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蟬蛻
深更半夜,一個大男人穿着衣裙,摸黑進女孩子的房間,沈甜都想暗罵一聲猥瑣,也難怪罐兒剛看到他還好,等他一開口,掄起大刀就要砍。
她個頭才到沈甜的腰,掄起那把等身的大刀卻是虎虎生風。兵器者,一寸長一寸強,這樣威武的大刀迎頭劈來,威懾力不言而喻。沈甜被她拿來練刀不知多少次,對她的武功路數熟得不能再熟,他旋身避過,罐兒一刀落空,不做停頓,改做流雲刀法,要将敵人逼至亂了身法,破綻自現。
但刀法剛過第三式,沈甜卻不再閃躲,反倒迎刀而上,足尖輕點,一手撐住刀面,借力翻身,到了罐兒身後,在她腕上點了兩道。罐兒只覺得筋脈酥麻,刀掉落在地。她醍醐灌頂,回頭驚訝道:“沈——”
“噓。”沈甜示意她噤聲,“跟我來。”
等兩人到了沈甜房間,裏面已經坐了一圈人,床上還躺了一個。沈甜小聲說:“鬼憐怎麽睡了?”
聞人小聲說:“他暈船。”
沈甜小聲說:“暈船還來?”
聞人小聲說:“他說‘少管我’。”
鬼憐在被子裏說:“我是睡了,不是死了。”
沈甜扭頭:“都怪你把他吵醒了。”
聞人指着自己:“我?”
華澈憤怒:“還讨論不讨論了!知不知道女孩子熬夜會變醜?!”
罐兒聽到聲音,喜出望外:“華姐姐!”
華澈這才看到沈甜身後的罐兒,也喜出望外:“罐啊!”
一大一小兩個姑娘抱在一起,親親熱熱地開始挨個講在場幾人的壞話,首先就拿沈甜開刀。沈甜當沒聽見,把聞人屁股底下的虎皮坐墊扯下來鋪到地上,自己坐下,在窗邊站了半天的李懷星走過來和他擠一擠,沈甜看到窗邊挂衣服的架子忽然動起來,吓了一大跳:“我靠,原來這是個人啊?”
冷槍大笑,但李懷星在鬼憐那裏已經免疫容貌攻擊:鬼憐很生懷星的氣,認為他跟聞人告自己的狀,導致聞人從回春山開始就一直纏着他。而聞人不知怎麽,很會對付他,鬼憐脾氣壞嘴也毒,卻總被聞人三兩句捋順了毛。他對此很不服氣,治不了聞人,便成日欺壓李懷星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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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好,李懷星是個銅豌豆,蒸不爛煮不熟,被鬼憐各種刻薄也左耳進右耳出,并不當一回事。他一臉正直地盤腿坐下來,沈甜咳了兩聲:“不好意思,懷星,真的沒發現是你。”
聞人很郁悶:“李懷星,你到底點曬成咁嘅?你小時候冇咁黑嘅。”
李懷星:“唔知。”
話題轉回來,聞人說:“沒想到三尺雪也在,加上蟬嬢,兩個江湖人,步踏風、安樂和吳憂三個商人……”
沈甜說:“師兄,你認得三尺雪?”
聞人看向他,表情有些一言難盡。沈甜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幹嘛?我不認識三尺雪很奇怪嗎?”
聞人卻說:“清歡,你已經三年沒有去看過師父了。”
沈甜眼神閃爍不定,強顏道:“怎麽突然說這個?”
“兩年前,三尺雪與師父約戰流翠山。”聞人說,“師父與他比試三天,那場比試吸引來近千名江湖子弟。三尺雪逼出了師父畢生所學劍法,最後平局而去。其實我能看出來,三尺雪一直在給師父喂招,最後一劍,三尺雪使出了‘萬壽無疆’。”
冷槍在搖椅上,他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看起來很是不羁,仿佛所有人的行動在他眼裏都像稚童玩笑。又因是在場年歲最大的人,瞧着總像大家長看小輩們胡鬧。但聽到聞人的這句話,他忽然坐起來,眼睛盯着聞人,重複道:“他用出了‘萬壽無疆’。”
房間裏陷入沉默。因為江湖上無人不知,“萬壽無疆”是華禦的成名劍法,至今仍被認為天下第一劍法。
二十年前,在武林十年一度的洗劍英雄會上,華禦不是參與者中最年輕的,卻是前十裏最年輕的。那一次的終賽,他們抽簽抽到了混戰,十人同時出手,留下的就是勝者。押注華禦第一個出局的人多如牛毛,然而那一天,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那聞所未聞、空前絕後的劍法震撼,第五式時,天空盤旋多日的烏雲盡散,金光普照,戾氣四散;第十三式時,第九個人跌出了賽場。
華禦自此一劍成名。
然而就只是他門下的沈甜,也只能練到第七式;最有天份的聞人歸峭,自幼苦練至今,也只不過練到第十式。但這個三尺雪,半途殺出,只用了三天,當場學會了萬壽無疆,并打敗了創作這個劍法的華禦。
這是如何的天賦,這是什麽樣的劍術天才?
