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論道(十七)
論道(十七)
比試的場地依舊是試煉峰刀削般的斷臺, 但卻稍有不同。
這一輪是從餘下的五十人裏競出二十五,對局的場次不少,居然沒有如先前一般同時分幾場進行, 而是單局直接上斷峰臺。
按照往年慣例, 約莫得在第三或是第四輪才會拓寬場子一局一局地比, 因為越到後面越是高手交鋒,更值得一看。
今年如此重視,恐怕有那小白臉的緣故。
瑤持心終于後知後覺地感到古怪。
他鑲在胸前的眼睛到底是什麽?
鹫曲被長老們帶走之後,似乎一切後續消息都有意地封鎖了, 半個字也沒往外透露。
此物竟能避過一衆仙尊的耳目。
要知道小白臉昔日擊敗雪薇時打的可是前六的排名之戰, 可不比和她交手,只有長老盯着,滿場坐的皆是大能,衆目睽睽下他竟全身而退…
師弟說是什麽眼來着?
驅邪眼還是提鞋眼…
她剛領着奚臨走到臺下,驀地聽得周遭一片驚訝的低呼聲, 瑤持心正狐疑地擡頭,神色當即也跟着振奮起來。
老爹, 竟是她老爹!
瑤光明親自到場了。
大師姐宛如凡間的三歲孩童, 立馬揪着奚臨的衣袖心潮澎湃地指向高處的看臺, “我爹我爹, 你看那是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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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臨:“…”
大概因此前出了鹫曲的意外, 作為主持大比的東道主,這一輪他自然得親身坐鎮。而來的還不止瑤光掌門一人。
畢竟瑤光明資歷最深, 前輩親臨哪有晚輩坐着不動的道理,于是各派宗主紛紛跟随在後, 算算人數,應該都到齊了。
這放在以往也得是前六名對局才會有的陣勢, 想不到今次在第二輪就提前得見,行将上場的弟子們不禁士氣大增,又是備受振奮又是畏怯緊張。
一面因尊長在場更想一展身手,一面也擔心落敗害自家門派蒙羞。
滿場的朝元修士各懷心事,只有大師姐興高采烈地在比爹。
她是最不必擔心發揮失常回家挨罵的人,故而在一衆表情裏顯得分外與衆不同。
師弟到底不知道,對于瑤持心而言,這是自那場大劫難後她第一次瞧見活蹦亂跳的瑤光明。
一個會動的,沒有渾身是血的爹。
這本就是她一直以來竭力拼命的緣由之一,怎麽可能不興奮。
瑤光掌門的地位明顯備受尊崇,和別派尊長們互相見了禮,便被簇擁着坐了上座。
大師姐看在眼中,不禁與有榮焉,一邊驕傲一邊托腮感慨:“明明是同一條血脈,怎麽老爹就法力滔天,我卻百無所成,我真的是他親閨女嗎?從小我就懷疑自己是撿來的,這資質差別也太大了。”
左思右想,覺得問題多半出在她娘身上。
旁邊的奚臨望着端坐高臺那其貌不揚的富貴胖子,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地忍不住道:“形貌上的差距才更大吧…”
很難想象,要把掌門這幅面相完全鎮壓下去,再生出瑤持心此等五官,別的不提,掌門夫人的姿容一定非同小可。
那不是等閑之輩能夠辦到的。
就此大師姐綜合得出了一個結論。
她娘一定是個美得驚天動地的大廢物!
一幫大能們在看臺寒暄沒幾句,便示意底下的長老們可以敲鐘了,瑤持心趕在這之前躍上兩側浮空的懸石,此時等着抽簽的人數已遠不及前一場,大家零零散散地站着,尚湊不滿一塊石頭。
這回林朔倒是沒對她挑刺了,不知是不是由于她上場表現不錯,林大公子難得有鼻子有眼地說了幾句人話。
“你突破朝元已有幾十年,我早說什麽來着,但凡肯用點心,倒也不是不能看。上次不就打得還行麽?”
