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鏡中人(四)
鏡中人(四)
因為那次大比使用了一次“分魂替身術”, 奚臨和瑤持心的靈臺如今是可以直接溝通意識的,這與普通的傳音類似,但又不太類似。
尋常的傳音有距離限制, 頂多僅限于面對面的私密對話。
他們這個卻并不妨礙, 只要雙方的神志都清醒, 離得再遠也能交流。
奚臨聽到瑤持心的喊聲,猛地睜開眼,思緒未起四肢先動,當即就一個箭步沖了出去。
雖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 但從她話音裏能聽出事情的急迫。
他徑自破開小院的房門, 一路尋到就寝的裏間,來不及細想便打起簾子。
“師姐!”
無極燭臺在桌邊發着不甚明亮的光,黯淡得幽怨凄清,瑤持心背對跪坐在床榻上,三千青絲流水一樣瀉于裙擺, 聽到他的聲音,終于顫着腔調緩緩轉過來。
“師弟…”
她上身的衣裳直接褪了半臂挂在手肘, 白瑩瑩一大片肌膚凝脂似的暴露在燭光下, 像蒙了一層細膩的金粉, 猝不及防撞進他眼裏。
奚臨不由一愣, 瞳眸和思緒俱是一灼, 本能地要別開視線。
瑤持心:“這個時候就先別計較虛禮了!”
她欲哭無淚地指指自己胸口,“你看它啊…”
他視線先垂在地面略作停留, 猶豫了一下才望過去。
師姐的鎖骨往下…再往下一點的位置,正中之處, 赫然睜着一只圓溜溜的眼睛,瞳孔泛着淺淺的藍, 正好奇地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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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是見他的目光也落到了這處,對方與之對視片刻,而後懵懂地眨了兩下。
奚臨的神色卻很快變作冷肅。
但那樣的冷肅并非因為感到有什麽危難或不祥,隐約是對那只眼目本身産生的某種情緒。
“它怎麽會在這?”
瑤持心快崩潰了:“這個問題我也很想知道!”
青年走上前,撩袍踩上腳踏,他本就生得高挑,此刻不得不将膝蓋跪于床沿才勉強能放低一些身形。
床榻鋪滿了瑤持心的長發與大衫,便偶有幾縷壓在了他腿下。
奚臨微微躬身湊近她胸口,探出手欲去觸碰那只眼睛,纖長清瘦的指尖行将落在馥白圓潤之上,橙黃燭火給兩者渡起淺淡的光暈,竟莫名融洽…他忽然一頓,停在了半空裏。LK團隊為您獨家
瑤持心:“…”
奚臨:“…”
後知後覺。
這姿勢…兩個人都感到有些尴尬。
不尴尬也不可能。
他不頓還好,這麽一僵持,愈發放大了這份尴尬。
瑤持心攏着衣袍,滾燙的熱度幾乎蓋過整張臉,好在夜色濃黑,她家“元老”還特地放暗了亮度,看不清她面頰兩邊彌漫的緋紅。
當然,她也看不清奚臨的。
眼前骨節分明的手指分明往後踟蹰着蜷了蜷。
他唇角隐晦地一動,還沒開口,瑤持心已經迅速打斷:“這個時候你就別說話了!…”
奚臨:“…”
師弟閉目調整呼吸,輕輕道了句“那師姐,得罪”,方睜開眼将指尖觸了上去。
帶着薄繭的指腹從微涼細膩的肌膚上拂過。
大眼珠子許是覺得給他碰得怪癢,眯起眼“叽叽”笑了幾聲。
把瑤持心笑出一手的雞皮疙瘩。
她感覺到奚臨的手指在胸前極輕柔地摩挲,餘光中,他目光認真而幹淨,便忍不住問:“是我們日前偷偷溜進葉長老密室時,不小心帶出來的嗎?”
他道:“恐怕是。”
瑤持心不可置信:“什麽,它還能黏在人身上到處跑?”
這也太驚悚了!
“不會。”奚臨收回手,語氣十分篤定,“‘眼睛’沒有腿,僅靠自己很難逃竄。但我現在也不能回答你,它是究竟如何出現在你身體裏的。”
他搖搖頭,“這種情況,我同樣是第一次見。”
瑤持心:“可不是聽人說,得用某種秘法才能契進體內嗎,我什麽也沒做過啊…”
奚臨想了想,“師姐能捕捉得到它的存在嗎?靈氣?或是能力?”
瑤持心聞言,閉目努力感受了一陣。
一無所獲。
“唔…不太能。”
記得當初鹫曲鑲了這眼珠之後就有可以使一切術法失效的特能。
“難道我也可以?”
