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論道(十六)
論道(十六)
盡管出現了燈臺的意外,好在尚有長弓可用,至少讓這件上乘法器不必再閑置吃灰,對大師姐而言着實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戰力。
然而戰力歸戰力,當真修煉起來,瑤持心才深切地認識到越是驅使強大之物越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元老一如既往地不待見她,奚臨平時雖也嚴格,但再苛細不過是叫她重來一遍,練到像樣為止,總的來講還是很溫和的。
可這鐵疙瘩就不同了,它屬于有話直說的臭脾氣,瑤持心一招使得不對那靈風就直接扇了過來,像個暴跳如雷的老夫子。
于是大師姐一面要被師弟苛責,一面還要挨自己法器的揍,簡直冰火兩重天。
她白日記符陣,傍晚練法器,除了休息的幾個時辰,這院子大部分時候都在雞飛狗跳,連路過的仙鶴也極少逗留,避之不及。
靈氣的風忽白忽暗,唯有入夜後勉強還能消停一陣。
瑤持心累得精疲力盡,用藥浴泡完筋骨,伸着懶腰走出來,突然感覺到和平時不一樣的地方。
奚臨居然還在院裏,沒有離開。
往常這個時段他早就回了自己的住處,此刻卻翻上了那棵靈樹的枝丫,背對着她仰望夜空,不知是在做什麽。
繁茂的樹冠幹雲蔽日,她吃力地昂起頭,沒有瞧見上面有什麽,反倒覺得那背影莫名透出點寂寞。
大師姐随手便抹了一道劍氣,足尖一點,輕輕巧巧地扶搖而上。
驟起的微風卷動滿樹花葉。
察覺身側的樹幹沉了沉,青年只轉了一下眼,很快又将目光放回高處,像是猜到她會湊這個熱鬧似的。
“師姐,今晚能不能借你的樹坐一坐。”
Advertisement
“哦,好啊。”
瑤持心對此自無異議,攏裙挨在一旁坐下,手搭涼棚地跟随奚臨的視線往前望,“你在這兒看什麽?看星星嗎?”
遼闊的星河織天如錦,正中獨挂一輪蒼茫清瑩的月輪,浮光幽幽泛着冰涼。
身邊的師弟淺淺應了一聲。
這棵泯然衆人的靈樹不知是不是飽食了她的靈氣,竟高出別的草木一個頭,俨然鶴立雞群,坐在樹頂,只覺遍野漫山皆臣服于腳下,而星空廣袤無垠,一直延伸到凡人無法企及的遠方。
瑤持心才想起原來今夜是十五,難怪月色如此皎潔。
算算她從六年後回到現在不知不覺已過了半個多月,每日不是在修煉就是在和人過招。
原來才半個月嗎?
充實得倒讓她感覺像是過去了一年。
大師姐對着星辰悠悠地憧憬道:“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才能獨當一面呢…”
奚臨貌似随意地輕輕附和:“照如今的進度練下去,不會太久的。”
瑤持心心思登時活泛起來,燦爛地轉頭看他:“那我若是一直刻苦不懈,以後也能打敗白燕行嗎?”
“…”
還真是三句不離老本行。
奚臨其實很想問她為什麽對這個人如此執着,但又心知這不是他該問的問題,因此只嘆着氣實話實說:“不能。”
“為什麽不能啊。”她愁眉洩氣,“我還可以再努力一點的。”
“多努力都沒用。”
對于這種話題,他向來是直白又殘忍,“他天資本就在你之上,你不能要求天才都停在原地等你去追。”
“而如他這般的劍修,但凡還活着,就永遠不會放慢步子。”
大師姐才想起來這層常識,無不遺憾地沉吟良久。
随後忽然她轉過眼眸,托腮的姿勢倒是未改:“那師弟,你打得過他嗎?”
旁邊的奚臨短暫地沉默片晌。
“不知道,得交手之後才清楚。”
她聞言,心裏很明白地意識到這輩子要手刃前夫恐怕是個遙不可及的夢了,師弟沒有第一時間給出結論,反而謹慎地如此模棱兩可,證明白燕行是個連他也要慎重對待的人。
他都未必能贏得輕松,自己這個還要靠人指點的半吊子又有什麽指望。
瑤持心漫無目的地發着呆,思緒在星光璀璨裏徜徉,恰好一顆拖尾星橫空滑落。
“啊,對了。”
她一撫掌,想起什麽來,“煩擾你幫我修煉這麽久,還沒謝謝你呢,師弟想要什麽?我有一套大師的月湧軟甲,正适合你們劍修,你拿去穿好了。”
奚臨身形未動,搖了搖頭:“不必了,我不用那個。”
“那你有什麽喜歡的?我好歹得謝你點什麽吧。”大師姐發愁地捧着臉,“否則總感覺自己像是白占你便宜。”
瑤持心聽到他漫長地吸了一口氣,隐約是在仔細思考。
奚臨忽有所感地眨了一下眼,一川疏星明月皆在他瞳眸之間。
“這樣的話…”
他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支小巧的獸骨排簫遞到瑤持心面前,“我想聽《浮槎》,師姐可不可以用這個吹給我聽?”
