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論道(三)
論道(三)
“…”
瑤持心跟着那人臉大眼瞪小眼,心情很複雜。
不是。
說好的瑤光山随便拎一個朝元都能摁着他打呢?
怎麽她就打輸了…這裏頭默認不包括大師姐是嗎?
她被師弟師妹之間的約定成俗小小地傷害到,一時不忿:對方既然也是不過如此的水平,那我認真一回未必會輸。
抽到他正好,也省得自己絞盡腦汁去想別的計謀,只要在初場把此人擊敗,雪薇進了前六就不怕被人壓制。
她要替自家人鋪好路!
瑤持心打定了這個主意,于是繞道去煙海樓讨要了一份鹫曲的生平履歷,帶回自己房中細細研讀。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了解對手的行事作風也便于制定戰術。
大師姐從黃昏挑燈至入夜,連口茶水都沒顧得上喝,翻完了尾頁之後,她默默合上名冊,十分冷靜地得出一個結論:
很好,打不過。
瑤持心一頭栽倒在桌上直不起來,內心悲哀。
這份卷宗裏收錄的內容自然沒有詳盡到對方的修為術法與死穴命門,但僅從資歷上就能看出,人家擊敗馴服的邪祟、妖獸加起來比她出過的任務還多。
實戰經驗可見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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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算打起十二分認真也打不過啊!
怎麽辦嘛!
瑤持心懊喪地想,真的要把門派希望寄托在她這樣的一個人身上嗎?
她乍一看是帶着未來的記憶回到了從前,步步危險都在預料之中,可仔細一番掙紮又發現憑自己的本事居然什麽也做不了,無能為力。
…假如重獲新生的是林朔或雪薇就好了。
瑤持心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
由于她本領稀松二五眼,連帶說話的份量也有待商榷,尋常小事倒還罷了,若無比嚴肅地對旁人講述自己的經歷,告訴他們幾年後瑤光山會被劍宗一鍋端了,恐怕沒有人會信。
大部分人僅會一笑了之。
而同樣的處境,換成林朔就判若天淵。
如果當下是林朔站在她面前,對她說自己來自未來,瑤持心覺得她肯定深信不疑。
因為林大公子一向靠譜,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而且憑他的急智也用不着使這麽蠢的手段,八成早就想好了十七八種策略,個個萬無一失。
瑤持心悶悶道:“我根本就不行…”
她索性趴在桌案上,蒙頭朝下,心中茫茫然地升起一點自暴自棄。
要麽就這樣吧,實在改變不了結局,過了大比她便去朝老爹撒潑打滾,說白燕行非禮她,要與北冥劍宗勢不兩立。
…也不曉得管不管用。
這一整日驚慌失措,雖然什麽也沒做,瑤持心的情緒卻結結實實地大起大落,她腦袋枕着手臂,雙目漸沉,不多時竟睡着了。
夢境很快将她淹沒。
瑤持心又回到了大婚當夜,她提着累贅的長裙在荊棘叢生的地面奔跑,樹枝都比刀刃鋒利,蹭到一點就能劃破肌膚。
她害怕得周身血液直沖頭頂,似乎有什麽恐怖至極的東西在身後馬不停蹄地追趕,可明明跑得那樣拼命了,瑤持心還是被對方割破了小腿的筋。
“喲,這不是我們的大師姐麽?”
面容猙獰卻模糊的少年踱步至跟前,從上到下将她一番嘲諷,瑤持心看不清他的五官,但那開合的嘴裏仿佛有一排排尖銳的獠牙。
這次他并未提到林朔,只說:“…哈,那老家夥的确撐得最久,一把骨頭硬得舉世無雙,要拆開着實費勁,我力氣小,姑且只扒了一層皮,特來送給師姐你過過目。”
一張血淋淋的肉皮橫空摔在腳邊,臉面正好朝着她的方向,兩個黑洞洞的眼眶悄無聲息地注視着瑤持心。
是她那心寬體胖的老父親。
“啊!”
大師姐從桌邊驚醒了。
她滿頭是汗,雙目恐懼地睜着,而此時的天還未亮,窗外的夜空像極了夢中之景,瑤持心甚至覺得自己根本沒醒過來,無邊無際的害怕正如無邊無際的黑夜,窒息地包裹着她。
這屋裏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惶惶不安地起身沖出去,像個沒頭蒼蠅到處亂竄。
約莫是聽見這邊的動靜,附近住着的幾位師妹披衣前來查看。
“是師姐的聲音麽?”
“好像是。”
“師姐你怎麽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瑤持心甫一轉身剛要開口,迎面就對上披頭散發的攬月,那日背刺的記憶仿佛重現,她不僅沒能平靜下來,反而更加驚怵,幾乎打了個哆嗦。
攬月不解地詢問:“師姐?”
只見瑤持心抱起雙臂,宛如見鬼一樣慌不擇路地避開她。
這日子好不了了。
她環顧四周的小姐妹們,從衆人眼裏看到了擔憂與疑惑,同時心中又有另一個聲音在告誡她這些情緒或許都是假的。
有那麽一刻,瑤持心近乎生出悲涼之意。偌大的門派,她像個身處于異界的外來客,孤立無援,竟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能給她出出主意,給她一絲得以喘息的安全感。
…哪怕是聽我說說話也好啊。
師姐沒來由地感到難過。
也正是在這時,她眼前閃過一張臉。
男子清秀的眉眼在劍光與電光的映襯下顯得凜冽而堅定,瞳眸裏宛若漾着浩瀚星河。
他曾經寡淡卻鄭重地說道:
別信他的話,師姐。
你一直都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對了。
瑤持心注視着遠方西沉的白月,目光中流露出不易察覺的星輝。
還有他。
她大約是被突如其來的重獲新生撞昏了頭,竟到現在才想起這個救命恩人。
說來瑤持心至死也不明白人家為什麽舍身救她,但回憶那至暗之夜裏不過半個時辰的并肩戰鬥,總覺得對方一定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都肯豁出命去護着她了,還能圖她什麽?
