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不生我,萬古如夜

蕭甜輾轉反側,始終感受不到睡意。從前他有過太多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的時刻;而此刻他睡在柔軟床鋪上,有一片遮風擋雨的地方,隔壁還有一個他的師父,全心全意信任他,照顧他的人……

他在想沈甜。

蕭甜将雙臂墊在腦後,看着透過紙窗的月華如練,隐隐有樹葉沙沙擺動,那是種在屋旁的極為高大的榕樹,樹幹虬結,五人難抱,樹枝越過屋檐展開,仿佛一雙手臂攬住君子舍的東邊。在正房和耳房的間隔,它投落一大片蔭蔽,那是他和沈甜練劍的場所。

偶爾他在沈甜窗前讀沈甜珍藏的孤本,沈甜在樹下練劍。劍勢帶起的風宛如江河,飄落的榕樹葉作舟漂流。他聽見沈甜方才的劍招走勢成功,于是從書籍裏擡起頭。

彼時榕樹已開了花,粉白顏色,狀如折扇。花葉漫天飛舞,沈甜劍尖輕挑,一朵榕樹花飛入蕭甜鬓間,沈甜在紛落的花葉中朗笑:“碎玉飛花第九式,我練成了!快拿劍出來!”

也是那一刻,他莫名聽見春溪潺潺,又莫名叫了一聲:“沈甜。”

——蕭甜忽然從床上起來,推開紙窗。

月似玉盤,仿佛要将君子舍蓋在身下,榕樹也無力遮蔽。

蕭甜撐着窗框,深深地看着這樣巨大的造物。

沈甜正好夢,迷糊間被人搖醒,一睜開眼就是一張臉譜面具,好險沒吓得叫出聲來。三尺雪看他醒了,直接把他從被窩裏提起來,抱起他就要走,忽然又想起什麽,順手将被子也提了起來。

等沈甜完全清醒過來,已經連人帶被坐在了屋檐上。他裹着被子,看着身旁的三尺雪,氣得踢他:“三尺雪,你是不是有病?!”

蕭甜任他踢,說:“這樣好的月色,睡大覺不是可惜了?”

沈甜被冷風吹得睡意全無,抹了把臉:“誰大冬天晚上不睡覺跑來賞月啊……”

他裹緊了被子,忽然聽到古筝聲。循着來源望去,果然是茶茶屋子後面——他就知道茶茶喜歡他那把筝,沒想到大半夜了還在撫弄。還知道悄悄到後院去,免得吵到其它人睡覺。

三尺雪倒了杯酒給他。沈甜求之不得,一口酒下去,果然暖和不少,他松懈下來,總算從睡到半途被人拉起來的茫然中回神,有心情看三尺雪口中的好月色。

果然,月色皎潔,他們坐在屋頂上,只覺得離月亮是那樣近,仿佛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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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喝了會酒,三尺雪說:“這幾個月替我周旋,多謝。”

“不算什麽。”沈甜輕嘆,又喝了口酒。他注視着月亮,恍惚覺得也在被月亮注視。他的眼中露出幾分迷茫,這份迷茫已經在他心中盤踞許久。但沈甜卻又無法直言。沉默片刻,道:“關于冷槍,你知道多少?”

三尺雪說:“冷槍麽?聽說他因殺人如麻,來生道尋仇者絡繹不絕,生道便宣告将他斷絕關系,但他依舊不曾收斂。幾年前有了道侶之後,就隐退江湖了。我猜,這些不是你想聽的。”

沈甜輕笑:“只是托你說一遍前情提要。”他的眼盈盈光潤,眺望遠方,“我進生道的時候,他就已經被生道逐出。但他與華禦又是八拜之交,我在萬寒峰同華禦學習劍法,也算是被他看着長大。

“他在那時的我眼裏,是一個潇灑的長輩。整個師門都是老古板,聞人忙得要命也沒空跟我玩,師姐不愛出門,但是冷槍師叔每次來,只要我求他,他就會帶我去鎮子裏玩,買糖果買玩具。有一次我被地痞流氓欺負,他帶我躲起來,用石頭彈他們的腦瓜,把他們彈得哭爹喊娘,還以為見了鬼。”

沈甜說到這裏笑起來,撚起一片飛到身邊的落葉,裹着內力丢出去,落葉沒有目的地,半路卸了勁,輕飄飄地墜下去。

“他會的東西很多,風水自興就是他教我的,誇我青出于藍。有他給我開小竈,我回生道時,總是能超出同一屆的弟子一大截。

“所以我聽到他們說師叔如何殺人如麻、殘暴嗜血,非但不信,還很生氣。但後來我出了江湖,見了許多人、許多事,我才明白,原來人也是有兩面的。女兒的好父親,也可能是毀了別人家庭的畜生;貪污斂財的狗官,也會因為發妻重病而散盡千金。”沈甜的聲音越來越輕,“人心之複雜,我好像總難以參透。”

三尺雪倒酒,道:“因者能生,果者所生。”

沈甜笑:“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吧。”

三尺雪:“人力有窮,天道有定。”

沈甜托着下巴,點點頭:“也是。”

他舉起酒,和三尺雪碰杯,大大咧咧道:“算啦,那就由天定吧!”