“是是是,你說的都對。”
瑤持心覺得他好像凡間那些個愛好為人師的中年男子,年紀輕輕一把老氣橫秋的腔調,将來做了宗師可怎麽得了。
雪薇卻一向幫着她,不以為意地笑笑:“持心這樣不也挺好,自在随心,指不定比我們先悟出大道來呢。”
“得了吧,她還自在随心呢,她是自在發呆,随心偷懶。”林朔輕車熟路地把人損完,皺眉提醒,“到第二輪可就全是精英了,沒你前一回那麽容易過關,自己做好準備。”
這個瑤持心當然心知肚明。
但面對鹫曲她是為了給雪薇鋪路非贏不可,如今無所謂勝負,沒什麽壓力,出門前就同奚臨達成一致,比試只圖個盡力而為,不計較成敗。
權當檢驗自己的修煉成果。
“我知道。”她把胳膊一擡,給林大公子展示了一番精壯的筋骨,“你等着瞧好吧。”
看看她和“元老”相愛相殺多日以來磨練出的默契,鐵定叫你們大吃一驚。
不多時,九鐘之上已顯出了抽簽的雙方對手,是別派的兩名弟子。
總共要打二十五場,有得等了。
大師姐找了個好位置百無聊賴地觀看戰局。
話說回來,前一次她知道自己一定會抽中鹫曲,是因時光回溯,曾經歷過這段情景,然而眼下她擊敗了小白臉,歷史的走向也随之發生了改變。
瑤持心上次大比沒進過第二輪,從現在開始便是她所不能預測的未來了,會匹配什麽對手全然是未知的。
真不曉得會抽到誰。
還有點期待呢。
由于取消了幾場比試同時進行,對局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整整一個時辰才決出兩場,想必沒個三五天是打不完了。
從辰時到酉時,六個時辰,一日裏大概能比個七八局。
三七二十一,二十五場也就是…
大師姐正數日子,冷不防聽見九鐘渾厚的鳴響彌漫開,她指間挂着的名牌旋即閃爍起明黃的光。
“天字乙亥。”
瑤持心心神一亮。
是她的序號。
身側的林朔和懷雪薇雙雙望了過來,一個照舊陰陽怪氣:“你倒是好運,次次都那麽靠前,可比旁人省事。”
另一個面露憂色:“一切當心。”
不想竟這麽快就抽到她了。
瑤持心沒帶怕的,躍躍欲試地摩拳擦掌,緊接着第二道鐘聲回蕩出來,有長老嗓音昂揚地報名:
“地字甲戌。”
上次被小白臉耍陰招打斷了發揮,這次她要好好讓所有人見識一下自己刻苦修行後的實力,一雪前恥,驚豔四座。
你們就等着震撼吧,如今的大師姐可不是從前的大師姐了。
她撈起自己的牌子熱血澎湃地抹出一縷劍氣,順便觀察着周遭懸石上步出人叢的修士。
“讓我瞧瞧這次對手是哪一派的道…”
“友”字未能出口,瑤持心摩拳的動作卻和話音一并頓住,一起頓住的還有唇角剛揚起的笑。
她不知看見了什麽,瞳孔倏地一縮。
漆黑的眼底深處映照出對面浮石邊氣質清冷且儀表堂堂的青年人。
月白罩衫,雷霆長劍。
白燕行。
“怎麽會是他?!”
一旁的林朔先她一步出聲質疑。
驚訝的還不止他一個,就在白燕行現身的那一刻,全場不期而同地爆發出此起彼伏的議論。
衆人之所以訝異倒并非記憶恢複得知了他與瑤持心之間的前生恩怨,而是因為他所修的道
白燕行是劍修。
劍修在同境界的修士裏普遍是最能打的,因此為了避免玄門大比最後變成六名劍修争高下,每個門派派出的劍修名額都有限制,且公平起見,在前幾輪的抽簽中,走別派修煉的修士基本不會抽到劍修。
這一派起步太高,修為還未曾圓滿之時,其餘流派遇上劍修都是去送菜,鮮少能靠單打獨鬥取勝。
這也是為什麽瑤持心起初一心想讓奚臨叫她幾招劍術。
劍招多殺招,僅學會皮毛便足夠唬人了。
所以別說她是個三流馭器道,即便是個正經器修,按理才第二場也不應該抽到白燕行,這不符合九鐘的規則。
“其實此種情況從前也不是沒有過,但雙方實力總不會差太多,可那位師姐就…”LK團隊為您獨家
隐在年輕弟子中的奚臨面沉如水。
意外抽到劍修還在其次,關鍵這名劍修恰好便是那個白燕行。
又是恰好。
真的有這麽恰好嗎?