大師姐在料峭的春寒裏守着啓明星等到了天亮,急不可耐地直奔山門
“山門”并不真是瑤光山的大門,而是指所有外門弟子的歸屬之處,由于入內門才可進四象峰,而外門弟子多在主峰活動,所以常把外門叫作山門。
她來得太早,這會兒還不到早課時間,主管外門的是與瑤持心同屆的一位器修,見她造訪頗為意外。
“持心?你怎麽有空過來?”
瑤持心握住她的手:“阿嫣,我座下是不是還有一個外門弟子的名額?”
按照瑤光慣例,朝元以上可以帶一兩名外門弟子随行左右,多是前輩們看着有資質好的收來指點一二,偶爾也會讓跟着一同出任務,見見世面。
而瑤持心自知自己的朝元來得有點水,不好去誤人子弟,這名額便一直空着。
嫣如點頭:“你是有想收的人嗎?他叫什麽?我去準備。”
她連忙:“他叫…”
大師姐忽然哽住。
完了。
師弟叫什麽來着…
*
“山門”在主峰以南,是大片相連的建築,有廂房有廳室也有講堂,雖不及四象峰寬敞清靜,但依舊是處整潔有序的所在。
瑤光山內外門盡管并無尊卑之分,皆以平輩相稱,但因為修為差距,外門尤其新入門的弟子雞毛蒜皮的事兒總幹得多一些。
比如澆花剪枝,喂食祥瑞。
對玄門而言,這也算修行的一種。
瑤光依山而建,樹多川少,盛産的祥瑞全是鳥類,仙鶴算其中脾性最好也最親人的,但凡天清氣朗之日,便會成群結隊撲騰着翅膀落在院裏,歪頭探腦地看青衣的小弟子們學禦劍。
這會兒晨曦初綻,有好幾只圍着花池,邊飲水邊打轉。
一旁的房門“吱呀”開了,走出來一個勁瘦高挑的人。
他單手拎着一籃莜麥和谷米,随意抓了把放在山石上,将清早讨食吃的鶴鳥們皆引去了廊下,方才回到池畔,查看那被祥瑞饑不擇食啄爛的根莖。
剛種下沒幾日的仙草,眼看着就快抽芽,讓這幫沒輕沒重的鳥雀禍害得東倒西歪。
他見狀不禁皺皺眉,心情不是太好。
青年一身青衫青袍,說來同樣是外門弟子的裝束,他穿着卻沒有旁人那般初入玄門的青澀稚樸,反而透出一股極為精神的利落。
“阿臨,阿臨!”
遠遠有一道身影沿着回廊朝他跑來,一面跑還一面興奮地揚手招呼,看上去像只剛破石而出的猴。
那人也是外門青衣,年紀瞧着比這青年還略長些,他氣沒喘勻就道:“找你半天了,你怎麽在這啊”
“快跟我走。”說完一把抓住他手腕,表情眉飛色舞。
青年被他拽起身,腿卻沒動,只不解地問:“去做什麽?”
對方興致勃勃:“當然是有好事!大師姐親自來山門擇人了,估摸着是要選一個跟她進青龍峰,嫣師姐叫咱們全到定風坪點卯呢。”
聽到大師姐三個字,他先是一愣,随後莫名沉下眼色,輕輕掙開同窗的手,依舊回身去拾竹籃,“我沒興趣,你們自己去吧。”
他那同門師兄弟不依不饒:“怎麽就沒興趣了,這要是能進內門,等于直接拜入長老座下,青龍峰可是掌門直屬,別人求都求不來的。”
“你也知道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青年彎腰拍了拍被仙鶴們啄得勾絲的提籃,“去了也未必能選上,我就不湊那個熱鬧了,今日還要灑掃院子。”
“嗐,還掃什麽院子啊,嫣師姐都吩咐了手裏的活兒且先放下再說,大師姐出手闊綽,去了就有靈石拿,不要白不要啊。”
他聞聲油鹽不進:“你替我領吧,我那顆算你頭上。”
同窗師兄終于皺眉,不由分說地上來拍開那破筐子把人拉住,神色認真道:“奚臨啊你這樣可不行,大家都去的場合偏你不去,人家知道了背後定要道你的是非,做人不能太獨,太獨在旁人眼裏就有孤高自傲之嫌。
“不管你是真不想去還是假不想去,今日都得去。走走走。”
師兄好像很怕他不合群,一拖二拽态度強硬,奚臨實在無法,只好妥協地讓他拉着去了平日練功的前院。
說是“前院”,其實名為“定風坪”,寬敞又廣闊,平日裏看星星都嫌寥落的地方,此刻聚滿了人。
奚臨在門外一眼望見這烏泱泱的人頭,頓時體會到了那一顆靈石的份量。
同窗師兄姓秦名玉,将他領至一處角落站定後便喜氣洋洋地擡起手,“師姐,我們庚字院的人也到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