那簫瞧着很有些年紀,斑駁多傷,看就知道是舊物。
要聽小曲兒,還要用指定的樂器,不得不說,雖然要求并不出格但頗為獵奇。
大師姐接在手中,宛若捧着件古董,嘴裏一邊找調子一面嫌棄道:“師弟,你的品味好老派啊,我爹那個年紀的人才愛聽這曲子。”
奚臨不管她:“你吹就是了。”
瑤持心試了幾個音,借月圓的霜重孤凄,吹出一段幽夢清都般的婉轉古調。
小調平和沉靜,在星漢西流的未央長夜下輕柔無比。
排簫的聲色比埙更清亮,卻比笛厚重,蕭索空靈,給這首本就古老的曲子平添幾絲蒼涼…如果不是吹曲人三段一錯,大概還能再悠揚一點。
“嗤”
栖息在附近的鳥雀撲棱着離枝而去,當大師姐唇下不慎又吹出個蹩腳的氣音時,邊上倚樹而坐的奚臨終于沒忍住笑了出來。
瑤持心:“…”
這是真的吹不下去了。
她紅着臉狠狠地替自己狡辯:“幹什麽嘛,我第一次吹排簫,吹成這樣很不錯了!”
他原本還僅是笑了一聲,待瑤持心言罷,鼻息間又接了兩聲,随後嗓音逐漸清朗生動,好像收不住勢。
大師姐何曾見奚臨笑得如此活潑,簡直莫名其妙。
而一想到他居然還是被自己拙劣的技藝給逗笑的,整個人更加不太好了!
她怨怼地盯着青年的側臉,悶悶道:
“你要真那麽想聽,我不如去找林朔來給你彈兩段,他玩琴是一把好手,吹小曲兒肯定比我厲害。”
不料奚臨卻忍着笑攔住她,“不…沒事,師姐,你吹吧,就想聽你吹。”
懂了,你就想看我笑話!
她反對的言詞剛到嘴邊,思及方才信誓旦旦答應的“謝禮”,又生生咽了下去。
難道他的喜好就是看人出糗嗎?這人有病,不可理喻!
瑤持心心頭擂鼓喧天的腹诽,卻只好重新執起排簫,頂着額頭暴跳的青筋和耳邊不時蹦出的輕笑,忍氣吞聲地制造魔音。
“…不準笑了!”
“再笑不吹了!”
《浮槎》為何人所作,至今早已不詳,或許是由舊時的人們口口相傳而延續下來的。
它那樂聲有着與別不同的味道,好似帶着曠遠幽邃的氣息,沉浸進去時,仿若置身于一片茂密的叢林裏,仰頭有疏疏漏下的月光,神秘且蒼茫。
在今晚的夜色與樹梢上,這種穿透光陰的幽靜感愈發真實。
奚臨的笑聲到後面漸消漸止,他靠着靈樹粗粝的樹皮,一聲不響地凝望遙遠的冰輪。
像隔着滄海與桑田凝望不可及的年月。
耳邊是大師姐磕磕巴巴的《浮槎》,很奇怪,即便那麽不像樣,他依舊從中聽出了當初所聽到的感覺。
有很溫暖的,圓融的花香。
瑤持心初時尚且吹得斷斷續續,眼見師弟沒叫停,索性一遍一遍地接着練,到後面已然能夠十分順暢流利吹完全曲了。
甚至還能炫個技。
大師姐一曲終了,正胸有成竹地想去問奚臨怎麽樣,“師”字堪堪出口,就見青年歪在樹上呼吸綿長,俨然是已經睡熟。
她尾音悄悄一止,眼底漫出柔和的感激,從須彌境裏取了驅蚊保暖的法器将他罩住,自己則捧起排簫接着吹下去。
*
修士對睡覺的需求并不大,偶爾疲憊,也不過淺眠一兩個時辰,但這一宿奚臨卻睡得格外酣沉,一覺便是天亮。
晨輝落在他眼皮上,耳邊仍絮絮地飄着什麽旋律,他睜開眼時竟不知是被哪一樣吵醒的。
奚臨扶着頭坐直身體,周遭恍惚有何物一閃而過,收入對面之人腰間的荷包內。
那響了一整夜的《浮槎》終于停了。
“師弟,你睡醒啦。”
他艱難地望向面前的瑤持心,見她手上果然握着排簫,荒謬中帶着不可置信。
“師姐你…還在吹啊。”
“想不到吧。”她腰背挺得筆直,眉宇間頗有炫耀的意思,“這曲子我現在能吹三種花樣,倒背如流,還能笛子排簫來回切換,無縫銜接!要不要聽一段?”
“…”
尋常人遇到這種情況會吹一晚上的曲嗎?
奚臨以為她待得無聊自己就該回去了,誰承想大師姐會這麽實誠,實誠得叫他語塞,但又有種熟悉的無可奈何。
“我又不是要折磨你,這曲子有必要練一整宿麽,你還不如去背兩個法陣實在。”
瑤持心沒料到自己精心磨煉的技藝他竟這麽不領情。
“是你說想聽的,我那不是想表現得有誠意一點嗎!就吹兩下,怪敷衍的,怎麽好意思拿來謝你。何況也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兒吧。”
奚臨愣了一下,原以為師姐只是随便說說,這回反而輪到他不自在起來,一瞬竟不知要怎麽往下接話。
也就是在這時,披着朝陽輝光的姜黃紙鶴撲棱棱飛向兩人,金光閃閃地停在了瑤持心指尖。
此物乃瑤光山傳訊用的仙器。
是來提醒她的。
瑤持心道:“第二輪大比快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