他眉心不自覺地往下壓了壓。
師姐此前提到的兩個人都陸續被她碰上,再要推說是巧合未免太牽強。可若不是巧合,憑她的本事應是無論如何也左右不了九鐘的。
那可是頂級仙器,連無極戒她都用得手忙腳亂,能動什麽手腳?
奚臨不得不正視起這場玄門大比來。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回事瑤持心自己也很想知道。
她站在原地,有那麽一瞬片瞬,腦子竟同視線一起白得發蒙。
以至于四周的竊竊之言,林朔和雪薇對她叮囑,全沒聽進耳朵,她連自己是如何驅動四肢,如何走下斷峰臺的都記不太清了。
很長一段時間游離于肉身之外。
垂下來的劉海和陰影遮住瑤持心半邊眼睛。
真神奇,且不論有那所謂的“劍修回避機制”,縱然沒有,四十五個人裏精準抽到這一個的可能性也實在微乎其微。
那麽多弟子,那麽多劍修,偏偏就抽中了他。
冥冥之中她忽然感覺到某種名為“天意”的命數。
瑤持心在場中央緩緩站直了身形扣緊五指,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無極戒”,心說,“老天爺都想讓我跟你這打一場。”
此時試煉峰的看臺上,幾家宗門之主交頭接耳一番私語,都知道這是瑤光明的掌上明珠,原就天資普通,再對上個初露頭角的劍修,結果如何不言而喻。
加之以往也的确沒有這樣懸殊的例子,要馭器道對付劍修,多少有些欺負人了。
按理即使推翻重新抽簽也屬情有可原。
瑤光明礙于身份定然不好主動開這個口,不知哪派的宗主于是出面給他遞臺階,“九鐘雖為頂級仙器,但衆生萬物并無絕對,偶有參差在所難免。不妨,叫主事長老重新敲一回鐘罷…”
他話剛說完,瑤光明卻擡手一擺。
瑤光掌門仙齡最長,相傳已近兩千年,可稱是上古時期的大能了,凡是越接近天道的人周身氣場越空寂,越有種缺乏“人氣”的睥睨凡塵。
而他倒是例外。
興許因為體型之故,瑤光明生得慈眉善目,接地氣極了,平日間慣常笑容滿面,比凡塵裏做買賣的小老頭還和氣生財,向來是個十分好說話的長輩。
而如此刻這般冷峻嚴肅的表情,倒是罕見。
“不必。”
瑤光明将白胖的手擱在椅子上,“就這麽比吧。”
那宗主只當他顧慮着避嫌,又多勸了一句,“瑤掌門無需介懷,即便不是令愛,換做旁人,這局面亦會如此處理的。”
不想瑤光明依舊堅持。
“九鐘有九鐘的道理,不是九鐘的道理,也是老天的道理。諸位宗主不用在意我。”
他朝一旁的長老們颔首道:“大比照常進行。”
他既已發話,人家當爹的都認為妥當,外人自然不好再繼續堅持。
或許瑤光掌門不欲落人口實,也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這場懸殊的戰局并未喊停。
瑤持心站在場子的一端,看着對面一如既往臨風玉樹的白燕行仰頭往高處環顧了一圈,似乎也在奇怪為什麽比試還沒有取消。
這還是自當夜被一劍刺穿真元後,她頭一次心無旁骛地正視他。
從睜眼重回人間,到第一場大比,一直以來瑤持心都在六神無主,她下意識地回避着去記起一些往昔,回避着能正面遇到白燕行的一切可能性。
似乎是在內心深處排斥着直面這個人時将會産生的情緒。無論悲喜,無論好壞。
她害怕自己最真實的反應不夠理智,也同樣害怕自己把握不好這份帶着經年血淚的感情。
它太複雜了。
而到這一刻,瑤持心不自覺地将兩手握得更緊,關節處冷冷地泛出青白色,連袖擺都細微地戰栗起來。
昨夜師弟的話言猶在耳。
我不可能打贏他。
沒有任何勝算,毫無懸念。
哪怕這是五六年前的白燕行,她對上他依然不會比瑤光山大劫夜時的無助好多少。他們之間有着此生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再給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無能為力。
她知道的。
她再清楚不過。
可是
瑤持心倏忽擡起頭,垂在眉梢上的碎發下是一雙冷凝而含恨的眼,臉頰邊的肌肉繃得微微顫抖,嘴唇緊抿作一條線,切齒之聲依稀可聞。
可是再清楚她也忍不住要憤怒啊。
為昔日面對雷霆劍時無力抵抗的懊悔,為那一番颠覆所有的話,也為那數年點點滴滴的光陰韶華。
認認真真直面白燕行的當下,瑤持心也仿佛認真直面了自己最深切的感情。
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原來心裏這麽恨。
恨得無以複加,深入骨髓。
她怎麽可能不恨!
