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第 18 章
冬末, 月杪,夕陽西下,他們的淵源似乎都趨向于衰減、暗淡、凋零, 毫無生機。
黎昭垂下手,轉過身, 面朝那個從暗影裏走出的男子, 面對那個前世曾因日理萬機一次未踏進過皇後寝宮的帝王,恹恹的扯了扯唇, “已完全恢複了,多謝陛下體恤。”
女子語氣清淺平緩,外人聽來不過一句恭敬客氣的答話, 可聽在蕭承耳中, 異常疏離,疏離到見外,見外到排斥。
他不會庸人自擾,不好的情緒幾乎全部來自朝堂大事, 自懂事起,沒為感性的事費過一分心力, 可以說, 七情六欲只剩勝欲。
對黎昭, 他隐約清楚是習慣作祟,從習慣她的糾纏, 到不習慣她的避嫌,在他冷硬的心口劃開一條分水嶺,一面是過往的不在乎, 一面是悵然若失。
他是理智的,理智地剖析自己時燥時澀的情緒, 理智地知曉鏡碎難拼、心碎難圓,理智地知道此刻此舉無異于踐踏自己的驕傲,可驕傲的他,還是在理智中低了頭。
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态度,試圖修補裂痕。
這種态度,可稱為念舊。
“黎昭,能跟朕說說,何故改變了初心?”
人未老,初心變,年輕的帝王不知,眼前的女子經歷了怎樣的潸潸心路。
情,是世間最難控制的,帝王也掌控不了。
而黎昭,不再為情所困,放達超逸得讓他感到陌生。
面對面的一刻,在被動與主動上,蕭承知道自己沒了勝算。
有風從巷口吹來,撩起黎昭漂亮的百褶羅裙,如海榴初綻,秀瑩花柔,層層绫羅凝成一道堅固屏障。
人一旦放下情愛,在男女之事上就會變得無堅不摧。
Advertisement
從未示過弱的帝王站在面前,她心無波瀾。
“陛下想聽什麽,又不想聽什麽?”
“實話。”
“實話或許是陛下不想聽的那部分。”黎昭把玩自己一縷垂腰長發,在指尖纏纏繞繞,稚氣的小動作是屬于少女該有的俏皮,可淡漠的語氣,仿若另一重靈魂發出的,“陛下來見臣女,是想臣女主動服軟,繼續做圍繞明月的星榆,不明不暗不出彩。明月想起來,望上一眼,覺得煩,就揮一揮雲霧,遮蔽掉它的光芒,反正珍不珍視,它總是懸挂在那裏,兀自閃爍,傻了吧唧。”
聽此,蕭承垂眼,久久沒有擡起視線,似乎在認真咀嚼這段話,沒覺得少女在無理取鬧,反而覺得句句在理。
這是黎昭的心聲,壓抑多年、委屈多年的心聲。
“朕明白了。”
沒想到蕭承是這個反應,不像一個清冷孤傲的帝王該有的反應,照單全收是怎麽回事?
開始覺得虧欠她了?
