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論道(六)

論道(六)

奚臨返回自己在山門的小院子,将衣衫與常用之物拾掇好。他的東西不多,除去衣服就是一把制式普通的佩劍,全部收攏也不過一個小包袱,輕巧得很。

秦玉從他進門起就一路跟在身後吱哇亂叫地咋呼,像是羨慕又像是高興,似乎他已然是半只腳要進內門的人,祖墳上冒青煙,很快就要光宗耀祖了。

臨行前,奚臨聽着他在一旁暢想前途,約莫是有些放心不下,欲言又止地開口:“以後如果遇上什麽事,就去內門找我。”

秦玉笑容一收,許是對他的性格頗為擔憂,無端鄭重地說道:“阿臨,你能被大師姐領進青龍峰是好事,可別浪費了千載難逢的機會,辜負人家師姐一番栽培之心。”

奚臨:“…”

他要是看到大師姐的真實面貌不曉得會作何感想。

奚臨搬進了內門弟子外院,一宿相安無事,直到第二日也沒有人來告訴他需要做什麽,仿佛把他給忘了。

畢竟,随行的外門弟子一向由內門前輩引路安排,而作為給他引路的大師姐此刻八成還在焦頭爛額,怕也無暇他顧。

奚臨于是按照自己往常的習慣打坐入定,磨砺劍心。等做完一日的課業,他拎着長鋒從瑤持心院門前路過,不經意駐足停了停。

大師姐猶在枯樹旁吃力地續着其中靈脈,劍修的定力不是那麽容易能練成的,僅這一小會兒功夫,她的靈氣就潰散了兩次,整個人愈發焦灼,原地裏崩潰懊惱地連聲長嘆。

人的決心在剛熱血上頭之際或許堅不可摧,但倘使陸續碰壁,便會再而衰三而竭。

奚臨對瑤持心能否救活這棵樹沒抱太大希望光是看兩眼她續靈脈的手法就清楚她不行,豪言壯語誰都會講,多失敗幾次就知道放棄了。

不過能沉下心修行一陣,終歸不算壞事。

奚臨自不知在大師姐這裏,時間根本不等人,已經沒工夫讓她循序漸進了。

瑤持心當了一天一夜的裁縫修補這千頭萬緒的經脈,雖然進度還是肉眼可見之緩慢,不過多少品出來些許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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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熟能生巧,她發現補脈絡最難的其實并不是把斷脈接上,而是在接上的過程中穩住靈氣不散,倘若順利,一口氣接十來根也不成問題。

可那靈氣要凝聚成細細的一縷,非得精神力極為專注才行,且這種精神力還不能是尋常的鎮定冷靜,得是比入定更加心無雜念。

而她開小差慣了,總是中道崩殂,此為心浮氣躁的表現。

奚臨有一點說得在理,自己确實急于求成,所以難以集中心境…但眼下大難當頭,要她不急也是自欺欺人。

她怎麽可能不急。

瑤持心給一條經脈打好結,一心二用地想: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強行讓她潛心滌慮,定海神針般聚精凝神呢?

庫藏裏有那樣的丹藥嗎?

她習以成性,不自覺地就想翻藥罐子,念頭一起,才意識到不妥,慌忙打消下去。

唉。

大師姐只好來回把清心經默誦了兩遍,期間又蹦斷了兩次靈脈,縫紉之路漫漫無期。

她開始就着流雲青冥,天外飛仙地胡思亂想。

急躁,急躁,常言道心浮就會氣躁,着急就會上火,進食牛羊肉也上火,還有茱萸辣子大蒜生姜,龍眼荔枝杏仁花生,雖說凡人飲食易擾亂肺腑五氣清明,可是茱萸辣子真的很香啊…

瑤持心兩天未進米水,正當她快把自己想餓了的時候,腦子猛然靈光一現。

咦,上火。

大師姐倏地睜開眼,繃斷了一條靈脈。

對啊,着急上火!

在瑤光山溫暖的春日之夜裏,某處秘境的看守弟子目光震驚地盯着一臉堅定的來者,小心翼翼地确認道:“大師姐,你…”

“你真的要進去嗎?”

他十分猶豫地端詳對方的表情,揣測她是不是朱雀長老的丹藥吃太多,終于瘋了。

“這六出洞窟裏的霜雪非同尋常,只做培育仙草之用,平日連丹修們也鮮少踏足,待久了恐連靈臺真元都會凍住。”

沒想到瑤持心居然一臉喜色沖他點頭:“那太好了,我正是來凍靈臺的。”

“…”

他當了多年的守門弟子,還從未聽過此等請求!