斷峰臺那一側的白燕行收回了目光,往此處看過來。
仙風道骨的青年衣袍楚楚,掖袖而立時,那眉目神色居然透着幾分溫煦的柔和。
“這場比試,衆位仙尊沒有異議嗎?”
斷峰臺下,陪同白燕行的北冥劍宗長老焦急地詢問底下人。
前去打探消息的弟子搖了搖頭:“不知為何,仙尊們都叫繼續。”
“唉!抽中誰不好。”
劍宗長老一甩袖,發愁地望向演武場,“怎麽就抽到了那丫頭。”
倒并非害怕贏不了,他只擔心這姓白的能不能權衡得當,他們此行本就是奔着結交瑤光山而來,可千萬別出岔子。
周遭雖小有騷動,但事已至此長老們既無別的表示,便證明這一局是板上釘釘,非打不可了。
白燕行空着兩手并沒去握劍,他知道瑤持心與自己的差距,不好貿然出手。
青年摸着鼻尖苦笑,“看樣子恐怕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他不由為難:“這還真有些難辦,可以的話,我也實在不希望對手是你。”
“瑤姑娘,不如…”
“如”字剛出口了一半,九鐘的鐘聲随之響起。
下一瞬,雪亮的光兜頭沖他胸前劃來,裹着寒冰的碎渣飛濺到臉頰上。
白燕行雙目倏忽一怔。
視線中握着唐刀的女子逼近他心口,自上而下地怒視着他,那眼目瞋眦欲裂,仿佛藏着滔天的怨與仇,近在咫尺持刀的手青筋鼓脹,分明是要和自己不死不休。
他揚手以劍氣格擋,幾個起落閃到了數丈之外。
為什麽?
從山門處遇着瑤持心起,他就隐約覺察出她面對自己時那股不同尋常的靈氣波動,劍修一向對敵意與殺氣最為敏銳,這種感覺不會是空穴來風。
但實在全無道理。
他也不過才和這位瑤光掌門之女寥寥幾面之緣,仇怨從何而來?
只一息工夫,瑤持心已再度欺身上前,寒霜鋒刃破開空氣,揮刀的速度之迅速,簡直叫人看不清動作。
白燕行偏頭避開一抹刀光。
太奇怪了。
戰局甫一開場,大師姐便先發制人,步步緊逼,出手之狠,連底下的林朔都狐疑着調整站姿皺了皺眉頭。
“她怎麽回事,吃火藥了?”
奚臨看得出來瑤持心的狀态很不正常,她同自己交手時從不這樣,那一招一式裏都帶着極濃烈的情緒,可不是切磋比武的态度。
瓊枝的冰霜在劍修的左肩炸開,又一次落空被他躲過幾寸。
瑤持心每揮一刀皆在心頭把“白燕行”三個字從左到右一字一頓地加深一分,幾欲将他千刀萬剮。
你們
殺我親爹。
滅我滿門。
白燕行。
劍氣撞上瓊枝的刀身“當”地一聲铮響。
你這個騙子,我恨死你了!
