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論道(五)
論道(五)
瑤持心總覺得這個師弟和自己印象中的好像不太一樣…
那日瑤光山大劫夜,小師弟雖然依舊寡言少語,但态度上堪稱有求必應,禦劍讓左拐就左拐,讓掉頭就掉頭,順從得全無異議。
即便相處的時光不長,可在瑤持心心裏,他似乎既可靠又溫柔,加之有白燕行在旁作比,愈發顯得人格外平和包容,一點也不嫌棄她。
怎麽想都應該是個乖巧溫厚的小師弟才對啊。
為何如今接觸之後瞧着竟這般的…這般的冷漠無情,不茍言笑,愛答不理,甚至還有一絲不太明顯的排斥。
莫非自己認錯人了?
瑤持心仔細看了又看,反複辨認。
不應該啊…
難道說這位師弟平日裏的性格就是如此嗎?
非得到緊要關頭逼急了才肯表露真性情,和前夫分明是兩個不同的極端。
她猶在費解一個人怎能生出這許多不同的臉孔來,奚臨已經頭也不回地轉過身去。
“師姐若無別的事,我先回山門收拾東西了。”
瑤持心:“…”
你當初替我擋劍時的表情可不是這樣的!
她不禁感慨:劍修果然都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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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等師弟!”
大師姐一把抓住他衣袖。
她實在是走投無路,不管不顧地開口:“你就幫我這一次,就這一次!大比的第一場我一定要贏,這于我關系重大,無論用什麽辦法,我必須要贏下來。”
奚臨也沒想到她能如此不依不饒,微側了臉語氣冷肅:“玄門大比就在十日後,既然對師姐如此重要,那屆時堂堂正正打贏對手不就好了?”
“我就是想堂堂正正地打贏所以才來找你的!”瑤持心幹脆單刀直入,“奚師弟,我知道你在劍術一道上很厲害,至少比我厲害,我得盡快在大比之前掌握一門威勢滔天的術法,有沒有那種簡單易上手,殺傷力大的?學個皮毛也行…”
她還挑起來了。
奚臨聽見她那句“我知道你很厲害”時微微一怔,還沒來得及驚訝,緊接着就被大師姐一番輕浮之言激出了最後一分不滿。
“沒有那種術法。”他嗓音壓得略沉,“師姐,修行并無捷徑可走,你抱着這樣的心态學什麽都是徒勞。”
若非時間緊迫,瑤持心絕對是最希望能慢慢來的那個人,她實在無法,一連聲道:“好好好,你說的都對,我非常認可非常同意,可眼下事急從權,且随便教我兩招劍術應應急吧,能學多少學多少。”
奚臨臉上的表情比先前還要一言難盡:“你要學劍?”
“沒錯!”她眼眸燦燦,大言不慚,“師弟,我想當劍修!”
“…”
對面的青年無言以對地抿了一會兒唇,繼而輕輕閉目嘆口氣,“師姐,你學不了劍的。”
“我一定可以!”
不管可不可以,反正都得可以,她已經沒得選了,這是大師姐所能想到在她能力範圍之內勉強能力挽狂瀾的事。
“我會好好學的,師弟你就教教我吧,現在只有你能幫我。我若不勝,瑤光必死。”瑤持心拿出了十二分真誠,一字一頓,“整個山上我只信得過你。”
不曉得是不是被她這兩句剖白所打動,奚臨并未再嚴詞拒絕下去,反而皺着眉安靜地看了瑤持心片晌,随後他收回視線,在院中粗略打量一圈,便就着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将人領到了一棵樹下。
奚臨問:“你看這是什麽?”
瑤持心聞言揚起頭,入目的枯樹根深枝粗,依稀是瑤光明從某座靈山遷來種下的靈樹,樹體常年吸收天地精華,可使方圓十丈內靈氣充盈。
她眨了眨眼睛,如實回答:“一棵靈樹,好像是去年被雷劈中,枯死了,等有了合适的苗子會種上新的。”
“靈樹不會枯死。”奚臨攤開掌心,立刻有瑩綠的光點打着旋緩緩流進樹梢,“只要注入靈力,将樹身中的經脈重新續上,它們還能起死回生。”
他說完面向瑤持心,“師姐不是要學劍術嗎?”
