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論道(十三)

論道(十三)

懸在高空的奚臨顯然比瑤持心适應得更快,迅速接管了她的身體,拔出“瓊枝”先用刀背擋了一記毒鞭,随後手法娴熟且沉着地朝下一劃。

冰雪凝成的尖刺噌噌然拔地而起,既攻且守地沿着結界場鋪了裏三層外三層。

不動聲色關注着戰局的白燕行心下微詫,他分明從那舉重若輕的一個手勢裏,看出了一絲來自劍修的鋒銳無雙。

人群中穿着外門弟子青衫的瑤持心正在驚慌失措,分明還沒從大變男人的震撼中走出來,簡直要瘋。

這是什麽聞所未聞的功法?

她被奪舍了,還是被附身了?是靈魂出竅,還是靈臺入侵…話說回來“自己”身材真好啊,摸上去手感不錯。

奚臨:“…”

瑤持心耳畔聽到一息隐忍的輕嘆,緊接着響起了青年熟悉的音色。

“師姐,你冷靜一下,我有點集中不了心神。”

她先是脫口奇怪:“可我沒說話呀。”

随後又新鮮得不得了:“師弟,是你嗎?”

“這是什麽?傳音?大比場上能傳音嗎…”

奚臨應了一聲,側頭避開一把毒針,用神識安慰她:“你我二人的靈臺現在連通着,你用着我的肉身,別露餡了。”

而後他調轉目光,神色無端冷肅下來,盯着前方:“這個鹫曲有問題。”

瑤持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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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奚臨接手後的大師姐明顯比她本人從容穩練得多,盡管用的依舊是瑤持心自己的內息真元,也依舊是那幾件法器,但就是比她更靈活自如。

冰刀與火符交替使用,纏絲手來回換身,控制、擾亂、借力打力,一氣呵成,幾乎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

連半塊碎冰都能被他利用起來,有條不紊地打得步步緊逼,只片刻的功夫就把鹫曲壓制得根本還不了手。

不知內情的林朔在場下看得眼花缭亂,只覺瑤持心似乎在某一刻身手一式比一式敏捷了,法器銜接得之巧妙,竟有神鬼莫測的意味。

鹫曲在此之前僅覺得瑤持心比預料中的棘手,滑魚一樣奸詐詭谲,可無論如何都不至于無法對付,然而就在這當下,對面的女人無端變了氣場,豈止是棘手,近乎讓他無從招架,仿佛越戰越勇。

奚臨起初從瑤持心口中聽到此人路數就感到奇怪。

丹修自身的療愈力是年複一年從嘗百草中磨砺出來的,就好比凡人十年如一日地鍛煉體魄,也會健步如飛一樣,這與術法高低全然無關,真的能被人輕易禁制住嗎?

他那時便隐隐生出些許違和之感。

直到方才瑤持心那一招下去落空的某個瞬間,他捕捉到了一點微妙的異樣。

當鹫曲右手拉住前襟時,女子纖細的手臂劈山分海地一揮,銀白修長的冰刀旋即劃出道極其圓滑的弧。

成千上萬的冰渣乍然形成暴風雪之勢卷蕩在他身周,鹫曲哪裏跟得上他的速度,根本回護不及,只顧得上擋住頭臉。

那在風暴裏飛揚的衣袍被化作刀刃的碎冰“呲啦”割開,胸脯正中央赫然露出一只人的眼目。

瞳孔還在不安分地朝四周拼命轉動窺探!

奚臨眸色不經意地一暗,随後借着瑤持心的身體朝兩邊維持結界的長老喝道:“‘涕邪眼’,你們還在等着看什麽!”

這話一出,那兩人皆是一愣,罩着兜帽的玄武長老反應極快,袍袖一翻就朝鹫曲抓去。

他一嗓子将原本對此處戰局興致缺缺的圍觀弟子都吸引了過來,場面即刻沸騰。

涕邪眼,聽名字就知道肯定不是什麽正經眼睛。

有學識淵博的師兄師姐便給小輩們講起由來,據說這是在邪修之間流傳的術法,将別人的眼珠以某種手段嵌于自己體內,就能奪取并擁有眼目主人的修為能力。

總的來說是既傷天和又違天道,被正經修仙一派所明令禁止的陰損邪功。

想不到這個小白臉賊喊捉賊,叫嚣着別人的地位來路不正,自己倒是個耍邪魔外道的好手。

十年一度的玄門大比竟有人在長老們的眼皮子底下作弊,這是何等的膽大包天!委實百年難得一見。

衆修士們看熱鬧的凡人之心不死,情緒高漲得很,開始争先恐後地擠到瑤持心的結界下,想目睹這曠世難遇的一幕。

“猖狂的邪修是誰?是那個男的還是旁邊的漂亮姑娘?”