冒着寒氣的霜刀映照出持刀人的臉,對方的眼神撞進視線之中,看得白燕行當場愣了一下。
那星眸赤紅地充着血絲,裏面是有殺意的。
揮開了瑤持心之後,他飛掠退身拉開了一定距離,忽然十分整肅地端正了姿态,一改先前随和輕率的舉止,表情一下子鄭重起來。
意識到對手是不顧一切地拿命在拼,他便不再以輕佻閑适之态相待。
若不全力以赴,則是對挑戰者的羞辱。
這是他在比試中一向的準則。
劍修的手終于扣上了腰間的三尺之鋒,在注視着瑤持心的同時,拇指撥開了劍柄。
頃刻有電光暗閃。
外人都在看熱鬧,這會兒唯有熟識白燕行的才明白他拔劍意味着什麽。
斷峰臺下的劍宗長老心道不好。
這小子要來真的了。
浮石上抱着手臂的林朔五指微微收緊,将衣袖揪出了幾道褶。
瑤持心雖然攻勢猛烈,招招兇狠,貌似壓了對方一頭,但從始至終白燕行只是在躲,連手都沒還過。
一套術法走完,他甚至毫發無損。
林朔忍不住啧了下牙。
而大師姐卻完全沒想那麽多,她熱血直逼靈臺,根本不在意什麽強弱高低,只把靈力注入瓊枝內,拼着一股狠勁朝對面的白燕行劈去。
霜刃掀起的冰峰尖刺一茬接着一茬,火符星火流矢般騰起漫天不散的煙霧。
她玩法器的手段俨然比上回和鹫曲交手的時候更娴熟了,然而即便娴熟,對着天資卓絕的劍修依然是徒勞無功。
原來無論什麽花招,什麽技巧,什麽眼花缭亂的伎倆,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都是白費。
白燕行壓制她只需要一劍。
哪怕她術法使得天花亂墜,青年都只在原地輕揚起手,一劍擋下。
他用的還是單臂,從頭到尾沒挪動過半步。
從外面瞧去,白燕行松松站着,間或揮一兩下青鋒,和周圍忙得不可開交的瑤持心對比鮮明。
奚臨這一場眉梢就沒松開過,忍不住抿起唇。
應對這種等級的劍修,太為難她了。
而瑤持心卻不管什麽為不為難,螳臂當車也好,她像只在猛虎利爪下不自量力的野貓,法器交替的速度越來越快,每一招落下的動靜也越來越大。
仿佛是在以此質問宣洩着什麽。
她怒氣沖沖朝白燕行殺過去的時候,靈力的旋風掀起劍修腰間的環佩。
他喜歡送玉,玉镯、玉佩、玉簪子,變着花樣地置辦。
每每出任務回來,沿途所獲的稀珍礦石材料總留一份,配着玉石打造成飾物贈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初見重逢皆由那枚玉佩而起。
“你怎麽總愛送我東西。”
她收下配飾後也曾苦惱地抱怨,“害我每次都空着手收禮物,怪不好意思的。”
“往後我也得記着出門見你備上回禮才行。”
他忙說不必,随即又有幾分赧然的樣子,“我實在不懂怎麽對一個女孩子好,所以只能這種方式。”
“你若再送回于我,那我真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因為心意都在禮物裏。
瑤持心從前喜歡他的簡單直白,喜歡他不加掩飾的純粹和好惡。
白燕行,你真的只是因為不知道怎麽表白情緒,才送那些玉飾的嗎?LK團隊為您獨家
還是潛移默化地在為将來布局而已。
大劫夜裏,他在冷月下,小院前說道:
“她沒戴我給的镯子。”
瓊枝纖細的刀身“嗆”地撞上雷霆畢露的鋒芒之上,清脆地發出一息低鳴。
他口味清淡,不愛濃茶烈酒,不喜香花走獸,人很容易害羞,說兩句就臉紅。會陪她放煙花,會教她術法,會将心得寫下給她,雖然她從來學不進去。
他感情溫吞卻厚重,一個唾沫一個釘的承諾記在心裏,從不食言。
“你為我們做了這麽多,今天險些把命搭上,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謝你…”
“談什麽道謝。”
“我也很喜歡瑤光山,不想這個地方有事。”
假的。
陰陽護手将她同一塊碎冰互換了位置。