“把這棵靈樹救活,我就幫你。”
瑤持心脫口而出:“啊?”
下意識地就想,怎麽可能如果有那麽簡單,老爹自己動動手指就把樹恢複如初了,還用得着等栽新樹麽?
她小聲地咬嘴唇發愁,“我肯定辦不到啊…”
“辦不到,那此前之事便不必再提。”奚臨打斷她,餘下的話卻頗為冷肅。
“劍修修的是心境。要有絕對的意志與超凡的專注,此二者缺一不可,師姐若連這也做不到,就別惦記着學劍了,你學不會的。”
“我…”
對方又适時提醒:“修複靈脈需要一絲不茍,少一根都難以成型。”
大師姐悄悄咬了咬牙,目光在青年身上停留良久又轉去瞧一旁參天的老枯樹,一時間掙紮又糾結,悲苦極了。
而師弟卻沒有給她太多選擇的餘地,不為所動地側身往門外走去。
“師姐慢慢考慮,我先行告辭。”
“…”
瑤持心獨自在原地靜靜地吹了兩場初春清寒的風,無不悲憤地想:
怎會如此。
難道不是大家一照面就相見如故,相談甚歡,談笑間便将一切煩惱迎刃而解嗎?現在怎麽還多出個考驗來!
她原本是懷着一腔熱血要救瑤光山于水火,随後卻發現拯救自家門派,就得助同門贏下今年的大比,而為了贏下比試,她首先得打敗自己的對手,而為了打敗自己的對手,現在她需要複活一棵樹。
瑤持心回顧着來龍去脈,只覺一路上遇到的全是問題,麻煩一個沒解決,竟還越滾越多。
就連滿心以為會對自己無條件相助的師弟也并非預料中那般好說話。
為什麽這樣難啊…
她茫無頭緒地舉目,內心一片空荒地注視着院落裏被雷劈壞的靈樹,老樹長得有點歪脖子,光禿禿不生片葉,宛如廟裏打了戒巴的老和尚。
瑤光山的生死就系在這麽一棵老禿驢上了嗎?
瑤持心含恨着別開眼,往樹底下一坐,忿忿地想:救活就救活,誰怕誰,大師姐的修為也不是白練的。
她說幹就幹,凝神靜氣,開始嘗試着将自己的神識投入枯樹之中,探出靈氣接線頭似的修補起那些斷裂的靈脈。
這工序好比将衣衫上被劃破的裂口處所有斷線一一嚴絲合縫的銜接,且不論那活計之精細,光是數量就已然讓人望而生畏。
瑤持心起初只當是奚臨留給她的試煉,一番用功下來,發現師弟多半在故意為難自己。
這些脈絡,她僅補上一條就從傍晚熬到了黑夜,補得她大汗淋漓,餘下還有成千上萬,便是修到五年後瑤光大劫夜也修不完啊!
心志稍一動搖,那顫顫巍巍續到一半的靈氣便驀地消散,整根靈脈又斷了。
瑤持心累得近乎脫力,索性往後一仰,躺倒在地上。
目之所及是瑤光山繁星璀璨的夜空,沒有樹葉遮擋的天尤其遼闊,星月與流光清晰得仿佛觸手可及,連閃爍出來的點點微光都那麽真實。
她擡起胳膊,虛虛抓了一把。
卻并未抓到任何有實質之物,星辰和弦月皆在不可向迩的九霄之外,就像她的修為永遠也達不到的境界。
“我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事到如今,瑤持心禁不住又起了那個“重獲新生的人該是林朔”的念頭。
拯救蒼生這種重擔原就應該交給有能力的人承擔,給她有什麽用呢,這不是胡鬧麽?
老天爺其實壓根不想讓瑤光山活下去吧?
