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鏡中人(三)

鏡中人(三)

大師姐的這個要求驚呆了一衆熟人。

瑤持心以往倒也不是天天都賴在山上的, 可她主動提出下山的情況,要麽是呆膩了想出門散散心,要麽是覺得一年到頭手裏沒點戰果實在不像樣, 多少得做點成績。

可如今才剛入春, 她竟就這麽勤奮了, 當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稀罕。

作為此行的長老,葉瓊芳自然沒有無異議,本就是走個章程, 多個人少個人不妨礙什麽。反而是瑤光明踟蹰了好一陣, 認為閨女大病初愈還需要靜養,山外人心險惡,妖邪更險惡,這若磕到碰到可怎麽是好。

但是女兒的安危歸安危,女兒的撒嬌他也頂不住。

瑤持心不知怎麽着, 玄門論道之後對歷練修行忽然充滿幹勁,這些天不是追着葉長老詢問醫道, 便是雄心勃勃地想下山闖蕩。

她這般地滿腔熱忱, 當爹的哪裏舍得潑冷水。

瑤掌門一想就惶惶, 一慌就可勁兒地給她塞丹藥塞法寶, 又把林朔叫到跟前一頓耳提面命。

大師姐還沒動身, 堆在院子裏的雞零狗碎已經積成了座小山。

奚臨捏着她糊完的陣法,半蹙着眉心擡起眼, 看她收拾行裝。

“師姐,你真的要去嗎?”

“去啊。”瑤持心把丹藥瓶子放進須彌境裏, “反正在山上也不會有線索,為什麽不去。”

他問:“就為了監視葉長老?”

瑤持心重複:“就為了監視葉長老。”

奚臨:“哪怕只是個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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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持心:“哪怕只是個假設。”

他放下那張鬼畫符, 面露不解:“眼下瑤光并未與劍宗同盟,縱然有威脅,能撼動仙山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對于內鬼僅是你的一個猜想而已,師姐為什麽這麽拼命?”

…一點也不像從前的你。

後面的話,奚臨僅在心頭輕輕說道。

入門以來他所接觸到的大師姐一向拈輕怕重,懶散又容易輕言放棄,便是偶有奮起,也三刻而止。

她仿佛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小姐,庸碌得理直氣壯,天真得近乎殘忍。

廊下拾掇法器的瑤持心聞言,手上的動作頓了一頓,小臂搭在膝頭,她目光朝着前方虛空淺望了片晌,而後向着他這處看了過來,那雙眼裏有光,笑容在陽春暖輝下熠熠發亮。

“當然是為了讓大家都好好地活着。”

奚臨看着那秀眉下如日月之明的星眸,心裏突然“咯噔”了一下,始料未及地愣住了。

大師姐自己卻毫無所覺,仍舊她的須彌境,“所以這次你要随我同去,正好可以幫我留意葉長老的動向。”

“你的靈感比我強,有什麽動靜,應該比我先覺察到…師弟?”

回過神的奚臨不着痕跡地用一眨眼掩飾住自己那半瞬的失态,調整片刻,低着嗓音道:“幫你留意可以,那麽相應的。”

他抖了抖大師姐的鬼畫符,“每日一張符陣。”

瑤持心生生地哽住,但拿人家的手短:“…哦,知、知道了。”

他補充:“不能出錯。”

她面露痛苦:“知道了!”

隊伍裏多了個瑤持心,行程無端就變得拖沓起來,瑤光明老早就在山門處翹首等候,父女二人一見面就抱頭淚別,哭得難舍難分。

瑤掌門龐大的身軀摟她像摟小雞仔,簡直能将女兒抱得雙腳離地,“嗚嗚嗚,我閨女這一走,爹又有好些時日見不着了。”

瑤持心跟着撲在他胸前蹭眼淚:“爹,我會想你的。”

“爹也會想你的。在外頭少什麽了缺什麽了,就紙鶴傳音回山,爹用法陣給你寄來。”

“嗚嗚嗚,爹…”

“閨女…”

“爹…”

奚臨:“…”