黎昭從一團纏繞不開的發絲裏抽出手指,瞥向隐蔽在不遠處默默護駕的曹柒,“陛下身邊星榆多如牛毛,不差我這個陪襯,不過還是該珍惜眼前人,別等再傷一個,還要像此刻一樣,情景重現。”
她沒有指名道姓,也許是曹柒,也許是俞嫣,也許是某個紅顏,這些才是願意圍繞在蕭承身邊的眼前人。
若昨日黎昭還沒有察覺,今日可以确定,一位日理萬機的帝王反複來見她,絕不是浮生偷閑,也不是沒事找事,而是情感上發生了波動,但黎昭不覺得他的情感由不喜變為了喜歡,他只是因她的疏離,感到不習慣、不适應,一時接受不了。
畢竟星榆總是圍繞月亮的,被當成了理所應當。
又是一陣相顧無言,蕭承手中緊攥的驕傲和自尊被少女冰冷的言語凍結,無形化有形。
可驕傲和自尊一旦化為有形,就是無所遁形,更為被動。
只是此刻,年輕的帝王還未完全察覺。
他望着站在霞光裏光芒萬丈的少女,忽然發覺,這些年,都沒有注意到她的鋒芒,她也是有棱有角有刺的。
當巷子裏有路人來回走動,對峙的男女都沒了身影,無人知曉這裏發生過情感的糾葛。
蕭承回到宮裏,屏退宮侍,坐在禦案前反複思考黎昭的态度,沒有話說開了的暢快,反而悶悶的。
偌大的燕寝,每一個角落都出現過黎昭的身影,連私密的湢浴也不例外。
三歲到七歲的黎昭,時常在燕寝的湯池裏沐浴,錦鯉一樣游來游去,無賴耍寶,時常氣得少年臉色黑沉。
想起那段時光,蕭承那冷峻面孔不自覺露出笑意,青澀的,悵然的。
正當他處在回憶中,殿門外傳來禀奏聲,曹柒帶着一名陌生面孔的男子走了進來。
“陛下,大箋使臣湯莫德求見。”
大箋使臣湯莫德上前一步,以大箋那邊的方言行禮請安。
蕭承沒應聲,湯莫德自顧自直起腰,拍拍手,讓下屬奉上豐厚大禮,開門見山,再次求娶慧安長公主。
蕭承向後靠去,十指交疊在搭起的腿上,從憂郁變得陰郁。
一字之差,千差萬別。
曹柒會意,朝昂首挺胸的湯莫德淡淡道:“客随主便,湯大人來到大赟皇城,就該使用大赟的官話。”
湯莫德笑笑,用大赟官話,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說辭。
“我朝陛下為修兩國邦交,特為七皇子求娶和離的慧安長公主。”
使臣加重“和離”二字,無非是在強調,和親一事上,是大箋吃了虧,頭婚的七皇子就算嫌棄也會接納二嫁的長公主。
殿裏沒有燃起連枝大燈,黑漆漆、靜悄悄的,使臣不懂堂堂一朝天子為何這般拮據,但更為篤定自己奉命攜帶的聘禮夠豐厚。
珠翠羅绮、山珍海味、古玩典藏,琳琅滿目。
蕭承從宮外回來本就帶了一股子暗火,這會兒更煩悶了,他一改青衫表面溫和,曲起修長的手指扯了扯衣襟,“朕與大箋訂立了十年休戰之約,讓兩國邊境的百姓得以休養生息,并沒有結交之意,何來和親意願?”
使臣煞時冷臉,只聽禦案前的大赟皇帝又道:“大箋若是破壞約定,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毀約,朕不會眼裏容沙。”
蕭承取出玉玺,高高捧起在眼前,輕描淡寫的,“那就打。”
使臣冷了語調,“我朝有意與貴國以和親的方式修複關系,對兩國而言是好事。大赟皇帝陛下何苦執拗,區區一個和離的長公主都舍不得送出嗎?”
區區一個。
和離的。
蕭承哂笑一聲,陰恻恻的,流露出了鮮少示人的一面,不再抑制陰鸷。
“曹柒,朕之前與你說過,和親一事,不會再重複第三遍,如今已是第三遍,大箋使臣聽不懂人話,該當如何?”
曹柒默了默,秀氣的眉宇風雲變幻,躬身一揖。
使臣不明所以,仍昂着頭顱,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更遑論平日裏。
可他篤定錯了,大赟的皇帝陛下的确沒有要了他的命,卻削了他的一只耳朵。
當鮮血染紅手心,使臣瞪大眼睛,慘叫連連。
鮮血迸濺在大箋所謂的“聘禮”上。
曹柒收起匕首,命侍衛将使臣連同“聘禮”一并擡了出去。
大殿上回蕩起蕭承低沉的嗓音,久久回蕩在使臣的另一側耳畔。
“轉告大箋皇帝,大赟女子不和親,一再惡意求娶,等同挑釁,朕可單方面撕毀休戰約定,舉兵攻入大箋皇宮!”