聞人繼續道:“我只希望他不會是我們的敵人,最好是一點關系都不要有。更何況,我們還不知道他背後代表的勢力。”
罐兒道:“我還不知道你們要來幹什麽呢!是終于要把永夜島滅了嗎?”
沈甜便低聲把王家案同她說了,李懷星就坐在他倆中間,說:“原來你是來查王家。”
鬼憐:“不然你以為來幹什麽?”
李懷星:“殺佘行天。”
罐兒一拍膝蓋:“我就說嘛!”
沈甜:“……”
沈甜哭笑不得:“殺完他然後跳海逃生嗎?我還沒那麽大本事。對了,懷星,我還有事想問你,是不是你救了王七夫人母子?”
“是。”李懷星點頭。
罐兒:“你怎麽會在殺人現場啊?”
李懷星:“路過。”
沈甜崩潰:“你之前怎麽不告訴我?”
李懷星:“你又有沒問我。”
他說得實在太理所當然,叫人一時無言以對。也難怪鬼憐看他橫豎不順眼,這人自有一套邏輯,看似很有道理,實則狗屁不通。但李懷星此人神情和行事又太過正直,沒有一點刁滑奸詐者的痕跡,因此縱使他拉着不走打着倒退,好似木石成精,也讓人不能真正生他的氣。
罐兒從華澈的腿上跳到李懷星的肩膀上,把他的腦袋當桌子放上手臂撐住臉:“我一直想不通,茶茶為什麽要收這個一根筋當徒弟。”
“懷星實心眼啊。”華澈說,“誠實是寶貴的品質!”
懷星任勞任怨地給罐兒當大馬騎,坐在沈甜旁邊給她剝橘子。沈甜:“那晚發生了什麽?從頭到尾跟我說說,快點快點。”
“嗰天晚上,我在瞓覺,被打鼓的聲音吵醒。”李懷星說,“太吵了,所以我起嚟找聲音,然後看到了大火。我翻牆進去救人,聽到柴房有聲音,就把那個女人救了出來。她要我去救她女,然後畀我指路,我在路上看到了很多死人,也聽不到有活人了。後尾她女從房子裏沖出嚟,我救下了她,直接就走了。”
他不擅說太長的官話,中間總是停頓,又摻着意圖扭成官話的粵語,雖然四不像,勉強能夠叫人聽懂。華澈:“大晚上怎麽還有人敲鼓啊?給火災配樂嗎?”
罐兒吹了聲口哨。
沈甜低頭:“你敲的?”
罐兒:“……你怎麽知道?”
沈甜:“你一心虛就愛吹口哨。你大晚上跑去敲人家鼓幹什麽?”
罐兒惱羞成怒:“我就喜歡打鼓!也愛吹口哨!要你管!”
沈甜被她拳打腳踢一通,連連告饒,繼續盤問李懷星:“你沒有看到其他人嗎?”
李懷星想了想:“有一個,著着夜行衣,離得很遠,輕功很犀利,一下就不見了,我看不清。”
這也算不上什麽線索。沈甜不死心地又繼續追問,但李懷星都只說自己當時離得太遠,只能看到有個身影從屋頂上跳下去。
看來更多的東西還是要從永夜島上下手。沈甜在墊子上躺下,恰巧看見看見鬼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坐了起來。他應該是在場最沉默的人,看着空蕩蕩的地方發呆。
在場的人們除了懷星,都還各自戴着人皮面具,虧得罐兒和衆人足夠熟悉,聽他們的聲音便能認得出來,只有鬼憐她未曾見過。但鬼憐并不言語,她也沒有多問的興致,無人理會鬼憐,也不知道方才他就這樣沉默地注視了多久。
暗閣中人或許都是這樣?沈甜不清楚。但從他第一次見鬼憐,就有這樣的感覺:即使在人群裏,如果不去特意追尋,你甚至會忽視有一個人在這裏,像一道無聲無息的黑影。這其實很危險,因為這道黑影掌握着能夠将人一擊斃命的實力。
沈甜并不确定自己把鬼憐帶上永夜島是不是正确的決定。但他很确定,鬼憐知道的東西很多,不願意全盤托出,卻願意跟着他們一道,這其中一定有什麽關竅。
次日,沈甜醒過來時,感受到了一種詭異的寒意。
他簡單收拾了一下,有人敲了三下房間門。
站在門口的是華澈。她臉色蒼白,看到沈甜,眼淚頓時就湧出來。
沈甜被她吓了一跳,扶住她:“怎麽了?”