這父女倆好煩。

送行的人之中,那兜帽罩頭臉的殷岸長老遠遠地沖瑤持心招手,寬大的袖袍迎風起舞,似乎揣了何物。

等她走近了,一柄雪亮的細長唐刀倏忽就遞到跟前。

瑤持心定睛一瞧,兩眼頃刻神采大放。

是瓊枝。

和白燕行比試時被他一刀兩斷的瓊枝。

殷長老居然幫她修好了。

刀身不僅複原如初,還加固了一遍。他手指在刃上敲了敲,示意其韌度不同以往,大概再有正面遭遇劍修的情況也不會斷裂了。

大師姐喜出望外,捧過霜刀,搖着尾巴嘴甜道:“謝謝殷長老,您好厲害啊,不愧是瑤光山最厲害的鑄器大師!”

奚臨總覺得這誇人的言詞怎麽聽怎麽耳熟。

不過奉承話誰都愛聽,殷岸顯然很吃這一套,他立刻手舞足蹈起來,給瑤持心展示灰燼裏重生後的瓊枝有什麽新的功能。

臃腫的長袍內亮出兩只瘦削蒼白的手,一通比劃,宛如凡間雜耍藝人似的,那單刀的霜雪枝驀地在他手中變作了雙刃。

“哇。”

瑤持心捧場十分在行,當即一臉新奇給他鼓鼓掌。

舉着刀的長老姿态驕傲無比。

這畫面,倒像極了長輩哄小女孩耍的把戲。

一時卻也分不清是誰哄誰。

大師姐收下好處不忘還禮:“您的鑄器爐還有缺什麽材料嗎?這回下山去,我想法子替您弄來。”

聽她如是說,殷岸也格外高興,巴巴兒地遞來一張清單,指指其中的幾樣。

不過是些礦石海産,妖獸皮毛之類,不算難辦,順手的事兒。

瑤持心依言應下。

忽又想着,難得遇見玄武長老,正巧可以問問他無極戒指該如何操控。

她忙伸出五指,将青銅色的“元老”亮給殷岸瞧。

一見到無極的原本模樣,不喜說話的玄武長老竟出了聲,嗓音帶着久不言語的低啞,聽着卻并不顯老,頗有些清潤。

“你已經會掌握此物了?自己學的?很好。”

他語速快且惜字如金。

瑤持心沒機會自謙,只能把這個“很好”慚愧地認下。

“長老,無極戒的前兩種形态我勉強算是掌握了,唯有這第三種…”

她心念一動,青銅戒幻化成了燭臺,又冷又硬地落在掌中。

“我實在不知有何妙用,還請您幫忙參謀。”

殷長老攏着大袍袖托腮沉思,随後他走上了瑤持心此前的路子,試着往燈裏注入靈氣。

燈臺立刻歡快地發起光,無燭自耀。

殷岸對此點評道:“它很亮。”

大師姐點頭:“沒錯。”

他接着加大了靈力,無極燈臺爆發出更強烈的光,照得每個人臉上一片白茫茫。

殷岸:“它更亮了。”

奚臨:“…”

于是到頭來見多識廣如殷岸也不明白這燭臺究竟有什麽玄妙之處,只提點她或許在某些晦暗不明的詭谲之地可以照亮前路。

實在派不上用場,就權當多個不要錢的蠟燭,畢竟它還能亮光。

瑤持心把“元老”重新收回指間,帶着奚臨與葉瓊芳的隊伍會合時,林朔的表情顯然很不耐了。

然而這一次,他的脾氣并不如以往那麽沖,瞥了一眼她又瞥了眼她身後的青年,愛答不理地嫌棄了一句:

“出門在外機靈着點兒,別給大家添亂。”

雪薇依舊是個見誰都給面子的和善人,掩着嘴輕笑:“真好,有持心在,路上就熱鬧了。”

