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回城上班的日子,按部就班且枯燥。

餘姚開始考慮公司內部轉崗的可能性,只是還沒等她與陳迦南商量。

陳迦南又要出差了。一個在江城的行業峰會,原定要發言的同事臨時有事去不了,公司抓了他做替補壯丁。好消息是這次出差可以當日往返。

當天陳迦南發言結束後,他在臺下被人圍住,一群人繞着他又讨論了很久。最後他還是借着要趕飛機的硬核理由,才從會場走出來。

過了安檢,距離登機沒幾分鐘,他便沒去貴賓休息室,在登機口附近,随便找了個空座,等待登機召喚。

他拿着手機給餘姚發微信,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陳迦南?”

聲音從身後的座位傳來,陳迦南轉身,一下子愣住了。

唐宋,他在美國讀博的時候,他們系裏的另一位中國人。

他們同一年入學,不同于他跨專業念博,唐宋申請的是本專業博士。他們同為江城人,他是一中的,唐宋是江大附中的。高中時候,他聽過唐宋的名字,不過并無交集。

唐宋很有天分,跟随的導師是業內大牛,師門關系又特別融洽。與陳迦南磕磕絆絆的博士生涯相比,唐宋的博士道路簡直是一條沒有拐過彎的康莊大道,他從博士第一年開始便已經在nature、Cell、Science上發表文章。

陳迦南那會兒是跨專業過讀博士,自己想研究的方向跟導師指定的方向相差甚大。他自己想研究的方向,被導師批判得一無是處。導師指定的研究方向,因為沒有人做過,他的研究遲遲沒有進展。雙方時不時爆發激烈争吵,每次争吵的時候,導師都會把語言從英語切換成德語,搞得陳迦南更加煩躁。

博三那年他提交了放棄博士項目,轉碩士的申請。唐宋那會兒基本确定可以提前畢業了。果然,唐宋僅用了四年拿到博士學位,畢業後留學校繼續做博後。

之前聽說唐宋已經拿到學校的教職,所以陳迦南很是驚訝此時在江城機場碰到他。“唐宋,你回國了?”

倆人看了一眼,都放下了想要握手的意圖。各自上前一步,給了對方一個擁抱。

唐宋指着自己的随身行李箱,解釋說,“臨時的。這次是去燕城參加你母校的一個學術研讨會。昨兒落地江城,在家呆了一晚。明天開完會,後天就回美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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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迦南說,“我們同一航班,我也回燕城。早上來這裏參加一個會,現在回家。”

唐宋還有些激動,“剛才遠遠看着身形像是你,不過距離太遠,我沒敢确認。等你走近了我才認出你。”

陳迦南因參加會議,穿得很正式,手裏提着商務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兒情況特殊。對了,還沒恭喜你導師獲獎了呢。”

唐宋笑着說,“榮譽是老頭的。我還啥都沒有呢。我這趟回來,時間太緊了。等秋季學期,我或許會回來一陣子。到時候,我們江城或者燕城經常聚聚。”

陳迦南這次是真的震驚,問題一個接一個往外抛。“阿,你不是已經在系裏拿了教職麽?怎麽要回國了?去哪所學校?我母校還是你母校?”

唐宋說,“咱們系裏實驗室更先進,基礎研究起點也高,我應該會在那邊做出成果後再全職回來。現在,燕大有個邀請,我或許會經常回來做學術交流。江大也有個offer,不過還在談呢。”

這時候登機口傳來可以登機的消息,倆人一起上了飛機。陳迦南用他的商務艙換到了唐宋旁邊的經濟艙座位。

飛機上,陳迦南跟着唐宋了解到基礎研究領域過去五年的進展。他還感嘆道,“行業真是三年一小變,五年一大變。我已經完全落伍了。”

倆人還交流了生活情況。唐宋有些吃驚,陳迦南居然已經結婚五年了。

陳迦南打開手機相冊,找到一張餘姚照片,展示給唐宋。“我太太,你應該見過一面。博二秋季學期,她來過波士頓。在實驗室樓下,你們見過一面。不過你估計沒啥印象了。”

唐宋看着照片,有點熟悉。“我有印象。當時那女孩等你,你也沒告訴我,那是你女朋友呀。”

陳迦南收起手機,“嘿嘿,那會兒沒顧上。”

“你太太當時也在咱們學校念書?”