華澈搖搖頭,推着他進屋,才道:“死人了。”
沈甜心下一沉:“誰?”
“蟬嬢,就在她的房間裏。”華澈推他到梳妝臺前坐下,給他梳發上妝,“她徒弟吓壞了,話也不會說。其他人都到了,只有你不在,有人懷疑是你做的。”
“沒事,等會兒我過去了就好,別害怕,大家都在呢。”
沈甜輕聲安慰她,看華澈紅着眼點點頭。華澈雖然也是江湖人,還師承回春山,卻很看不了死人。往日大家帶她出去都盡量護着些,更何況還有個冷槍,再不長眼的也不敢跟他叫板;這次毫無防備地瞧見,大概吓壞了。
蟬嬢房間內。
那個昨夜還因為和其他人撞衫而怒氣沖沖的美麗女人,就這樣躺在地上。她的徒弟看起來完全不複昨夜的高傲,正跪坐在她的身邊,在替屍體整理頭發和衣裙。
步踏風看起來很生氣:“人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永夜島一點說法也沒有?起碼派個醫者來瞧瞧吧!”
沈甜這才知道,從發現屍體開始,除了他們這些船客,竟然沒有一個永夜島的人過來。
他看向在場的人。安樂、吳憂兩個男人,一個坐在椅子上,手裏盤着一串佛珠,面頰幹瘦,看起來無精打采,他是安樂;一個則站在屍體旁邊打量,不斷嘆氣,兩只耳朵碩大非常,他是吳憂。三尺雪則遠遠地站在窗邊。
聞人低聲和沈甜說:“華澈剛剛看過了,人是昨夜醜時走的,死于中毒。她房門是打開的,安樂去用早飯時看到的屍體,據說屍體剛被發現的時候什麽也沒穿。她徒弟也昏倒在自己房間裏,華澈把人救醒來了,他過來以後把其他人趕了出來,給他師父穿好衣裳了才讓我們進來。”
昨夜醜時?那段時間,正是他們剛上船,後來他又去找罐兒那段時間。沈甜大惑不解,當時他誤入了三尺雪他們聚會的現場,船客都在那兒,之後他帶罐兒回去房間時又再次經過,也沒有遇到誰,按理說不會有人有時間跑去殺害蟬嬢啊?
不止他一個人想到這點。安樂道:“咱們昨晚可是一直呆到子時之後。”
他雖然沒有看向沈甜聞人一行人,但這話幾乎是明示他們的嫌疑了。步踏風看向三尺雪,道:“三尺雪,你怎麽看?”
沈甜也好奇,三尺雪是怎麽想的?誰知三尺雪道:“是她吧。”
那語氣裏仿佛有些嘲弄。沈甜一愣,有些氣惱。既沒有證據,又是這麽明顯的栽贓嫁禍,三尺雪竟然也懷疑是他?
罐兒惱道:“不可能!”
她突然跳出來維護沈甜,別說其他人,沈甜都被她吓了一跳。步踏風道:“你怎麽證明?”
罐兒又說:“那你們又有什麽證據?!”
步踏風:“我們……嘿,你這小女娃腦筋轉得還挺快。”
“來了來了!”一個問世弟子跑了進來,“我把永夜島的人喊過來了。”
果然,幾個低着頭的男人就跟在她後面。進到房間裏,他們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做,直直就沖着蟬嬢的屍體走去,一把将她扛了起來。
“你們做什麽?!”她徒弟立刻拉住其中一個人,水手低頭看向他。
想必那水手的神情十分可怖,少年立刻松開了手,低下頭不說話了。
他都不攔,其它人更是不可能出手。沈甜不明白他們這是要把屍體送哪裏去,跟上了他們,眼見着水手将蟬嬢一路扛到了甲板,默契地擡手,往外用力一抛——
沈甜險些失聲大喊“等等”,被聞人眼疾手快拽了一把,才只是發出一道短促的驚嘆。
噗通!
風中還帶着大海的鹹味,船只随着波濤微微晃動,帶着人惬意地搖晃。沈甜迅速跑上前,扶着護欄朝下望,蟬嬢的屍體被海浪推得很遠,漸漸消失在視野中。
“這就是永夜島……”步踏風喃喃,突然‘噗嗤’一聲笑起來,“這就是永夜島!哈哈哈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她朗笑着拍了兩下掌,親親熱熱地對安樂、吳憂二人笑道:“來來來,二位大人,咱們喝酒去吧!”
“也好,也好。”吳憂拿着手帕擦了擦額頭上不存在的汗,被步踏風一把拉了過去,安樂依然是那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也跟着進去了。
寥寥幾人站在甲板上。沈甜仿佛呆住了,站在護欄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