奚臨一聲不吭,規規矩矩地給一衆師兄師姐并長老見了禮。

禦劍之前,一行人照例先朝立在主峰前的瑤光老祖鞠躬拜別。

老祖像巍峨挺拔,祖師披着玄甲披風,揚手劍指蒼穹,日輪之下英姿飒爽。

*

瑤光山分到的新地盤…也就是所謂的“甲”等資源,在九州大陸的中原一帶,涵蓋了蒼梧之野、赤水流域、流沙以東,榮山山脈以西,據說正是荊楚之國的疆域。

按照修士禦劍的速度,五日便可抵達。

赤水多鳥獸花木,而榮山則多金石礦産。

昆侖門下劍修占大半,自己的本命劍也好,別的神兵利器也罷,修補鑄煉都需礦石,就等着今年的比試結果出來,好進山采礦。

所以他們比瑤光山更着急。

第二日,兩家在約定的地方彙合了。

和瑤光一樣,昆侖派出的亦是長老與兩名大弟子,親傳弟子之下還有幾個稚嫩的小輩,皆是跟着來長見識的。

而除了林朔,雪薇手下也帶了丹修的小師妹出門。

兩邊簡單地寒暄之後,年輕一輩便互相引薦起來。

昆侖墟修士大多不拘小節,把自己家腼腆的小弟子肩膀一搭,推到人前介紹道:

“這是我徒弟,頭一回下山,煩請大家多多擔待。”

“這是阿昊,我們家最小的劍修。”

輪到瑤持心:“這位是…我師弟。”

她心想:咱們家祖宗。

第一次出遠門的外門弟子瞧什麽都新鮮,又因為心智相仿,很快便聚在一塊兒興奮地叽叽喳喳。

連禦着劍也不妨礙他們七嘴八舌。

林朔不知是不是由于大比場上輸給了昆侖的人,這段時日總透着幾分懷疑人生的低落,情緒有些恹恹的。

而奚臨因為那日夜襲白燕行之事讓昆侖的好事之徒打斷,連帶對這幫人也無甚興趣。

至于瑤持心,她得盯着葉瓊芳。

于是這一路,前半截的人鴉雀無聲,後半截的人興致勃勃,俨然是泾渭分明的對比。

入夜後,衆人在臨溪的一處空地落腳。

修士不必投宿客棧,若有個陣法大能在場張開秘境,更不用在外風餐露宿了,精通空間術法的人可将其中拓寬到極致,容納一座小村莊也不在話下。

葉瓊芳鋪開的秘境裏有好幾間院落,大家各住各的,互不打攪,十分省心。

瑤持心覺得對師弟而言這也很省心。

因為又可以無所顧忌地督促她修煉了。

無極燭燈挂在牆上,把目之所及之地照得亮亮堂堂,宛如白晝。

奚臨率先示範了一遍,他手印結成,防護的結界就地擴展,直接圍着一圈院牆籠罩住整個小院。

旁邊有兩位化境大能,結界不便探得太遠,以免觸及到高手的靈感。

“這麽大的範圍差不多夠用了,結界并不是撐得越大越好,反而越小越凝練,效果也最明顯。”

他側身讓開,“師姐試試看。”

“好!”

瑤持心依言行至他方才所站之處,深吸口氣,目光嚴肅地聚起靈力,頗為鄭重地掐訣。

很快,一個橢圓的結界漸次展開,随後…濃縮在以大師姐為中心的半步距離之內。

師弟看了一眼頭頂的結界,又看回師姐這等身護體術,沉默片刻。

“…”

瑤持心振振有詞道:“你不是說小而凝練嗎,我這是凝練。”

青年聞言,便曲指在結界外一敲。

輕輕一聲脆響。

凝練的外殼從他指下開裂,當場碎了。

他問道:“師姐,這是蛋殼嗎?”

大師姐厚着臉皮:“這是防護結界…”

平心而論,他還真沒見過這麽脆弱的防護結界。

奚臨頗有耐心:“能幹什麽用?”

瑤持心:“…”

她清清嗓,替自己狡辯了一句:“好歹還能遮雨是吧…”

話未落下,就聽見對面傳來一聲短促的笑,帶着氣音,淡得幾乎抓不住。如果不是她擡眼時正好瞥到青年嘴角那若有似無的弧度,甚至會以為是自己的幻聽。

瑤持心臉上無端就紅了,頂着溫熱的面頰不滿道:“那不是你硬要我練這個的麽,明明我從前的護體術就用得很順。”

“用得很順但效果不佳。”奚臨收起結界,“這個是不太好學,不過學會了能比你先前的術強上百倍。”

“沒關系的,慢慢練就好。”

那末尾的語句太溫和,任她再有千萬個不滿也道不出半分,只能老老實實地答應,“…好吧。”