她爬起來十分木然地枯坐片晌,一時不知自己在幹什麽。
大比之期就快到了,她居然在這一棵禿頭樹上浪費時間,簡直莫名其妙。
師姐和面前的靈樹面面相觑地對視着。
我修不好的。
瑤持心心裏很清楚。
要麽趁還來得及,去找林朔或是雪薇,學一兩個厲害的法術将就對付好了。
至于能不能勝,便聽天由命吧…
一旦有了這種得過且過的想法,于她而言就已是打起了退堂鼓,奚師弟方才那句話立刻恰如其分地響在耳畔。
師姐,你抱着這樣的心态學什麽都是徒勞。
“…”
瑤持心隔空反駁:關你什麽事啊!那我就是做不到不行嗎!
不錯,什麽改變大比成績,打敗厲害的對手,游刃有餘地靠自己與別的門派周旋,想想挺美,實際一行動就發現處處舉步維艱。
天下之事哪有那麽容易讓人如願。
徹底接受了這個認知之後,她反而破罐破摔地又重新躺倒回去,決定認清現實,放過自己。
反正還有五年,大不了從長計議。
瑤光山的四季氣候并不很明顯,饒是初春,地面也僅是微涼而已。
瑤持心腦子空空地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感到後背有些硌着,她抄手一摸,摸到了一個小荷包。
好像是昨日某個內門弟子匆匆塞給她,老爹叫轉交的東西。
裏頭沉甸甸頗有份量,不知都裝了什麽。她拆開帶子,朝下一傾,雞零狗碎們瞬間潑了一地。
錯彩镂金的珠翠,舒筋健骨的丹藥,稀奇古怪的寶器。
瑤持心已經忘了當年是因為什麽向瑤光明要這些物件,從小到大,她撒嬌讨過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而老父親只要能弄到,不管是三年五年,總記在心裏,惦記着給她送來。
荷包中最後飛出一只姜黃紙鶴,停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地發出一早留下的話音。
“丫頭啊,上次讓爹幫你留意的那個海棠紅冰晶,今日碰巧仙宮道友開了秘境,有幸采得一二,因不知你要的海棠紅究竟是哪種紅,為父都便各取一枚,你自個兒挑着用。”
“藍瓷瓶內為丹房掌門所贈仙丹,一月一粒,強身健體,不可多吃大比将近,近日不得服食,切忌,切忌!”
“比試雖要緊,卻也不必過于在意,閨女凡事量力而行便可,記得早睡早起,吃飽穿暖,別餓着自己…”
老父親的言語婆媽個沒完。
瑤持心的母親去得早,瑤光明一直是又當爹又當娘,怕把閨女養得太粗心,索性啰嗦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紙鶴吐完話,便撲騰幾下翅膀落在她腳邊,重新變回了普通的折紙。
不知為什麽,瑤持心忽然想起年幼時,老爹第一次帶她測完仙根後的表情。
那是瑤光山正經八百測驗根骨的地方,昔年她尚且懵懂,并不清楚萦繞周身的湛藍光環意味着什麽,還當是某種好玩的法寶,滿臺子蹦跶。
彼時瑤光明看着她天真地撒歡,臉上卻不似往常那般慈祥和樂,反而深深透出一股悲憫哀傷之意。
大概沒有料到,自己的女兒會是這樣一個資質平凡的庸才。
瑤持心撲到他腳邊歡歡喜喜地讓他看手上走哪兒跟哪兒的光環時,瑤光明突然低下身去将她抱入懷中。
“就這樣吧。”
他像是認命似的重複了一遍,“就這樣吧,我閨女一生只要過得開心就好,修行跟不上也無所謂,爹養你一輩子。”
瑤光山大劫夜,他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對她說“走”這個字的呢?
瑤持心凝望着遙遠的星空,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
她把紙鶴往手心一攥,收入荷包,一邊抹眼睛一邊又重新坐直了身體,和枯樹再一次相愛相殺起來。
不就是一棵樹嗎,她還偏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