戴着披風的瑤持心手握長刀,暴虐的風雪被回身而來的雷霆劍架住,硬生生壓了下去。
全都是假的。
她牙關作響,盯着白燕行的雙眼紅得宛如能滴出血。
似乎企圖透過他看到昔年在那個時光裏的天才劍修。
瑤持心忽然很想問個明白,想問清他那時那刻到底是懷着何種心情,何種打算。
可又深切的清楚,在這個時間的白燕行什麽也不知道。
而她永遠也不會得到答案了。
仿佛是讓瑤持心的眼神刺到,白燕行無端有種不适之感,畢竟莫名其妙地被針對,饒是他也會覺得不愉,這一回他沒再避重就輕地格擋,雷霆陡然一握,第一次在場上出了手。
劍修放開靈力的剎那,瑤持心才真正認識到什麽是懸殊。
雷電所過之處,冰山火海頃刻被掃了個遍,清場一樣滌蕩一空。
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那翻湧的奔雷已星流霆擊般朝她逼近,暴烈的激電犁地一樣滾過,瑤持心只剛做了個防護的姿勢,半邊身子瞬間就麻了。
而她甚至沒工夫留意傷到了何處,才擡眼回神,對面沐浴于雷電中的劍修已披着張狂的紫電玄光乘風而來。
浮石上觀戰的懷雪薇禁不住掩了掩嘴,輕聲低呼:“好霸道凝練的靈力。”
“不行。”林朔眉頭緊鎖,“瑤持心接不下這一招。”
她何止是接不下這一招,白燕行一劍斬向面門時,瑤持心張開的護體結界連一息光景也沒能擋住,當場裹挾着劍氣将她砸到了臺子上,足足砸出了一丈有餘的大坑來,煙塵四起。
人群中的奚臨立刻不受控制地邁出一步,迎頭竟撞上了前面的內門師兄。
而同時高臺穩坐主位的瑤光明暗暗收緊了握在扶手上的五指,表情不動聲色地沉着。
這一時片晌間,臺上臺下,氣息幽微的凝固。
那大霧一樣彌漫的塵土裏逐漸顯現出一個纖瘦卻微躬的身形。
見她還能站得起來,奚臨的神色頓時松了不少,幾乎有些心有餘悸。
瑤持心捂着左肩根本站不直,她狼狽地輕輕喘氣,四肢還殘留着雷霆暴虐的紫電,每一次呼吸都能帶動那些細細的電流哔啵作響。
這種感覺她太熟悉了,反正也不是頭一遭被雷霆揍,倒沒那麽恐慌。
對面的白燕行收了劍氣落在不遠處,手裏握着的青鋒略略斂起威壓,垂下眼睑嗓音平和地開口道:
“我不想傷你,認輸吧,再比試下去也沒有意義,你打不過我的。”
瑤持心扶着已無知覺的肩膀,緩慢恢複體力之際居然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
怎麽沒意義。
她覺得有意義極了。
大師姐晃了幾晃站穩身體,散下的青絲垂在臉頰邊,開口時先沒忍住咳嗽了兩聲,神情又挑釁又堅毅:“這是玄門大比啊白公子。尚未分出勝負就認定輸贏,還算什麽比武。”
就在她說這席話的當下,耳邊傳來了某個師弟稍許急促的話音:
“師姐,換我來,你不是他的對手。”
白燕行只當她是因為有掌門父親在場,礙于臉面不欲低頭,便放緩了語氣:“你打得很好了,勇氣可嘉,玄門論道雖牽扯各方利益,卻也不是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才定勝負的,何必讓自己吃無謂的苦頭。”
瑤持心對靈臺上的那個聲音充耳不聞。
“我才不要認輸。”
左肩的筋骨已在修士強大的自愈力下修複了七八成,她重新挺起腰背,眼角的笑意驚豔而鋒利,“只要我還能站起來,我就不會認輸。你既沒有讓我全無還手之力,憑什麽認定我戰敗?”
奚臨:“師姐,把靈臺打開!”
她仿佛沒聽見,自顧自地朝白燕行一抖無極長弓:“白公子,原來你這麽憐香惜玉的嗎?”
瑤持心窺着他的反應:“是你沒把握擊敗我,還是對我動了心,所以不敢下手。”
果不其然,他眉心輕輕蹙了下,眸色裏的溫度驀地一冷。
她擺出起手式:“白燕行,我認真向你挑戰,你敢應嗎?”
縱使是激将,他也不可能不應。
雷霆劍一聲低嘯。
白燕行動身的剎那,奚臨語速慌張:“師姐,他是備戰狀态,你不要激怒他!”