大師姐捏着拳,眼裏閃爍着星光,“待多久能凍住?我想先凍三四個時辰試試,你看進去兩個時辰夠嗎?”

對面的師弟吓得不輕:“莫說兩個時辰,你頂多待兩炷香就得出來!那裏頭吹兩個時辰的風雪大長老也能凍死!”

師姐聞言面露遺憾,不知是在遺憾大長老們的修為有待提升,還是遺憾兩炷香時間太短。

“唉,那好吧。”她一拍師弟的肩,擡腳便踏入秘境,“我盡量按時出來。”

“什…”

守門弟子還沒回過神,連忙在後面道:“你不是‘盡量’,是‘必須’按時出來啊!”

“等等,師姐!穿太單薄了…帶上避寒符再走!”

瑤持心穿過甬道到達洞窟的剎那,迎頭襲來一股暴虐的寒風,幾乎是眨眼間就将她心頭火一把撲滅,醍醐灌頂似的涼透骨髓。

她長發亂飛,站在四面冰封的山穴之內,頂着凜冽緩慢地吐了一口氣,好像寒氣凍住的不止是真元,連每個舉動都跟着僵硬起來。

周遭無序的罡風裏夾雜着冰雪碎渣,亂刀般落在身側與臉頰。

很奇怪,若在平時她肯定不是喊冷就是喊疼,半刻也待不下去,可當下心裏居然很“欣喜”地想這個還挺有效。

瑤持心浮躁的情緒已經在堪稱粗暴的風雪冰天下凍得分毫不剩,她竟無意識地牽起嘴角,近乎帶着某種不成功便成仁的瘋狂,孤注一擲地想:

會管用嗎?

一定要管用啊,這可是她…拼盡全力想出來的辦法了。

*

奚臨結束入定睜開眼時,窗外已是日上中天。

今日照舊清靜悠閑,屋頂落下的幾只鳥雀正慢條斯理地啄着青瓦,小動響依稀可聞。

以往在山門有雷打不動的早課,他幾乎很難像這般心無旁骛地入定,總是卯初就會被鐘聲敲醒,想不到進了青龍峰反而自在了。

奚臨下床去将桌上放着的冷茶一飲而盡,也就是在這時,同住的幾名弟子有說有笑地回到院裏,似乎剛一起練完功,開頭幾句聊的皆是修行之事。

“咱們觀星臺那一片現下騰給別派的前輩修煉用了,我昨日偶然經過,大老遠就瞧見風沙沖天起,靈風陣陣,今年的比試一定很有看頭。”

“嗐,這節骨眼上誰還正兒八經的苦練啊,半桶水才會叮當響,人家真正厲害的都不吭氣兒。”

同窗連道有理,“又是十年,後起之秀與韬光養晦的,多着呢。”

有人問:“不知我派出場的是哪幾位朝元高手?”

“是林師兄和雪薇師姐。”

那人聞之大喜:“這一屆又有林師兄?那太好了,上回我因事錯過,今年總算能一睹林師兄大展風采。瑤光山劍法雙修的可就只他一個,錯過可沒處再看了!”

衆人正聊得興起,忽聽得一個聲音發問:“這也才倆,還有一位是誰?”

“餘下的那位是咱們的大師姐。”

回話的人并無他意,聽者卻不自覺地改腔換調,帶着點意味深長地揶揄:“哦,是咱們大師姐呀…”

他剛準備口無遮攔兩句,便被人一肘子打斷,對方朝旁使着眼色,示意這院中還住着別人。

一幹年輕弟子紛紛望向奚臨緊閉的房門,言語聲戛然而止,随後扯了點閑篇,就此散了。

屋內的奚臨将外面的動靜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對同窗的排擠倒沒往心裏去,只默默站了半晌,無端想到瑤持心那句沒頭沒尾的話。

若贏不了這場比試,我恐怕有性命之憂。

大比于我關系重大,無論用什麽辦法,我必須要贏下來。

“性命之憂”之類的說辭,他起初并未在意,畢竟作為瑤光掌門的女兒,輸掉一場比試難不成會要她的命嗎。奚臨只當瑤持心是為了讓自己松口,添油加醋的表述。

當然,現在也依舊這麽認為,不過此刻他卻忽然覺得,今年比試的勝負會不會确實對她有什麽重要之處?

