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入陣曲

白日那聳人聽聞的一幕過去後,船上更是一片死寂。最令人不安的是,自遠方綿延而來厚重的烏雲,海風仿佛粘稠的海綿,不複清爽。

沈甜是一個愛笑的人,無論遇到多麽危險的境遇,他都想要笑,哪怕是冷笑、嘲笑,也比展露恐懼驚惶也好得多。仿佛只要能笑出來,事情就算不上毫無希望;若是連笑的心力就沒有,也毋論面對危險的勇氣了。

但他不想再露出笑容了,因為沈甜感受到了憤怒。

蟬嬢就這樣簡簡單單的死了。她的屍體會去往何方?在魚腹之中,還是會被漁船撈起?還是在大海上永無止境地漂流,直至腐爛溶解?

他心事重重,同伴們也并不好過。華澈被屍體吓得不輕,一直卧床休息,冷槍也陪着她去;罐兒雖然與蟬嬢徒弟有口角,卻也十分看不慣這樣草菅人命,一整天都橫挑鼻子豎挑眼。步踏風倒一行人倒是不知道去哪尋歡作樂了,隔音極好,只有站在門外才能聽見他們在裏面玩笑。

陰雲重重,穿透船帆,壓在沈甜的心頭。永夜島如此草率地處理屍體,一點也不為客人的暴斃而驚訝,蟬嬢的徒弟嚣張又口無遮攔,沒有再鬧,就這樣讓她的死晦暗不明。

他很不安,即使用餐時,都是他喜歡的飯菜,他也難以入口,簡單的吃了一些,就在房間內睡覺。

入夜,沈甜終于明白了這份不安從何而來,海上竟下起了雷暴雨。

即使再好的船,遇到狂暴的風浪也不免颠簸。沈甜被在頭頂爆炸一般的響雷驚醒,心髒在胸腔狂跳,仿佛要沖破薄薄的肌膚。

他捂着心口,不斷喘着氣,從床上坐起來,閃電驟然沖透窗子布滿室內,短暫的光明後重歸死寂,緊接着又是隆隆雷聲。

沈甜抓住自己的雙臂的袖子,額上沁出密汗。他又捂着臉,卻依然感受到閃電飛過,雷聲炸響,将他驚得一抖。

他熬了一會兒,臉上都濕了,分不清是冷汗還是淚水。沈甜擡起臉,視線在黑暗中沒有歸處,便落在地面。

然而随着下一道閃電,一道長長的人影驟然出現在地面上!

沈甜吓得心髒都停了,但下一刻,幾道輕輕的敲門聲響起時,沈甜的神情又冷靜下來,他抹了把濕漉漉的臉,摸到枕邊的面紗戴上,摸黑去開門。

但一開門,一道雷聲再次炸響,這一次是那麽近、那麽宏偉,沈甜感覺心都要被這雷聲震破了。

“是我。”

Advertisement

來人竟是三尺雪。

三尺雪看他滿目倉皇,在看清自己時緩和下來,心中一軟,推他進屋。

沈甜撐着桌子平複了一會兒心跳,但船實在颠簸,站着反而很不好受。三尺雪把門鎖好,摟着他的肩膀帶他到床上。

……如果這家夥能不戴着這個面具就更好了。沈甜看着他的背影想。

三尺雪把來時被雨潑濕的外衣挂上,才坐到沈甜的身邊。沈甜小聲說:“你來做什麽?”

“雷聲吵得睡不着,來找你打發時間。”

沈甜笑了笑:“沈甜亦未寝。”

三尺雪看他雖然還能開玩笑,臉色卻是慘白,心中慶幸。在生道初見時,沈甜就在雷雨夜裏游泳;在去回春山趕路的那幾天多雨,夜裏有雷暴,沈甜也總是不能安寝。方才他被雷聲驚醒,便毫不猶豫過來了。

海上的雷暴雨格外兇猛。三尺雪半躺着,沈甜裹着被子倚在他身上,微不可查地發抖。船只帶着床鋪搖晃,床像另一只小船,帶他們在互相依偎的夜裏漂流。

沈甜沒有問“你不是來打發時間嗎,怎麽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三尺雪也沒有說“你為什麽會這樣怕雷雨,又為什麽願意将我視作安慰”。

沈甜沒有說“謝謝你”,三尺雪也沒有說“別害怕”。

這樣的風浪,船會翻麽?

