅自溜出島,功夫不紮實,要我辦好一件差事,才正式批我出世。為了這個,我來這兒忙活好些天了。”罐兒沒好氣道,“可煩!”
“什麽差事?說給你沈大哥聽聽,說不定能幫你一把呢。”
Advertisement
“我要是說出來,你指定比我更難受呢!”罐兒蹲下來,“師父派給我的差事,不是別的,就是去給永夜島送每年的保護費!”
沈甜果然不說話了,跟她幹瞪眼。
罐兒說:“我聽了就來氣!那死瘸子憑什麽呀?就因為我們問世在他們島附近,年年要我們上供!”她說得來火,拽下背上比自己個頭還高的大刀,重重往地上一敲,“我遲早把他那條好腿也剁了!”
“你師父就是要練練你這脾氣。”沈甜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行了,今夜的船,是不是?”
“對呀!诶,你怎麽知道?”
“都說你沈大哥能幫你一把了。”沈甜一笑,“今晚見吧。”
入夜,碼頭邊,海霧蒙蒙。
一行人從霧中走來,為首的是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面上幾道縱橫的疤,一直袖管空蕩蕩的;左邊跟着一個弱柳扶風的玉面男子,右邊跟着一個身姿高挑的蒙面女子,身後另有兩個面色陰沉的護衛、一個提包的女侍。
他們走到碼頭邊時,已有幾人站在那裏。其中一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們,女侍先一步上前,畢恭畢敬地遞上名帖,那人才笑道:“呂宗主,您可算來了。”
為首的斷臂男人微一點頭,那人又看向他身旁的少年:“玉面魁風姿更甚從前了,不知是否路途勞頓,不像從前愛說話了。”
那沒骨頭似的攬着呂宗主手臂的少年頭一撇,整個人貼在他身上,并不搭理。呂宗主按了按他的後腦勺,沉聲道:“賤內這兩日鬧脾氣,大人見笑了。”
“呵呵,二位琴瑟和鳴,讓人聞之豔羨啊。”接引人打量的視線掃了一眼那蒙面女子,倒是沒有再說什麽,讓到一邊,“各位,請吧。”
六人正是沈甜一行人。因着要按身形易容,聞人歸峭領了身形最高大的呂宗主呂威遠,冷槍本和他身形相近,但他不耐煩演戲,因此和懷星一齊做了護衛;華澈主動領了女侍的位置,剩一個呂宗主常年帶在身邊的玉面魁。
鬼憐很大意見:“什麽?我扮玉面魁那個死斷袖?”
沈甜:“就你個頭合适,沒辦法。”
鬼憐大怒:“不如殺了我!”
沈甜拿出一條肚兜。
鬼憐小怒:“肚兜也要穿?!”
華澈:“以防萬一啊!”
鬼憐扭頭:“算了,我還是做斷袖吧。”
沈甜把肚兜一甩,拎着衣裙箬笠到屏風後面去了。
不錯,站在“呂威遠”另一邊的窈窕女子就是男扮女裝的沈甜。令謙言不知用了什麽辦法,截下了呂威遠一行人,但他們也不知道這個跟在呂威遠身邊的白衣箬笠女子是什麽身份,只知道她很是高大,只得将就着扮了。
時間緊迫,令府上能借他們易容的不多,呂威遠的人皮面具還是鴉銜劍所供。看到人皮面具時,沈甜的神色有些古怪,但最終也不置一詞。
玉面魁喜好裝扮,衣裳要華貴,倒是可以借令謙言的衣物,但穿起來要露肩敞胸。為此鬼憐發了好一通牢騷,最終因為他身上傷疤多,展現的效果和“風情萬種”夠不上一點兒,反倒像個精神失常的殺人狂,因此得以蔽體。
鬼憐被華澈按着往臉上擦粉,遮去他臉上的刺青:“我還得謝謝你們呗。”
華澈:“哎喲,這小臉蛋,姐姐摸摸……”
鬼憐:“別摸了,你相好在瞪我。”
華澈扭頭:“不許威脅鬼憐弟弟!”
冷槍不屑:“誰威脅了。”
沈甜:“華澈!這是啥?”
華澈又屁颠颠過去:“束腰,你別動我來弄!沈甜你這腰,我的天……我摸摸好嗎?好的。”
沈甜:“師叔你連我都瞪啊!別吃飛醋了我是真不會弄!華澈你別摸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癢……”
聞人蹲在一邊往臉上貼人皮面具,鬼憐看不下去,把他拽過來:“豬啊!這都不會弄?”
聞人感受着輕薄的人皮面具覆上自己的臉:“謝謝你。”
鬼憐熄火了。
令謙言大概是去給他們善後,只派人送來了衣服和重要信物,沒能再見上面。
為了扮出女子的身姿,沈甜穿着束腰,挂着特制的假胸,又要模仿女子的走路姿勢,渾身都難受,只能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透過輕紗打量上船的船客,便見罐兒也位列其中。她皺着臉,身旁還跟着一男一女,都穿着問世那胭脂色的校服。
沈甜還欲再看,但衆人已經開始上船,其中一個經過他們面前時,他險些叫了出聲——這不就是下午才見過的三尺雪?!