“她本科在燕大念的,畢業後留國內工作。那次是她去美國看我。你呢,感情上有什麽進展嗎?”

“哎,沒進展。我等的那個女孩兒,今年八月份要回江大教書,我還在跟兩邊學校談呢,希望可以保留系裏的教職,同時可以回來交流一兩年。”

“兄弟,展開說說……”

下了飛機,燕大會議工作組派車來接唐宋,他們兩個在機場到達口告別。陳迦南坐上回家的出租車,給餘姚發消息,大約半個小時到家。

回家進屋,陳迦南換上家居服,餘姚已經煮好湯面,在餐桌前等他。

陳迦南抱了她一下,在大口吃面之前,他說,“你猜猜,我在飛機上遇到誰?友情提醒,這個人是我們上周六聊天聊到的人,并且是你主動提起的。”

餘姚想了想,在江城并且是自己主動提的,只有他的幾位高中同學。

“大門?”

搖頭。

“林萌?”

又搖頭。

“吳今?”

再搖頭。

如此三番,“不猜了”,餘姚放棄。

陳迦南也不吊胃口,“那位江大附中的同鄉。”

“他回國了?”餘姚問道。

陳迦南把他們在機場碰巧遇上的事情說了一遍,他還提到唐宋現在的成就以及近期的學術研究方向。唐宋現在的研究方向恰巧是八年前陳迦南想要争取卻被導師斃掉的方向。

陳迦南自己都沒發現,他談起曾經的科研夢,雙眼裏依舊閃爍着光芒。

餘姚望着他,一臉凝重地說,“南哥,我問你一個紮心的問題。”

陳迦南擡頭,“什麽問題呀?”

“你過去嫉妒過他嗎?你嫉妒現在的他嗎?”餘姚甚至沒有用“羨慕”這個溫和中性的詞彙,而是用了“嫉妒”。

她想要知道,“慘敗”的美國三年給他帶來的傷痕是否已經愈合。

陳迦南捧起碗喝完最後一口湯,拿起紙巾擦拭嘴巴,正襟危坐,然後回答,“沒有。”

餘姚隔着桌面,握住他的手。

許久後,陳迦南又補充說,“沒有嫉妒。以前後悔過接受那個offer,後悔去美國。但更多的情緒是自我厭棄吧,我覺得自己把一切搞砸了。那時候,我的情緒都是對內的,很少是對外的。”

“高中的時候,因為媽媽是物理老師,我不得不學好物理。當時參加物理競賽,取得不錯成績。但是我心裏并不喜歡燕大的物理系。這些你是知道的。不然,我也不會在本科的時候跨學院找化學系老師寫推薦信,申請跨專業的博士。那會兒我還申請了心理學博士,ucla的。ucla很窮,只給半獎。藤校這個全獎offer拿到的時候,我是很開心的,比考上燕大還開心。

只是,我搞砸了。當時就是這種感覺。”

餘姚瞥了他一眼,陳迦南趕緊往回找補。

“好吧,我考上燕大是必然的事情。高考後開心主要是因為要離開江城。并不是因為考上top大學開心。跑題了。

說回唐宋,我之前和你講的也多是情緒上的事情,很少講我們系的事情。

剛讀博士那會兒,我覺得自己一定可以在生物化學領域取得突破,博士順利畢業,最後回燕大教書。這是我起初的職業規劃路徑。

然而,第二學期我和導師就鬧崩了。鬧崩不僅僅有他的原因,跟我性格也有很大關系。那會兒我挺一根筋的。

在生活裏遇到不同意見或者批評意見,我都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在學術上,我受不了不同意見,尤其是批評意見。我在心底會不停放大別人的批評意見,慢慢地這些批評會變成負面情緒。我知道這樣鑽牛角尖是不對的,可是沒有辦法,所以最終演化成自我厭棄。”