瑤持心雙目亮了亮,忙朝奚臨:“師弟,你随便放一點術法,我試試看。”
青年依言,攤開掌心,自手中騰起一團火咒。
奈何大師姐使盡渾身解數仍舊未能撼動火苗分毫,“奇怪,莫非是我哪裏用得不對嗎?”
奚臨卻不置可否。
“這種‘眼睛’,只要成功嵌上去等于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好比四肢,輕易就能催動,沒那麽難,否則也不會被仙門禁止,更不會為邪祟們所争搶。”
不過現下這些都不是要緊的,當務之急是該如何收場。
她總不能放任這來歷不明且詭異莫測的大眼珠子鑲在自己身上吧?
“我要怎麽把它取出來?”
瑤持心瞬間想起那日殷岸長老一爪子掏心大法從鹫曲心口挖下去的場景,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她拉緊衣襟,“該不是要掏我心窩子?那、那也太疼了…”
懷裏的眼珠附和一般,“叽叽”應聲。
奚臨盯着她攏緊的前胸若有所思地沉吟許久,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這倒把大師姐盯得十分不自在,忍不住往旁邊躲,只覺預感不妙。
“幹、幹什麽…”
“我在想,或許你說得對。”他掌心朝上,五指驟然做爪,“既然無計可施,那就掏出來好了。”
什麽!
“你認真的?!”
大師姐心驚肉跳,半護着前襟不自覺地向後逃避,她手臂恰好被淩亂的被褥與軟枕擋住,絆得人身形一歪。
面前的師弟順勢将一只手撐在她臉頰一側,舉着作爪狀的五指,傾身覆了上來。
青年勁瘦的影子頃刻将她籠罩其中,垂眸時居高臨下。
瑤持心被他那眼神看得心頭一跳:“等、等等,等等!”
“長痛不如短痛,師姐。”
奚臨将她企圖逃避的手摁住,旋即握着肩頭把人翻了過來。
瑤持心瞥見他那充滿了劍意的五指,一時都來不及去在意兩人此刻的舉動,驚慌道:“慢慢慢着,我還沒做好準備!”
“不用怕,上好的丹藥我有帶,你吃下一粒很快就會封閉五感。之前為了對付鹫曲,不是練過放大痛覺嗎?跟那個一樣的。”
奚臨說這話時嗓音清脆而冷淡,莫名帶着某種涼薄卻乖戾的氣場,“放心,師姐,我動作很快,不會讓你覺得疼。”
“這跟那個不一樣!師…奚臨。”
瑤持心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師弟,那高處投下來的眉眼有厚重的壓迫感,陌生又極具侵略性。
她在外的肌膚立刻起了一層戰栗的雞皮疙瘩。
竟說不清這層戰栗是源于害怕還是難以名狀的慌亂。
但這當下,身上眼球和她一起瑟瑟發抖。
眼見奚臨一點一點,漸次逼近。
就在五指行将扣上她胸口之時,那大眼珠子“叽叽”一聲叫,居然驚慌失措地逃了!
它從瑤持心的胸口一路竄到她肩頸後背。
什麽,這玩意居然還能到處亂爬?!
大師姐見此情景,當場兩眼一黑,她扭頭看着已經挪到了琵琶骨附近的眼珠,頭皮都快麻了。
“啊啊啊啊,它它它…”
瑤持心沒能控制住的音量被奚臨半途以手心截斷,青年的食指貼在唇上,眉峰擰着示意她噤聲。
“長老在附近,當心驚動他們。”
瑤持心在他掌下點頭,“…我差點給忘了。”
她将衣袍摟在胸前,側着去瞧背後的眼目,與之大眼瞪小眼,既感到有絲絲惡心,又擔心它再出狀況,表情糾結得難以形容。
“到底是怎麽回事?它好像和在鹫曲身上時不太一樣,我記得那分明是死死釘在胸口的,周遭還有符文束縛,沒有這麽‘自由’啊。”
小眼睛依舊有些忌憚奚臨,盡管他已經斂去鋒芒,此物仍然怯怯地挂在脖頸下,戒備地緊盯着他,似乎只要他有所舉動,便立馬準備跑路。
師弟目光往旁邊一掠,被她光潔的裸背刺了一下,很快又轉了回來。
“的确不一樣,它恐怕并非是以‘眼睛’的形态存在,而僅僅只附着在你的皮膚之上,所以你才對它的能力全無所感。”
瑤持心聽不太明白。
聽來聽去左不過是一句天降橫禍。
“附着于皮膚是什麽意思?”
大師姐悲苦地望着他,“是說它能在我身上跑來跑去嗎?”
委實過于可怕。
這叫什麽事啊。
奚臨:“…應該是。”
瑤持心:“…”
不要啊!
一想到這東西能在她表皮上“游泳”,瑤持心就無端一股毛骨悚然的惡寒。LK團隊為您獨家
“它、它能去哪兒?它什麽地方都能去嗎?”