“這不是瑤光的大師姐嗎?”

“什麽?”有聽了半截的路人問,“瑤光山大師姐幹的?”

“…你什麽耳力!”

四下裏吵得不可開交,而此刻的瑤持心卻無暇在意小白臉究竟是有幾只眼,她站在斷峰臺下,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高處,那個輕靈的人影之上。

這還是她第一次以旁人的視角看自己。

結界中的“她”得心應手地化解着鹫曲的每一次攻擊,不時還會抽空輔助兩位下場的大能,堪稱井井有條。

法器到了奚臨手裏都仿佛被千錘百煉過,使出來的威能可見一斑,連老給她使絆子的秘寶都聽話極了,在他面前服服帖帖,靈力穩定又精準,老實得真如一件沉澱經年的仙物。

那身姿映在瑤持心瞳眸中,随着她的眼光輕輕流轉。

烏發高束的女子眉眼清冷內斂,透出幾分淵渟岳峙的宗師之氣,神情好像永遠波瀾不驚,再大的劫難當頭也能臨危不亂。

不同于五官容貌凸顯出的美醜,那是一種源自于實力和氣質的美,美得不可方物。

這般的自己,雖陌生卻帶給她強烈的吸引力與新鮮感。

瑤持心忽然無限憧憬地想。

終有一日,我也能變得那樣厲害可靠嗎?

兩大長老出手後,奚臨就不必再主攻了,到底是化境大能,很快三下五除二地控制住了鹫曲。殷大長老人狠話不多,五指如爪直接一招掏心窩子之術鉗進小白臉胸膛,将那只四處亂看的眼珠摳了出來扔在地上。

落地時竟有幾縷灼熱的黑煙伴随着“滋啦”聲從其中升騰而出,瘆得人頭皮發麻。

鹫曲被反剪着雙臂,此刻已有點破罐破摔的意思,掙紮叫嚣道:“這‘玄門論道’我不參加也罷,左不過是你們幾家聯合欺負我等小門小派!裝模作樣打着什麽衆生平等的旗號,笑死人了…放開我!”

“你們既非我派長輩,憑什麽抓我?以大欺小算什麽本事!”

隔壁丹房的長老聞聲更加重了些許力道收緊他周身桎梏,語氣公事公辦:“小子,玄門大比可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自家的孩子沒教好,出門在外就別怪旁人不留情面,九州八荒裏沒你那麽多親戚放心,會有機會見到你家掌門的。”

他壓着人放開了周遭的結界:“若不想吃苦頭,我勸你最好老實一點。”

幸得道友幫忙放狠話,殷大長老就輕松得多,藏在兜帽裏勤勤懇懇地負責善後。

場下沸沸揚揚,人們皆對着那被帶離斷峰臺的鹫曲上議論不休,只有奚臨背對而立。

大師姐的背影挺拔飒爽,倨傲端莊,俨然一副浩然正氣之态。

而在萬千視線未曾留意到的地方,奚臨垂下眼睑,長久凝視着地面仍在好奇觀察世界的那只眼珠。

它正發出“叽叽”的響動,沒有情緒,恍惚也不帶悲喜,聽着好似某種鼠類的鳴叫。

*

“那只眼睛應該是能使所有術法當場失效,他所謂的‘刀槍不入’不過是個幌子,現編來唬你的罷了。”

傍晚,瑤持心的小院裏,奚臨仍舊與她對坐于回廊檐下。

“人和眼珠如今都已被幾位長老帶走,餘下的大約就是詳查此物的來路,問責掌門,這一屆的大比資格是不用想了,以後多半也難說。”

瑤持心若有所思地點頭。

現在回想起來,倘使昔年鹫曲對雪薇用的是同一招,那麽他口中聲稱的“點穴神功”“百毒不侵”恐怕也是為了遮掩此物裝腔作勢。

遇到丹修就說自己能點穴,換作別的就變成了刀槍不入,全然是根據對方的術法來編造能力好陰險的一個男人!

大師姐不由奇怪。

前六的對局各派掌門都會親臨觀看,這麽多大能在場,竟沒一個看出端倪嗎?

瑤持心問:“他的小把戲,長老們怎麽沒發現呢?”

他回答得模棱兩可:“大能多是靠靈力靈氣分辨妖邪的,嚴格來說,只要眼睛的主人并非邪修,高手未必會往此處想。”

原來如此。

她一副受教的表情。

看樣子這也是僅能用一次的底牌,畢竟能力編好了就不便再更改,否則容易露餡。鹫曲八成是想留着等遇上高手再亮出來,哪知開場就被她激得原地崩潰。

哈,真是報應。

“所以。”

奚臨頂着大師姐那張高貴冷豔的臉,終于忍無可忍地皺眉,“師姐什麽時候能把身體還給我?”