三尺雪依然戴着面具與箬笠,只是将紗撩上鬥笠,否則沈甜也不能一眼看到那标志性的臉譜面具。
此時周圍安靜得詭異,只有輕輕翻湧的海浪聲不斷。沈甜也只得暫且按下心中驚疑,和其他人一齊上了船。
最後一個人剛站定,無名狂風驟然而起。船帆聲響獵獵,奇特的是,這狂風只是從船帆處經過,他們連頭發絲都沒亂。
“好奇怪的風!”
罐兒道。她聲音明豔又響亮,打破了這片壓抑的沉默。聽了這句話,一個高瘦少年冷笑一聲,很是不屑的模樣,被身後的女人在後腦勺扇了一巴掌。罐兒卻沒有因此放過他,橫眉道:“你什麽意思?”
少年捂着後腦勺,卻是不說話了,躲到女人身後去。女人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對罐兒微微一笑:“女俠,小徒無心冒犯,還望海涵。”
罐兒脆聲道:“姐姐,你是漂亮又謙遜,怎麽找的徒弟是這德行?”
她身旁的問世弟子拉了一下,低聲道:“差不多得了。”
他剛說完,就被另一個弟子踢了一腳,咬牙切齒地低聲道:“你再對小師妹說這沒種的話!”
沈甜将鬧劇盡收眼底,心中着急。罐兒性情爽直,本也算不得什麽大事,但畢竟他們現在在永夜島的船上,不依不撓下去,還不知道會發展成什麽樣。但他此時不好出面,焦頭爛額之際,聞人忽然道:“好一手‘風水自興’。”
在場的人無一不是放眼江湖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但若要論最有威望的,還是聞人所冒名頂替的呂宗主呂威遠。玉面魁雖也是響當當的高手,但要登永夜島的船還遠遠不夠格。因此,聞人一開口,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但這一看,那個女人就猛然變了臉色——沈甜也變了臉色——只因為他們都發現了一件事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事:沈甜竟然和這個女人撞衫了。
這身衣服是令府裏拿出來的綠水芙蓉衣,據說是今夏最新的款式,統共也只出了兩件,一件叫令府拿了,本來預備送人,令謙言大方地讓人拿了來應急,沒想到會遇上這樣尴尬的情況。
她臉上嬌美的笑收了起來,冷冷地瞪着沈甜。
華澈小聲:“啊哦。”
女人瞪她一眼,華澈吓得往冷槍身後躲,冷槍若無其事地擋住她,那女人就繼續瞪着沈甜。其實被一個美麗的女人這樣看着,沒有男人會惱怒的。沈甜很想說些好話哄哄這位美人,但來時他們就已商量好,由于沈甜所扮的白衣女子身份不明,沈甜行動求穩為上,一個蒙面的孤傲女子不開口說話,也不會有什麽怪異。
但弊端也在此時顯現。其它船客好整以暇地瞧着,但女人只是冷笑一聲:“東施效颦。”
沈甜沒反應,甚至想說一聲對。
見沒有後續,另一個女子站了出來,頗有興致地接了聞人的話:“剛剛那就是風水自興?聽說練就這門功法便能呼風喚雨,大成者甚至能召雨數年不歇。”
“但這不是秘法麽?聽說失傳已久。”有人道。
衆人聽了,心中各有計較。失傳已久的秘法,竟然在永夜島手下人手裏再現,還只是用來揚帆?
“是秘法,不過失傳?”高瘦少年插嘴道,“三年前——”
他忽然瞪大雙眼,兩只眼珠暴凸,臉上瞬時間布滿紫色血管,皮膚通紅,讓人幾乎以為他要頃刻暴斃。罐兒被他得到情态吓得往後退了一步:“你怎麽了?!”
他“嗬”“嗬”幹喊兩聲,忽然重重倒吸一口冷氣,臉上駭人的變化終于慢慢收回。他渾身發軟,眼看要跪倒在地,卻又撐着膝蓋在原地站穩了,只是任誰都看得出他兩條腿都快抖出了殘影,方才還維護他的女人卻只是冷冷看着他。
他低着頭,臉上的汗水滴滴答答打在腳下甲板:“師父,徒兒知錯。”
女人道:“錯在哪兒?”
“逞強好勝,不知收斂。”他的膝蓋壓得更低,已經快支撐不住,額前的發絲全濕了,“但憑師父責罰。”
女人颔首,對衆人微笑道:“諸位見笑,小女子先失陪了。”
她輕移蓮步,走起路來搖曳生姿,衣衫飄動時都仿佛帶有美妙芳香。然而,在她身後,那個剛剛還趾高氣昂的少年卻十分慘烈地哀嚎一聲,趴在地上,四肢并用地跟在她身後,竟就這樣爬行着跟了上去。他看起來那麽痛苦,動作那麽詭異,爬起來卻十分迅速,像是被人拿着鞭子在身後驅趕一般,沒幾下就和女人一起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中。
發生了如此可怕的一幕,沒有人繼續說話了,罐兒臉色煞白,仿佛馬上就要吐出來。
接引人面不改色,依然微笑道:“各位貴客,車馬勞頓,不如早些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