短短一句話的間隙,斷峰臺中的兩人已經交了一回手。
雷電的光芒大盛,饒是白日青天也刺得所有人眼前一陣炫目,瑤持心在千鈞一發時用纏絲手躲開了最危險的一擊,抄起清寒如霜的瓊枝朝劍修的背後偷襲。
她這一場打得可謂險象環生,除了躲就是跑,好不容易得半刻喘息才敢偷一兩招。
不要激怒他?
我就是要激怒他。
瑤持心頂着滿身的傷催動法器,發髻早就被打散了,青絲在四周的風裏張狂亂舞。
她聽着耳邊焦急而聒噪的話語,禁不住想。
看臺上坐着那一幫老前輩哪個是吃素的,就算他們看不出,老爹還能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麽?LK團隊為您獨家
現在換過來也是穿幫露餡啊,傻小子。
奚臨:“那是他的本命劍,用瓊枝正面扛不住!”
尾音正落,冰雪似的長刀便被雷霆萬鈞的劍鋒一分為二,斷刃閃爍着日頭慘白的光,打着旋摔了出去。
斷峰臺下的青年周身幾乎繃成了一道弦,他一面在靈臺裏警醒瑤持心,一面猛地擡頭去瞧場上的形勢。
然而奚臨離得太遠,實在難以準确地觀測到她的情況。
這一局遠比對上鹫曲時更讓他緊張。
師姐的狀态很不對。
他們之前對換過神識,按理瑤持心如果想,是可以和他在靈臺上交流的,可從開始到現在,無論他說過什麽,師姐始終沒有給出一點回應。
她在想什麽?
奚臨:“打開靈臺,師姐!”
“師姐,開靈臺!”
“瑤持心!”
大師姐已經硬抗了兩道雷霆,自白燕行出手後,她基本就成了單方面挨打的那個,不是滿場逃竄,就是滿場亂滾,地上讓她砸出來的坑都有五六個。
明眼人都瞧得出她身上的傷越添越多,林朔在一旁看得漸漸煩躁。
“大比不是還有我麽,又不用她去打排名,至于這麽拼命嗎?”
“會不會是因為掌門親臨。”
懷雪薇擔憂地望了一眼高臺,“她不想瑤光山丢醜,所以能在劍修手底下多撐一點是一點。”
“丢醜就丢醜吧,她也不是第一次丢醜了。”林朔不住地用手指點着臂膀,“現在想起來要臉做什麽,早幹嘛去了!”
折了瓊枝的瑤持心此刻只剩下四件法器可用。
她迎戰格外認真,這輩子從沒這樣認真過,而今天的“元老”不知是不是察覺到強敵當前,異常的安分,比平日修行時展現出的威力都要大,無比配合她,簡直天衣無縫。
可惜即便這樣天衣無縫了,瑤持心依舊沒能傷到白燕行一根汗毛。
她打得精疲力盡,傷痕累累,可她就是不認輸。
時間一長,連白燕行也逐漸忘記自控,劍修多好戰,而他原本就是武癡,一旦沉入戰局裏,很難不全神貫注于劍意之上。
雷霆當頭揮下的那一劍,任誰都看得出下手重了。
懷雪薇脫口而出:“持心!”
大師姐又一次給斷峰臺添了個新坑,砸得擲地有聲。
近處某個劍宗的門徒對此懶洋洋打着呵欠,乏味道:“唉,不行啊那個馭器道,比白師兄差遠了。”
他話音沒落,耳邊倏忽聽到一點細響,像何物碎裂的動靜,餘光才一偏轉,只見兩道陰恻恻的目光殺氣騰騰地盯了過來,那面容冷肅的青年松開五指,被捏成了齑粉的靈石簌簌落下。
門徒頓時就閉了嘴。
“劍修的威壓也太強悍了。”
“挨上一劍,別說普通修士,我看連丹修都要療愈好一會兒才能恢複。”
“師姐和他打了那麽久,不要緊吧…”
奚臨仰着頭,視線一錯不錯地緊緊注視着高處濃煙裏的人。
瑤持心從自己新鮮砸出的龜裂裏扶着腰站起來,她現在周身都是傷,已然分不清痛感是自何處發出的,雷霆的餘威滋滋淌過全身,耳鳴和雷電一并響在耳畔。
快要失聰了。
大師姐幾近力竭,感覺若是眼皮多閉一陣,下一刻就能睡個天昏地暗。
可是不行,還不是睡的時候。
瑤持心咬破了舌尖,在搖晃得行将一頭栽地之前,強逼着自己釘死在原地。
她對白燕行放了話。
只要她不倒,就不算輸。
還好。
瑤持心連着調整了好幾回,混着滿腔的鐵鏽味,總算讓視線恢複清晰。
沒問題,意識尚且清明,至少能保證她畫出的陣法不出錯。
除了當初被一群外賊追着打,瑤持心很少這樣疼過。
她在鑽心刺骨的遍體鱗傷裏聽見靈臺上奚臨沉厚幹淨的嗓音,幾乎是用和她打商量的語氣。
“認輸吧師姐。我知道你想贏他,我們之後再練,會有機會的。”
瑤持心仍沒有回應。
她摸到指上的無極戒,用力攥了攥。師弟畢竟容易心軟,又還太生澀,哄人的話一聽就露餡。
她暗道,“有沒有機會,我自己還不清楚嗎?”