他們只是這樣依偎着,依偎着,在颠簸的雨夜中。

烏雲遍布,風雨蠢蠢欲動。

三尺雪先下了船,立刻就有人迎上來,接待他進去。他回頭看了一眼,“呂威遠”正帶着幾個下屬下船。

他們變裝的時候不在令府,三尺雪自然也不知道他們具體誰是誰,但還是靠着身形猜了個大概——尤其是那華澈同冷槍,誰家侍衛和女侍敢在主人面前這麽卿卿我我的?他看他們幾個裏面,也就沈甜和聞人演得比較走心,鬼憐被聞人護着走的時候感覺毛都要炸了。

永夜島出了名的機關陣法遍布,別說進去,就是要出來都十分艱難,哪怕是其門人都不敢随意走動。在這裏,迷路還算是小事,若是不經意間觸發了機關,恐怕連全屍都不保。

三尺雪跟着走了幾步,便察覺其它人并沒有一起。看來佘行天派來接待的人刻意将他們分散開來。

佘行天在防什麽?三尺雪沒有開口詢問,因為侍從來接他走時,他就已經察覺了對方是啞巴——不管是舌頭被割還是其它原因,總之他不可能在侍從身上得到情報。

三尺雪掃視一圈四周,如果此時有人能透過帏帽,再摘下他的面具,就能看清他眼中的輕蔑。

侍從一直目不斜視地走着,然而他越走,額上就越是沁出汗液,到最後,他的雙肩甚至都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

他恐懼到了極點,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到最後幾乎是在原地一點點往前挪。然而即使他已經慢到了這種地步,身後的客人依然沒有出聲抱怨,甚至連質疑也沒有。他猛地回過頭,卻見那個客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沒有跟在自己身後了,而是在十幾步之外。

他的雙眼露出了絕望之色。

只見那位黑衣的客人站在石子路上,擡手便撚住了一片竹葉。

三尺雪将竹葉随意地擲出。那竹葉仿若離弦之箭,飛竄而出,路上竟然将好些落下的竹葉切開,最後直直地插在了一塊山石上:上面刻着一副嫦娥奔月圖,而竹葉不偏不倚,正落在那小小一輪月亮的中心,将那月亮攔腰截斷。

方才還竹林遍布、花香鳥語的小徑,漸漸霧氣彌漫,很快,侍從看不見那個黑衣人了,他只能看清腳下兩步之遠的距離。

“山水陣擺到我面前來了?”他聽見黑衣人低聲嘲弄,很快,他連這個嘲弄聲也聽不到了。

沈甜提着兩個女孩的衣領跳到假山後,壓着她們的腦袋和她一起矮身躲好。

罐兒捂着嘴,身旁的侍女怕得不停流淚,便伸手點了她的穴位。

不遠處,一行人匆匆跑過,罐兒正要松口氣,壓在自己腦袋上的手又往下摁了摁,她又連忙憋氣,果不其然,又是幾道黑影從天而降,徘徊片刻,才離去。

沈甜這才松開她們兩個,罐兒怕她報信,卻阻攔不及,眼睜睜看着沈甜解了她的穴。侍女已吓得是四肢癱軟,朝兩人連連磕頭,沈甜輕聲說:“你放心,我不會殺你。你自己離開,小心些別被人發現。”

侍女嘗試站起來,都以失敗告終。沈甜皺起眉,又看了一眼外面,才縮回來,又在侍女身上點了幾道,侍女忽然感覺身上漸漸回來了一些力氣,連道謝都來不及,慌慌張張地跑走了。

“可惡,中死瘸子的套了!”罐兒忿忿,“還好你機靈,不然就完蛋了!”

“現在也沒好到哪裏去。”沈甜苦笑,“我人就在他的地盤上,這還是個海島,簡直就是甕中捉鼈。只希望華澈他們還沒被發現,或者佘行天還願意做個樣子瞞住他們。”

“瞞不住的,我不在,我師兄師姐肯定要大鬧。”罐兒說,“我現在就發個訊號,讓我師父來救我!”

她話音剛落,忽然一聲轟隆聲起。兩人面目呆滞地擡頭,就在他們頭頂,連綿的山上,一道巨大的火光竄了起來,緊接着,他們肉眼可見的山頭,也通通亮起了一樣的火光。

是烽火!

沈甜立刻站了起來,和罐兒背對背看着四周。随着烽火的亮起,他們四周輕薄如紗的霧氣盡散,樹林、花壇、雕像,甚至連他們腳下的磚石都在飛速變幻,仿佛一場巨大的幻覺。

房門口,樂伎跪在地上,同樣跪在兩邊的侍從替她将門拉開,她抱着琵琶膝行,不敢擡頭看座上的青年,只是叩首,随即做好姿勢,就這樣跪坐在地,手指放在琴弦上。

起手便是輪拂,急促的弦音在她飛躍的纖指下飛出,铿锵有力。青年随意地飲了一口酒,旁邊的侍從忽然膝行而上,在他身側輕聲彙報。他擺了擺手示意侍從下去,又再啜飲一口,掩去了眉眼間的惬意。

罐兒抽出那把大刀,死死握在手上,片刻後,兵刃相交的聲音就遠遠地、不詳地傳了過來。沈甜當即一把撈起罐兒,罐兒大喊:“沈甜你有病啊!我自己會跑!”