當大赟女子不和親的消息傳遍朝堂內外,大赟的朝臣們對這位年少登基的年輕帝王增了敬畏,各戶閨秀增了敬意,有些還摻雜了傾慕。
先帝在位時,時常指派皇女、臣女去往他國和親,自古和親女子,多半命運多舛,可先帝常說,享受家族榮耀的同時,也要承擔相應的責任,矯情不得。
為避免和親,不少高門大戶早早替女兒定下親事,反倒是皇女沒有退路。
消息傳到黎昭耳中時,黎昭正在聽黎蓓傾訴苦水,是關于黎淩宕在外私養外室的煩心事。
黎蓓不禁感嘆,“陛下有此魄力,必名垂青史。”
黎昭知道蕭承日後會成為明君,但看黎蓓不吝贊賞又小心藏情的模樣,不由笑問:“蓓兒喜歡陛下?”
黎蓓花容失色,趕忙搖頭否認。
她怎敢與嫡姐相争,也只配吃點渣滓,做嫡姐用來固寵的工具。
這是佟氏灌輸給她的,面上多聽從,心裏多委屈。
可嫡姐争了多年,打動過陛下嗎?若一開始就換作她......
“姐姐別打趣小妹了,小妹惶恐。”
黎昭拿起竹簽插了一塊雪蓮果送入口中,單手撐頭幾分慵懶,閉上眼,無心去管他人閑事。
黎蓓找她倒苦水,必然是受佟氏指使。
佟氏就是個色厲內荏的,平日咋咋呼呼,管東管西,關鍵時候直不起腰。憎惡外室,就去拆了那脂粉味濃的溫柔鄉,再甩給黎淩宕一紙休夫書好了。整日哭哭啼啼的,指望他們爺孫去做惡人,自己做那個接納夫君回頭的重情之人,算盤是真響啊。
看黎昭過于冷漠,黎蓓氣悶又不解,小心翼翼地搖了搖她的手臂,帶着試探,“姐姐近來怎麽了?可是覺得小妹哪裏做得不妥?咱們姐妹連心,別生分了呀。”
哄人的語氣染了哭腔。
黎昭睜開眼,撫了撫她的發頂,“真要我插手的話,可能覆水難收,蓓兒和嬸子還是考慮清楚為好。”
那溫柔的語氣一如往常,眸光毫無真情流露。
似乎也不在乎叫黎蓓看出端倪。
等黎蓓失魂落魄地離開,黎昭站在窗前,越過露天挑廊,看向走進游廊的義妹。
想是去與佟氏商讨對策了,再順便議論議論她的态度變化。
她們越急,黎昭卻越淡定。
正月廿四這日,黎昭收到宓府的請帖,是府中六小姐及笄禮的邀請函。
及笄禮定在二月初一。
宓府家主官居工部尚書,與黎淙是至交好友,也是黎昭重生前見到的最後一位故人。
黎昭雖與宓府小姐們沒多少來往,但宓老尚書的面子還是要給足的。
送禮也要講究投其所好,黎昭稍作打聽,得知宓府六小姐喜歡荷花,還在閨房所在的庭院內挖掘了一片池塘用以種植荷花,黎昭便想着為其打造一套荷花樣式的首飾。
為顯示誠意,黎昭約了一位店鋪巧匠,于次日後半晌在店裏商讨樣式。
原本有說有笑,氣氛和樂,卻好巧不巧,遇到了前來挑選首飾的俞嫣。
俞嫣與家中長兄前來,出手闊綽,一進門就打賞了一衆夥計。
輪到坐在窗邊的首飾匠,她睇了長兄一眼,俞大公子随手抛去兩枚銀錠子,砸在圖紙上。
俞嫣是店裏常客,首飾匠哪敢得罪,捧起銀錠子點頭哈腰。
俞大公子扯過一把玫瑰椅,大咧咧坐下,翹起二郎腿優哉游哉地晃了起來,腰間一把帶鞘佩刀,自顧自彰顯習武俠氣,“呦,是黎妹妹啊,抱歉啊,我還以為是店裏的女工,這才多賞了一枚銀錠子。”
首飾匠尴尬地遞還一枚。
險些被銀錠子砸中的黎昭看向俞大公子,“大公子不是該一視同仁,賞銀每人一枚,怎麽其餘都用銅板代替?是舍不得破費還要故意擺闊綽嗎?”