從始至終瑤持心就知道她不可能打得過白燕行。
但只要她挨的揍越多,她被打得越慘烈,往後才越有可能借此作為兩派結仇的契機,她才好順理成章地去找瑤光明拉開與劍宗的距離。
苦肉計當真經久不衰。
就是好疼啊…
說不出為什麽,奚臨聲音響起來的那一刻,瑤持心無端覺得心頭一酸。
前一次臨死前是被雷霆一劍穿心。
想不到來了這輩子沒幾日,還在被他的劍追殺。
白燕行…
奚臨沒等到她的回複,卻分明看見場上的瑤持心擡手捂住半張臉,有個極不起眼的,拂拭的動作。
白燕行輕輕怔忡了一下,而對面的人拂袖一擡,指尖的濕意很快被靈氣的勁風吹散,踩着腳下浮起的法陣兜頭朝他連射了幾箭。
直到箭矢逼近面門,他似乎才回過神,揮劍擋開了那頂級仙器的鋒銳,長臂一揚,直指朝他奔來的瑤持心
雷聲長嘯的劍尖行将落到她頭頂,長弓是擋不住玄鐵的,那咆哮的電光清清楚楚地閃在她星眸上。
千鈞一發之際,斜裏一只蒼白的手從袖袍裏伸出,舉重若輕地握住了那聲勢滔天的雷霆劍劍身。
與此同時,瑤持心感覺背後忽然有人摁住了自己的右肩。
餘光裏漆黑的衣袍迎風滾動,隐約是殷長老兜帽的一角。
玄武長老一條胳膊空手接白刃地扛着白燕行的劍,另一手半攬半攔地扶着瑤持心,從他那罩着頭臉的大黑袍裏傳出一字一頓的定論。
“不用再比了,北冥劍宗,白氏勝。”
這句判決一出,她整個人像放下了巨石,險些脫力。
九鐘緩緩地蕩開一聲嘆息似的鳴響。
無論如何,當長老出面的那瞬,瑤持心就明白目的已經達到,盡管輸得十分沒有臉面,但也着實發洩夠了,堪稱酣暢淋漓。
見有自家長輩在旁,她也懶得再張牙舞爪地蹦跶,只沖三尺外的白燕行心平氣和地投去一眼。
說不上是釋然還是放懷,她心無挂礙地往大長老胸前一倒,疲憊地人事不省去了。
對面的劍修神色輕輕地一變,頓了好一會兒才收起雷霆,退後兩步禮節性地一抱拳:
“得罪。”
“持心!”
“找個丹修先給她穩一穩心脈。”
“朱雀長老在下面了。”
…
這場比試的輸贏毫無懸念,結果反而不是衆人在意的地方,底下竊竊的議論聲莫名透出些許微妙,滿場的氣氛都變得古怪起來。
“就算是劍修,下手也未免太不留情了。”
“是啊…”
“我見師姐還是被殷長老扶着帶走的,怕是傷得不輕。”
瑤持心的靈臺上氣息已靜,想來是睡了過去。
奚臨擠出人群時,回頭又望了望斷峰臺,握着雷霆劍的劍修還站在原地沒有離開,目光追随着帶走了瑤持心的玄武長老,不知是在想什麽。
他看着看着,袖下的手無意識地攥緊,将那人的名字在心中冷冷地咀嚼了一遍。
白,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