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論道(十四)

論道(十四)

“這一次又想贏幾場?”

總算要回自己肉身的奚臨活動着臂膀的筋骨,有點習慣了她的異想天開,“我先說好。”

“五十以內的高手大多身經百戰,不是你随随便便苦練一兩日就能應付的,要做好失敗的準備。”

誰料瑤持心卻道:“我不是為了大比的名次。”

她神采奕奕,“我是自己想要修煉的,想重頭開始穩紮穩打,不依賴丹藥外物的那種。”

奚臨的眼角微微睜大,他好像有片刻的失神,然後才不解地開口:“師姐為何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當然是為了活下去,避免被人一劍捅死。

不過個中因果不便對他明說,于是瑤持心退而求其中,選擇了屈居第二的理由:“因為被師弟附上身後的我真的飒爽極了,超凡脫俗,風華無雙,我好喜歡!”

奚臨聽完就愣了一下,不太自然地側頭,将鬓邊的碎發拂到耳後,似乎是借此短暫地平複眼底的情緒。

等他轉過眼時,已沒事人一般不緊不慢道:“太寬泛了,修行也不能漫無目的地開始,凡事總要有個大致的方向。你先給自己立個合适的目标吧。”

師姐略作思考,星眸中立刻鬥志昂揚:“我要能開啓鎮山大陣!”

奚臨:“…”

他眉梢抽動了兩下,表情險些維持不住:“對你來說太遙遠,換個近一點的。”

瑤持心只好道:“那就超越師弟!”

他一言難盡:“再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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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敗白燕行!”

“再近一點。”

“玄門大比前十!”

“再近。”

大師姐終于出離憤怒:“到底有多遠啊,我是在八荒六合的彼端嗎?!”

“凡人寒窗苦讀尚且屢試不第,何況是修仙。”奚臨摸出自己的須彌境,“讓你立目标不是讓你做白日夢。

“符陣,丹道,術法,馭獸…修士都有一條畢生将去摸索探尋的路,而人的精神力與靈力是有限的,大道卻有三千,許多人也許終其一生都走不到終點,更別說兼顧了。只有天生神識強大的可以雙修兩道,諸如貴派的林朔師兄,但也已是極限。”

“什麽都會就是什麽都不會,學得五花八門的下場就是整體平庸。”

他說,“師姐,抛卻從前,你現在有自己想走的道嗎?”

瑤持心眨了兩下眼睛,毫不猶豫地作出選擇:“劍修!”

她意氣飛揚地擡頭:“我要走劍道!”

劍道浩瀚無雙,能登雲淩霄,踏破蒼穹,天地無不可去之處。

對面的奚臨一臉無奈地看着她,心累地揮走了大師姐的意氣:“不行。”

“為什麽又不行了。”瑤持心不禁抿起唇,“我難得認真一回,你就不能不潑我冷水麽?”

“我說不行的意思并非是指你毅力不行,是你做不了劍修。”師弟示意她那一屋子的丹藥和修煉器具,“修劍道之人極少依靠外物,講究的是返璞歸真的勤奮與自苦。你吃藥都吃到了朝元境界,體質早不适合練劍了。”

她遺憾地噘嘴嘆氣:“那好吧…”

不過這種從頭開始的氛圍依舊給了大師姐莫大的興奮感,仿佛自己行将突飛猛進,煥然一新。

做不了劍修,走別的道也行啊。

符陣能夠控場,馭獸人多勢衆,丹道也不錯,像雪薇那樣到哪兒都備受尊敬,法修的話…戰鬥力向來不輸劍修。

瑤持心躍躍欲試:“我除了練劍,其他都可以嗎?”

奚臨正從須彌境裏摸出一件測仙根的法器:“馭獸會麻煩一點,好在瑤光山上的仙獸大多溫和,只要你的根骨屬性不是五行全滿的廢根,都可以。”

他末了問道:“師姐的仙根是什麽屬性?”