大師姐重新把圓潤的蛋殼打開,試着去理清覆蓋其間的靈氣,以圖讓它更為堅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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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與別人同住着,奚臨不便逗留太久,臨行之前,約莫是有些放心不下,回頭又叮囑道:

“也別太拼命了,師姐。”

瑤持心立刻攏着嘴:“你要記得幫我盯住”

她指指一旁葉瓊芳的院子。

奚臨目光一軟:“嗯。”

外門的三名男弟子是共住一間小院的。

時候尚早,他還沒走近,就聞得裏面嘹亮的大嗓門,似乎聊得正歡。

“百聞不如一見,瑤持心師姐果然是個大美人啊!”

“是啊,而且性情還那麽溫婉和順。”另一個贊同,“來之前沒想到她會随行,我們運氣真是太好了。”

“回去告訴小狄,得叫他們羨慕死。”

兩人望見奚臨進來,昆侖的劍修都是直心眼兒,一點不介意他那冷淡寡言,獨來獨往的性子,搖着長臂打招呼:LK團隊為您獨家

“奚師弟!”

“過來坐啊。”

一個說:“奚師弟,持心師姐指點你修行了嗎?”

這話頭一起,那一個即刻亢奮起來:“怎麽樣?跟着持心師姐修煉是不是特別自由,我猜她肯定不罰人砍石頭。”

“我猜師姐就像春天一樣溫暖,必然以鼓勵贊許為主!”

昆侖劍修心直口快,說話從不顧忌,上手就硬拉着奚臨到廊下,兩個少年人滿眼期盼地等着他回答。

反倒讓奚臨有些不自在。

他心說,她沒指點我修行,我指點她修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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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

言罷,知道二人不好敷衍,奚臨複又補充,“對我的确不苛刻。”

一聽到他的話,兩名劍修當場大呼小叫。

“我就說吧。”

“肯定是這樣!”

“奚師弟是持心師姐手底下的獨苗吧?師姐想必對你很好了。”

“是啊,哪像我們。師兄們一個比一個嚴厲,動不動就要罵要罰的。”

奚臨心念微微一動,難得主動提問:“你們會很介意批評和責罰嗎?”

“當然了。”

“恨不得師兄們天天誇我,那我簡直高興得能原地築基。”

小弟子毫不避諱,“奚師弟,一看你就是沒被師姐苛待過的。”

旁邊的人只當他是被呵護備至的小師弟,不禁豔羨起來,托着腮向往道:“诶,持心師姐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那一個咋呼:“肯定很厲害。”

“瞧她脾氣多好,平日裏想是體貼入微,有求必應,授課耐心又溫柔。”

“奚師弟你可真幸福。”

“可不是…唉,我也想遇上這樣的師姐啊。”

奚臨被左一句羨慕又一句幸福包圍着,他坐在燈下昏黃裏,想起方才瑤持心結的印,眉眼不自覺地就先流露出柔軟。

“我們家師姐…”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确實很厲害。”

天真卻固執,沖動又認真,怎麽不算厲害呢。

厲害的大師姐鞏固完自己的蛋殼,結束了今天的修煉功課。

她活動一番筋骨,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葉瓊芳這兩日也一切如常,看不出有什麽異樣。

真不知這種疑神疑鬼,提心吊膽的日子幾時是個頭。

不過說到異樣。

瑤持心把挂在牆上的“元老”收入指間,伸着五根纖長的玉指邊打量邊疑惑。

反而是無極戒總透着一股不安分,不明白在焦躁些什麽,頻頻無緣故地往她身上打靈氣。

奈何“元老”向來嬌縱任性慣了,大師姐只當它是老毛病又犯,嘆出一口惆悵萬千的氣,悠悠翻身上榻。

夜深人靜,山風過處,蕭蕭落葉露打窗。

冷月霜華爬上中宵,銀輝透過棂角正投了一縷在屋中地面上。

突然間,不知何方發出一聲清晰的

“叽叽。”

*

隔着兩間小院之外。

奚臨正在床上靜心入定,一個小周天剛循環完畢,冷不防聽到靈臺上一個倉惶失措的聲音。

“師弟!”

“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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