“你腿還沒我手臂長,閉嘴吧!”

沈甜拔足狂奔,他們不過跑出來五六步,原地就已經插滿了箭矢。罐兒大罵:“佘行天!!!你這個狗日的!死!瘸!子!”

在他們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地方,永夜島的人雨後春筍般冒出,彎弓搭箭。作為海島,永夜島雖有矮丘山陵起伏,但四處仍有開辟平地。沈甜借山勢和這平地,如同海上飛鷗般滑過,但縱使他腿上功夫了得,在這樣彌補的箭幕面前,也好似螳臂當車,好幾次不能閃避,衣袖被箭矢穿過,将那身綠水芙蓉衣刺得破破爛爛。

琵琶弦聲緊促跳躍,青年忽然起身,樂伎還沒有反應過來,只覺得手腕一麻,懷裏的琵琶就到了青年手中。他旋身再坐下,笑意盈盈地接着樂伎的指法。

琴音似飛珠碎玉,接由他的手,更是平添血腥殺氣。在場的人表情麻木不變,手卻擡到耳邊,內力迸出,霎時間,他們兩耳鮮血直流。沈甜若是在場,大概會笑說青年的琴聲難聽到他們不惜自廢雙耳;但若是他看到青年的面目,就會明白,這些人是認為自己沒有資格聽主人彈奏。

忽然,仿佛收到了命令,弓箭手退後,但更多的人亮出了刀劍,更有甚者,已經逼近了他的身前。

高手過招,有時甚至不用先交手,就已經能從氣勢判斷對方武功深淺。沈甜只是粗略地看了一圈最快逼近自己的人,就認出幾個是江湖上惡名遠揚的殺人好手,其它他一時看不出門道,卻也知不是好對付的角色。

他在間隙裏抽空看了一眼罐兒,她面色凝重,卻絲毫不露懼色。從前他們也不是沒有遇到過仿佛十死無生的局面,但誰先露怯,誰就已經輸了一截。

但現下天羅地網,他們就是插翅也難飛。沈甜心一橫,解開挂在腰上的袋子,終于在他們沖上來前,将盒子裏的藥送入口中。

急風暴雨,六馬仰秣。兩軍交戰前各鳴戰鼓,此處沒有戰鼓,但琵琶铮铮,正如此時箭幕已停,而刀光劍影紛至!

眼見遠處烽火亮起,又打殺聲不斷,三尺雪便知果然出了事。

他擺脫了佘行天的安排,此時身份尴尬,但佘行天的目标不是他,此時大概也抽不出手來管。三尺雪長驅直入,竟也無人能阻攔,路上他抓了幾個人,問出佘行天的主殿位置,不長眼的就直接殺了,總算拼湊出正确的路,不想途中迎面撞上了冷槍和華澈。

他們兩個看見他也是一愣,華澈下意識就往冷槍身後躲:“媽呀槍哥救命!”

三尺雪問:“看到沈甜了嗎?”

冷槍:“沒有,他出事了?”

他們二人竟不知道外面已經天翻地覆,大概是半途就跑了出來潛入這裏。三尺雪道:“我去找他,你們繼續。”

冷槍“嗯”了一聲,兩方便分道揚镳。等那道黑影消失在視線裏,華澈才問:“槍哥,那三尺雪怎麽知道沈甜也在這啊?”

冷槍低頭看她,笑了一下,攬着她的肩膀繼續往藥房的方向趕。華澈不死心:“你再裝!快點告訴我嘛,為什麽為什麽?他怎麽一開口就是沈甜,還要去救沈甜啊?他和沈甜認識嗎?我都不認識!”

“人傻是福。”

“這福誰愛要誰要。不說就不說,哼,我還不稀罕聽呢……真不說啊?”

越是靠近,路上便越是安靜,三尺雪便越是謹慎。他聽見有一個奇異的腳步聲,便躍上房梁,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不多時,一個身着華服的青年男子走了過來。他的左腿似乎不大好,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但他非常從容,臉上帶着惬意的笑。

這一定就是佘行天。

佘行天的武功,在江湖上是一個謎。他的名字在江湖上如同詛咒,沒有人敢随意提起,但僅憑他的事跡、他的屬下武功之高強,他人就能清楚,佘行天掌握的是令人膽寒的力量。

若是換做其它人在這裏,恐怕剛剛現身,就會被佘行天發現,奈何他遇上的是輕功無雙的三尺雪。佘行天恐怕這輩子都不會想到,竟然還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跟蹤自己。

這一片簡直如同迷宮,要是不留神就會跟丢。佘行天自然對路很熟稔,沒過多久,三尺雪隐約聽見了另一道沉重的呼吸聲。

佘行天的腳步加快了,三尺雪見他這樣反應,心中暗道不妙。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