所以,從來沒有過嫉妒。

現在回過頭看,當時放棄是正确的決定。我不适合做學術。現在做項目,每幾個月或者每幾年換了個項目,經常接觸到新的行業,新的領域,反而讓我保持着好奇之心。”

餘姚靜靜地聽他講完,“博二我去看你的時候,其實覺察到了。你那會兒像迷路的狼,在不停探路,但又不确定前方是什麽,急躁又彷徨。那會兒的我又無能為力。”

陳迦南笑了笑,“還是幫到我了。你那個秋冬傳來的音頻是我最佳睡眠伴侶。你真是天才,居然把你當時看的《證券法》、《公司法》條文錄下來,念我聽。有幾次我是聽到法條才能入眠。”

餘姚回憶起那會兒,“還不是因為某人睡眠不好。剛開始失眠,還自己硬抗,後來吃藥不管用,就找我撒嬌要聽故事入眠。你那會兒可憐巴巴的語氣,說你給我講個睡前故事吧,我試試能不能睡着。我的睡前故事有限,只能讀法條。”

陳迦南記不大清自己說話的語氣。“明明是你那陣子要準備考試,一邊錄音一邊複習。”

餘姚記憶力很好,當時的情形記憶猶新。“陳迦南,你不能忘恩負義哈。是誰說的,聽故事剛開始有效果,後來也沒用。聽詩詞也沒用。我才轉變思路,試試法律條文。沒想到法條效果杠杠的。”

*

博二秋季學期,陳迦南的研究進入瓶頸期。他有預感将來的這個學期還是會一事無成,這麽耽擱下去博士選題預答辯會挂掉。

他又一次向導師申請更換研究方向,導師沒同意。

餘姚十一假期去美國那會兒,他已經失眠了十多天。為了不讓餘姚擔心,他尋求了醫生幫助。借助藥物,睡眠有所改善,但效果不大。餘姚在美國呆了八天,只有晚上靠着她,聽着她的聲音,他才能睡個好覺。

餘姚回國後,他又陷入了失眠。十月第二周的周六淩晨,他給餘姚打了越洋電話,電話裏他請求餘姚給他講個睡前故事。

餘姚把保存的大學時期商業案例材料找了出來。她把商業案例稍作加工,修改成了商業故事。

當時餘姚整理了三十個故事,用她最柔和的聲音把這些故事錄成音頻。這些音頻陪着陳迦南度過了那個冬天。

次年春天,那些故事陳迦南已經背得滾瓜亂熟。他又開始失眠了。在一次和導師争吵後,他看到手機上來自餘姚的未接來電,突然覺得不能再扯着餘姚一起了。

他們分了手。

即便分手,餘姚仍然雷打不動地每周給他傳音頻。她傳,他接收。對話框裏除了文件接收信息,沒有任何聊天記錄。

夏天,餘姚休了年假,去了紐約。她人到達紐約後,才告訴他。他從波士頓趕過去,他們複合了。

盡管恢複了男女朋友關系,他也只在紐約呆了三天。因為他從春天開始申請了計算機專業碩士課程,他要回去趕學業。

秋天的時候,餘姚提了分手。純粹是因為夏天複合後,兩個人除了在紐約見面的三天,沒有視頻過,電話通話都是匆匆幾句就挂斷,聊天記錄是上班了,下班了,上課了,進實驗室了,以及晚安和早安。

跨時差的遠距離戀愛敗給了截然不同的生活軌跡。

他們的空閑時間沒有交集,聊天話題沒有共同感興趣的。倆人都很忙,忙到無暇、無心也無力再去遷就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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