大師姐乖順地端坐着如實回答:“五行全滿。”

奚臨:“…”

青年頭一次感覺到人生舉步維艱,緩緩地垂首用五指撫住眉心,唇邊嘆出一口惆悵萬千的氣。

随後他竟有些麻木地習以為常,很快就振作着擡起眼皮。

“那你沒得選,馭器道吧。”

瑤持心白高興一場,義憤填膺:“這不是還跟以前一樣麽!”

奚臨也沒有辦法,他生平罕見這種所有路都被堵死的資質,能出現在仙門裏實在是個奇跡。

大概還得歸功于她那舍得砸錢砸靈石的父親,否則連入門都難。

他算是明白瑤掌門為什麽會對她如此放任自流了。

“五行全滿你修別的道皆是事倍功半,術法水平頂多止步于築基,唯有馭器門檻低一點。

“法器不挑根骨靈力,境界到了就能用。”

大師姐已經抱着百折不撓的信念打算讓自己重獲新生了,兜兜轉轉一圈,竟又得幹回廢物道的老本行,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嘲諷,想想就有些低落。

她那好不容易上頭的熱血一再受挫,至此已快涼了大半。

也明白了原來人并不是想改變就有那麽容易改變的,不是心态從散漫變得勤奮就能讓百無是處的草包搖身一變,成為無所不能的當世大家。

光是現實的阻礙都殘酷得一重更接一重,而這還僅是開始。

奚臨明顯覺察出她心緒的起伏失望,跟着在四下緘默的空氣裏安靜片刻,而後忽然摁着膝站起身。

“師姐很看不起馭器道嗎?”

瑤持心心不在焉地想,這還用問?

嘴上嘟囔:“那不是你們老叫‘廢物道’‘廢物道’麽。”

奚臨聽完她帶着抱怨的話,語氣平平正正:

“馭器道被人稱作廢物道是因為毫無實力,只依仗法寶坐享其成的富貴閑人太多,卻不代表這一道全是酒囊飯袋。

“普天之下,能将法器運用至出神入化的也大有人在,你以為的不如,只是在你的認知裏所能見到的高低懸殊。”

他說:“境界在入門或築基的馭器道尚且會被人笑作是廢物,你看一旦化境飛升,還有人敢說一句廢物嗎?再尋常的道,走到終點所見之景都不會比別的道差。”

瑤持心目光朝他高高仰去時,那雙背對着夕陽的眼睛居然透着融暖的溫柔,幾乎要與橙黃的天色融為一體。

他向她伸出手,“師姐,萬物歸一,走不出第一步你就只能永遠停在原地。你難道不想看看,你的大道終途裏有什麽嗎?”

瑤持心看着攤在視線裏的五指,那指腹與掌心布滿了經年累月練劍的厚繭。

她眼波流轉,忽然若有所感,一把握了上去,奮發圖強地想。

也是。

管他什麽道呢,先練了再說!

老天爺既然只留了這條路給她,或許是有什麽不為人知的天意。

又或許她能在這條道上走着走着,探索出意想不到的東西呢?

林朔當年不就是這樣麽?

我都能從灰飛煙滅的六年後轉生到今天了,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至少老天舍不得她死,僅這點她就比許多人厲害了!

思及如此,瑤持心登時又多了一份信心。

玄門論道第一天,于承載了無限希望的晚霞餘晖裏磕磕絆絆地圓滿結束。

大師姐難得睡了個整覺,一夜好夢。

翌日清早,她容光煥發地推開門,沐浴春陽晨光,精神抖擻地準備迎來全新的修煉之旅…

然後半個時辰不到就萎了。

瑤持心坐在書房的案幾後,面有菜色地盯着桌上與她視線持平的摞書,預感很不妙。

“…你不會是要我把這些都看完吧?”

“自然不是。”桌前的師弟腔調冷靜得吓人,“全部背下來。”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大師姐幾百歲的人了,看此等晦澀的讀物從沒堅持過半柱香,記術法也都挑最淺顯簡單的。

她粗略一翻,只覺兩眼一黑,有行将龜息的征兆。

奚臨:“這是我去煙海閣借閱的陣法書籍,還有一部分是從師姐你的櫃架上找來的并無翻閱的痕跡,我想你也沒讀過都是實用且易懂的法陣,對于朝元器修而言,記滿這些就足夠了。”

瑤持心邊翻邊悲苦地抗議:“可我不是走的馭器道麽,為什麽要學陣法!”