奚臨:“…”
話音正落,那大眼珠子許是被奚臨一個無意識的小動作駭到,猛然受驚似的在瑤持心的肩背與前胸沒頭蒼蠅一樣奪路而逃。
她本就恐慌,此刻更加窒息,差點要尖叫,對着竄到頸窩的“眼睛”道:“別別別,你別去那兒!”
眼珠子腳步一剎,見瑤持心分外排斥的表情,便調轉步子,又跑到了她臉頰。
哪個貌美如花的大姑娘受得了一只眼睛出現在自己臉上、脖頸、胸前、腰間…不行,她恨不能當場去世。
大師姐心态崩塌得想哭,“救命,我求求你別動了,這樣瞧着好惡心啊。”
眼睛讓她一聲喝住,停在肩頭望着瑤持心,當聽到她那句“惡心”,居然眸光一閃,竟一陣難過地“叽叽”掉下淚來。
它現下因寄生在別人身上,倒是借着大師姐的肌膚有了“眼皮”。
瑤持心萬萬沒想到它還能哭得這般傷心可憐,一時也慌了,忙手忙腳亂地哄道:“啊…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惡心,不惡心,你別哭呀。”
由于她的這番嫌棄,眼珠子好似大受打擊,連帶對奚臨的畏懼都忘卻于腦後,不再活蹦亂跳地四處溜達,反而自己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委委屈屈地憂傷去了。
無論如何,四周總算是短暫的消停下來。
瑤持心心力交瘁地扶着額頭,重新坐起身。
這一陣兵荒馬亂,床榻簡直快不能看,她拉起近乎快滑到腰間的前襟,心有餘悸地緩了一口氣。
适才真以為胸口要被開個大窟窿了,幸而虛驚一場。
旁邊的師弟遞上來一塊手帕。
她接過擦了擦眼角那不知是驚慌還是驚吓後的淚花,道了句多謝。
奚臨輕輕瞧她,帶着一點欲言又止的猶豫與愧意。
“師姐,剛剛沒吓到你吧?”
瑤持心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來,“當然吓到了啊!”
他不提還罷,提起這個就讓人後怕,“師弟,你在我這裏說話一向很有分量,請你往後千萬,千萬,別再輕易出其不意了,我會當真的!”
“對不起。”
奚臨的目光飛快一觸而放,像在确認她有沒有真的生氣,“我只是想将計就計。”
有那麽一小會兒光景,兩人皆未言語。
大師姐在平複心情,而奚臨卻在不安,良久終究沒忍住地問:LK團隊為您獨家
“…師姐,你在不高興嗎?”
瑤持心喟嘆地好衣袍,“沒有,我還沒那麽小氣。”
“眼睛”起初特地停在她心口,恐怕是想僞裝成在鹫曲身上時嵌入肉中的模樣,以此放松他們的警惕,讓人以為只有大動幹戈才能取下,亦或是驚喜偶得這意外之財。
叫奚臨一番“刮別人的骨療毒”式的狠勁一詐唬,才顯現出真容。
這麽一瞧,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
瑤持心重新放下左肩的半邊大袖,露出正在她肩上偷偷啜泣的大眼珠,既發愁又無奈。
“現在要怎麽辦呢?我總得把它摘掉才好,也不能一直留在身上。”
她望向奚臨,“師弟,你有主意嗎?”
很難得的,他居然搖了頭,“我也不知道‘眼睛’竟還能這樣鑽進別人的體內。老實說,真要是鑲在胸口處,倒比現在的境況好處理。”
一刀下去頂多受點苦,如今“眼睛”四處移動,他總不能在她身上遍體動刀。
“這東西是從葉長老密室裏逃出來的,她會有法子麽?”
瑤持心垮下雙肩蕭瑟地苦笑:“我若帶着這顆眼珠子去找葉長老求救,那不是擺明了告訴人家我們偷摸進密室過嗎,我要怎麽解釋它的由來啊,路邊撿的?”
奚臨:“…”
這确實是個問題。
他在旁看着瑤持心開導那賴在她肩頭的“眼睛”,沉思一陣之後,開口道:“這件事我來想辦法,在取下眼珠之前,麻煩師姐照看好它。”
“唔…”
大眼珠子已經沒再掉眼淚,她借着手帕抹去自己臂膀上濕漉漉的淚痕,“畢竟是在我身體裏,它這樣對我會有什麽影響嗎?”
寄生之物,難免擔心會否将自己視為宿主吸食靈氣。
然而師弟卻答得平靜:“不會。”
“它只是一只眼珠,不是邪物,師姐可以當它不存在。”
“只是只眼珠”,這話奚臨似乎說過不止一次。
瑤持心:“要當它不存在,還是有些困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