三尺雪淡笑。他佩服沈甜的一點就是,盡管從前錯信過,但也并不會讓他從此不信。恰是這一點勇而不莽的赤子之心,最難能可貴。

沈甜笑道:“對了,早就想問問你,”他指着自己的臉,“你這個面具有什麽說法嗎?”

三尺雪懶懶道:“因為我是個醜八怪。”

沈甜:“我看你就算是三頭六臂,也不屑藏起來的。而且,為什麽是臉譜?你有一顆名伶心嗎?”

三尺雪笑着搖頭,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杯子抛到一邊,道:“年少時我四處做工,曾經去過一處戲班子。那裏人還不錯,對我常有照拂。我也愛聽戲,本以為會在那裏呆上三年五載,不曾想班子裏一個花旦被一個富貴少爺瞧上,要擄去做小妾,鬧得厲害,把老班主打了一頓,又不許戲班子找大夫,老班主沒幾日就死了。”

沈甜沒想到這背後還有一段故事,很感興趣,聚精會神地聽着。

三尺雪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不自在,扶了一下面具,道:“戲園子還賣一些小玩意兒,臉譜面具就是其中一種。老班主死的那夜,我偷了面具和劍,潛入那少爺屋中殺了他。後來戴着臉譜面具就成了習慣。”

沈甜沒想到,其中竟還有這樣的往事。他心有感慨:“仗義每多屠狗輩啊。”

三尺雪倒不覺得多麽仗義,但瞧他很感動的樣子,也不潑他冷水。沈甜又好奇:“那你是怎麽得到三尺雪劍的?”

江湖上常以劍名代稱劍客,聞人稱“攬月”,李懷星倒是比較特殊,他的劍也名“懷星”,攬月懷星本是兄弟劍,是聞人出生後,由聞人遠親手打造的。這對兄弟劍位列江湖兵器譜前四十,而第一的正是“三尺雪劍”。

三尺雪道:“我那時輕功不如現在,殺了那少爺逃跑時被人瞧見,将我一路追殺到山裏。我情急無奈,跳了崖……”

沈甜震驚:“我去,原來跳崖就得秘籍神器是真的!”

三尺雪道:“假的。我半路被樹杈擋住,僥幸活下來,流浪半月,有天夜裏,我撞了鬼。”

沈甜二度震驚:“鬼?!”

三尺雪道:“嗯,他罵我踩到他的墳上了。”

沈甜:“……”

三尺雪繼續道:“所以我把他墳刨了,但裏面沒有屍體,只埋着一柄劍,也就是三尺雪。”

沈甜:“……等等等等,等一下,你就直接刨墳了?裏面埋的還是劍,那是劍冢啊!那不是鬼,是三尺雪顯靈吧?”

三尺雪:“顯靈不也是鬼?”

沈甜:“……有道理。”

三尺雪輕笑,把劍從劍鞘中抽出。清輝下,三尺雪劍身如凝聚了所有月光一般雪亮。當它出鞘時,沒有人會不驚嘆它的風姿。

他站起來,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璧月下,他不過一道渺小黑影,然而他的姿勢是那麽優美、那麽灑脫。

一直輕緩的琴聲若有所覺,驟然急促,讓沈甜從輕微的失神中回神。

三尺雪道:“從我第一次握劍開始,外界的聲音于我便是雲煙,我只聽從我的心。”

沈甜知道,他是在回答那個自己沒有提出的問題。他笑道:“随心而行,也沒有那麽容易。”

“自然,多少次九死一生,連我自己都不記得。”

沈甜喃喃:“若你沒能撐過來,我都不知該有多麽可惜。”

三尺雪立在屋檐正脊上,執劍背手,長身玉立,聽罷淡淡一笑,朗聲道:“天不生我,萬古如長夜!”

他語氣中飽含蔑視,蔑視無常的命運,蔑視碌碌人間。

沈甜睜大了眼。哪怕換一個人說這句話,恐怕都沒有三尺雪這樣的震懾力;而這樣的桀骜,不過為他極致的劍術增添光彩。

琴聲紛亂,沈甜怔然。

三尺雪“嗯?”了一聲,擡頭,說:“下雪了。”

他看向沈甜,微微一笑,說:“我也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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