她原以為自己今後的修煉路數就如同之前為比試抱佛腳那樣,僅熟悉天底下的各種法寶便好,沒人告訴她還要背書啊。

“不只是陣法,還有符咒、鍛體以及法術,精神力的修行也要照舊。”師弟嚴格苛細得可怕,“這些都是能在你用法器時加以輔助的東西,不能落下。”

這個人昨天才說“什麽都會就是什麽都不會”的!

他怎麽能這麽善變?

“哦…”

大師姐忍辱負重地去摸最上面的那一冊書,正在盤算着幾天能背完一本。

書還沒抽出來,奚臨的手便先一步摁住,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居高臨下的眼神裏透着微妙的和善。

“今日背完,我明日考校。”

末了,又補充,“師姐,不想當‘廢物’的馭器道就得拿出赴死的覺悟來。”

瑤持心看着他陰恻恻的目光咽了口唾沫,“…知知、知道了。”

就這樣,大師姐開始了她的懸梁刺股,從一介裁縫榮升成了秀才,捧着書挑着燈,自雞鳴破曉背到星鬥倒挂,眼睛都快熬成了兔子。

奚臨不似那些好說話的前輩和長老,學得不像樣也不會過于苛責,對着他是半點糊弄不得。加之瑤持心又是主動提出要人家幫忙的,為着臉面也不敢犯懶。

偶爾睡到半夜她會突然驚醒坐起來對着空中劃一段法陣,自己咂摸片晌,确定記得不錯再重新倒回去。

連着幾日居然沒出岔子。

不背書的時候奚臨會帶她走幾式劍招。

打從她表明了決心要認真對待修行之後,師弟也跟着展現出了他在練功上六親不認地嚴酷,一招一式能吹毛求疵地讓她重練千百次。

而這在他口中也還僅是對于馭器來說不必太深究的程度。

可見若是修劍道,其殘酷不言而喻。

瑤持心禁不住慶幸還好她當初沒堅持學劍。

距下一輪比試尚有七日空閑,這是留給修士們恢複靈氣的時間,衆人大多在養精蓄銳,唯有大師姐每天忙忙碌碌,甚至連院門都很少出。

期間攬月來看過她幾回,然而見她似乎全心全意地撲在修行上,頗有點疲于搭理的倦怠,送了兩次吃食後,隐晦地沒再登門。

令瑤持心稀奇的是,雪薇某日竟也孤身前來給她送點心。

她的戰局贏得毫無懸念,狀态很不錯,拉着瑤持心說了許久的話。

在此之前大師姐竟不知這個瞧着文靜乖巧的丹修如此健談,而且對門派八卦信手拈來,聽得她兩眼放光,險些誤了一日的陣法書,不得已只好通宵達旦補上。

其實瑤持心從前也修煉,但強度不高,十分随性。

白天睡醒定打打坐,累了便四處轉悠,賞花看雀兒,邀上師妹們做小玩意,聊些無關痛癢的閑事。

她原以為自己會因為吃不了苦中途打退堂鼓,不想除了打頭幾天難受了一陣之外,居然不知不覺地習慣了。

盡管她還是對背書深惡痛苦,便一面痛苦一面苦不堪言地完成每日的功課。

大劫夜的血光照常會如期潛入夢裏。

在每一次倦怠偷懶的心思行将蓋過意志時,一劍穿心的寒意與滿門誅滅的荒涼無助便會伴随着冷戰将她潑醒。

她常常在打瞌睡之際從噩夢中猝然睜眼,滿頭是汗地環顧周遭,都不必人催促,自己便翻開了書冊心有餘悸地複習陣法。似乎這樣才能讓惶惶不安的情緒平複些許。

大師姐無路可走,只能揣着一顆後怕的心,戰戰兢兢地拼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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