一旁的瑤持心聞言回頭,手裏還捧着兩團火焰。

自從她意識到兩人互換後各自可以使用對方的能力,就盤弄起了奚臨的各種術法,玩得簡直不亦樂乎。

“師弟,你會的東西好多啊!符、法、劍、陣,還有什麽…”

“喔這個有趣,過年能當煙花放,肯定很漂亮。”

不學無術的大師姐硬生生把寡言冷峻的小師弟塑造成了個二百五。

“劍修的力氣居然這麽大嗎?我感覺自己現在力能扛鼎,徒手可以把整座山扛起來。”

她在院中這裏摸摸那裏搞搞,稀奇得不行,“這麽好用的術法我能學嗎?我還想玩一玩林朔和雪薇的…對了,老爹的修為更高,換過去不知道會有什麽體驗!”

想想就很刺激。

奚臨無奈地摁着眉心:“不是誰都能換的,涉及到神魂,得雙方一為純陽,一為純陰體質的同時,在靈臺互相敞開的情況下才行。”

因此瑤持心一走出試煉峰就直接把靈臺關閉了大師姐平日學什麽領悟都慢,這時候倒很會舉一反三他現在除了把她望着,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何況這到底不是能見光的術,你作為仙門正統,最好還是別用。”

“哦…”

瑤持心深感遺憾地拖長了腔調,而後索性放開了靈力,“那我更得借這個機會玩個夠本了!”

奚臨:“…”

師弟只能一路追在她身後發愁,怕她控制不好自己的真元,又怕被旁人撞見,“師姐,別玩了,如若讓長老知道,你也會被取消大比資格。”

“嘿嘿,沒關系。”

瑤持心暗道,反正她的任務是幹掉鹫曲,再往上她肖想不了,之後的戰局便無所謂勝負,取消就取消。

“先借我一會兒嘛,我的身體也在你那兒啊,你可以想幹什麽便幹什麽。師姐還不夠美嗎?仙門第一大美人呢!”

她露出兩排細白的貝齒笑盈盈,慷慨大方,“正要謝謝你這些天幫我,這個就當是回禮,不錯吧?”

奚臨對着自己的臉一陣難以言喻:“…不用了。”

他們交換的是神識,修為不随神識走,故而各自的實力仍在原本的肉身之中,瑤持心能覺出奚臨渾厚而凝練的真元,沒她那麽浮躁喧嚣,整個人仿若進了一間安靜祥和的房,說不出的熨帖。

大師姐還想試試劍招,興致勃勃地要去抽腰間的佩劍,“讓我來看看劍修的劍氣打出來是什麽樣”

手尚未碰到劍柄,出乎意料地,掌中竟自發地幻化出了一把古拙的青鋒。

瑤持心剛握住,就覺指間灼熱刺痛,恍若有一股力量将她的手彈開。

長鋒應聲而落。

“怎、怎麽這麽燙?”

“因為是本命劍。”

奚臨慢吞吞走上來,彎腰拾起持于手中。那劍果然和他相安無事。

“會認主的。”

大師姐并不知道這些,因為本命法器不是什麽人都能有。

需要天賦異禀,或冥冥中與天道契合,有所悟之人才會在修行中萌生出自己的法器。

有別于鑄器師打造的法寶,這是真真正正獨屬于修士本人,與之心意相通,甚至可以說是其神魂的一部分。

會随主人同生同死。

瑤持心就沒有,畢竟她既無天賦,又無“所悟”。

大師姐剛才還吵着鬧着要撒歡,忽然間就安靜了下來。

明明長久以來最大的心願是贏得第一場比試,為此曾無所不用其極地想了許多昏招,可真正達成了目的,瑤持心發現自己遠沒有想象中那麽喜悅,更沒有卸下重擔後的輕松。

她贏得那樣驚險,而且用盡花招,如果不是奚臨,就算鹫曲自身并不光明正大,憑她也根本瞧不出端倪。

倘若她能有出息一點,便不至于束手無策只能以這種迂回又冒險的方式捍衛門派。

她甚至連鎮山大陣都開不了。

而同樣是自己,同一副牌,即便修為爛得沒眼看,師弟依舊能翻雲覆雨,打得精彩紛呈。

所以困住凡人的,從來都不是根骨。

奚臨收劍入鞘,見她情緒無端有些低落,不自覺地探問出聲:“師姐?”

他沉默着猜測了一陣,旋即往佩劍上打了道符咒,重新遞回去,“劍柄上我加了禁制,現在用不會被燙到了。”

然而瑤持心卻沒有接,反倒将他握劍的手摁了下去,眼神無比認真,“師弟,若我還想修煉。”

“你能不能再教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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