他往院中那幾位同窗方才待過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投去一眼,而後提劍出門,持弟子令牌去了一趟瑤光後山。

瑤光本就是靈氣非凡的仙山,又有祥瑞栖息,自身便盛産不少草木靈石,哪怕不及別處勝地,仔細找一找,也能尋到可用之材。

山裏的東西掌門從不囤積居奇,自家弟子但凡想要,都開山允許其自取自足。

奚臨消磨了半日,總算尋了一片品相還不錯的鳳凰梧桐葉。

她大比之期不能服食丹藥,補了那麽久的靈脈真元必然虧損,可以暫且用這個緩緩。

奚臨從來沒想過瑤持心能在短時間內修補好上萬條靈樹經脈,哪怕有毅力也缺乏實力,更別說這個要求聽着就很荒謬。

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經知難而退,另找他人想法子去了吧。

他捏着那片樹葉在指間打轉,兀自看得出神,和暖的春風拂面而來,将一枚柔軟的花瓣擦過臉頰,微微帶了點淺淡的甜香。

邊上兩個結伴同行的女弟子嗓音嬌俏:“果然瑤光山還是三月的陽光最好,到處春暖花開,瞧着就叫人心裏歡喜。”

“是呀…”

那一瞬,他好似莫名有某種預感,驀地擡起頭。

寬闊的四方大院內,粗壯的古樹蒼翠得蔽日遮天,每一枝探出牆的枝丫都沉甸甸地綴着将開待放的花苞。

白中透緋的小花在輕柔的風裏悠悠搖曳,那些離枝的飛花一一映入青年褐色的瞳孔中,宛如落梅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奚臨獨自伫立于花樹下,聽着窸窣的樹蔭響在他的頭頂與耳畔,靜谧中帶着經年亘古的蒼涼。

樹底下衣裳尚未幹透的女子沐浴着半面明媚的光,欣賞畫卷似的,抱臂注視着郁郁蔥蔥的喬木。

那餘光瞥到他,于是立即生機勃勃地轉過來。

“哦,師弟!”

她側身時,容貌幾乎背光得朦胧不清,但唇角的笑靥卻真實得明晰無比,有那麽一刻,奚臨仿佛透過她看見穿越了千年歲月的一抹倩影。

說話時的模樣,招手時的動作,舉手投足都是熟悉的痕跡。

他定定地睜着眼,瞳眸裏卻無疑是震撼的。

“剛想找人去叫你,這麽巧你就來了。”

瑤持心臉頰邊挂着幾道新鮮的傷口,狼狽又自豪地在春陽下高舉手臂展示自己的大作。

“看!”

她說,“我把這樹救活了,怎麽樣,還可以吧?”

奚臨目光怔忡地望着她,隔了好久,才将視線落到院內的靈樹上去,語氣愕然地開口:“這是,師姐你做的?你…一個人麽?”

昨日分明還有大半斷根,僅僅是一宿半日的光景竟已完全複原,着實不可思議。

可那靈脈拙劣的銜接口,以及這靈力的氣息真真切切,又并非假借他人之手。

…她怎麽辦到的?

“對啊。”瑤持心叉起腰,得意的不行,“是不是好奇極了?是不是特別想知道我是如何辦到的呀?”

很難得,對方竟不似林朔之流那樣潑她涼水,反而甚為誠實地帶着點單純地颔了颔首:“嗯。”

大師姐眉梢輕動,心情愈發愉悅,隐約有條暖流在血脈間歡快地沖刷,連日來的疲累都散去不少。

她神秘地一眨眼:“我去六出洞窟把靈臺給凍上了,一整宿心如止水,補起靈脈得心應手!”

奚臨聽完先是一愣,随後啼笑皆非地無奈道:“你可真會亂來啊。”

“六出洞窟的風雪維持不了太長時間吧?若靈臺冰消凍釋了又該如何呢?”

“不如何啊。”她答得理所當然,“就多跑幾趟咯。”

左不過是麻煩一點罷了,勤能補拙,只要結果是好的,辛苦些又有何妨。

“我如今的手法可娴熟了,半個時辰能補五百條。”

說來這還是瑤持心頭一次憑自己的本事幹成這麽一件大事,她挺有成就感。

大師姐頂着一身狼狽的形容,眼裏的光彩卻熠熠生輝,神氣又期盼地朝奚臨道:“知道師弟你是故意刁難我,嘿嘿,想不到吧有沒有大吃一驚啊?”

青年眸中的神色聞之一暖,整個人無端便柔軟了幾分,舉目看向蒼蒼喬木時,好似隔着悠遠的年光凝望過去,自語般呢喃道:

“是啊。”

第一眼所見,他又何止是大吃一驚。

滄海經年,世事悠悠。

他險些以為是自己觸碰到了回流的舊時光,千古八荒,恍如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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