俞大公子反譏道:“這不是沒認出黎妹妹,把你當成店裏的美嬌娘了,美人嘛,以色侍人,自然該多得些。”
“你!”
一旁的迎香氣得牙癢癢,忿忿又慫慫。
俞大公子看都沒看迎香一眼,視線在黎昭身上游弋,“前些日子,家妹和黎妹妹發生沖突,今日既然遇上,賣我個薄面,握手言和如何?”
坐在不遠處的俞嫣頭一扭,嫌棄至極,誰要和她握手言和!
黎昭将圖紙折好,遞給尴尬杵在一旁不敢落座的首飾匠,“抱歉,大公子的面子不夠。”
說罷,帶着迎香向外走。
俞大公子磨磨後牙槽,奪過首飾匠手裏的畫紙,攤開來看,啧了一聲,“可真土氣。”
然後一點一點揉成團,抛出門外,正落在黎昭腳邊。
迎香氣得跺跺腳,可對方是皇親國戚,可不是她能得罪的,只能彎腰替小姐拾起紙團,卻被一人搶了先。
那人不是黎昭,而是偶然路過的齊容與。
剛剛散值離開大都督府的男子站在黎昭身邊,攤開圖紙仔細觀看,随即看向屋裏的俞家兄妹,朝黎昭笑了笑,“樣式不算新穎,但看着比他們頭上的發飾好看多了。”
黎昭睨了多日不見的青年一眼,故作正經地點點頭,“對比之下,他們的更土氣些。”
齊容與狹長內雙的眼微彎,拿着圖紙走進鋪子,居高臨下地看向坐着不動的俞大公子,攤開圖紙,道:“土而不自知就不好了,借鑒借鑒?”
只怪青年身量太高,俞大公子又不願起身降了身價,只能伸長脖子,揚起臉,“這不是鹫翎軍新帥麽。”
“我這麽出名嗎?”
“小九爺名聲鵲起,在皇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下俞騁,幸會。”
齊容與笑笑,面龐籠在入窗的光縷中,別樣舒朗,“沒聽說過。”
俞大公子皮笑肉不笑,自報起家門。
太後的娘家人,豈容他不給顏面!
怎料,齊容與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初來乍到,只結識了有為之士,還沒輪到平庸之輩,抱歉啊,且等等。”
俞大公子從未見過如此不識擡舉的人,氣得臉色通紅,使得本就油光滿面的臉快要溢出豬油膏了。
仗着有太後姑母撐腰,作威作福慣了的富家子弟,哪忍受得了被人一連多次拂了顏面,還是當着衆人的面,他一氣之下,握住刀柄,拔刀出鞘寸餘。
可下一瞬,刀柄尾端被人重重一拍,刀身當即回鞘。
齊容與附身,一手撐在他的椅背上,一手按住他腰間刀柄,似笑非笑:“我最煩別人跟我比刀法,比劍可以,我不如你。”
比劍可以,我不如你......俞大公子總覺得這話有些歧義,帶了諧音。
比劍,比賤?!
被對方氣得牙癢癢,偏偏刀柄被壓制,刀不得出。
兩人暗暗較量起氣力,俞大公子使了九牛二虎之力,臉色脹紅,卻怎麽也拔不出刀。
反觀齊容與,面不改色地壓制他的刀柄,四兩撥千斤。
兩人實力相差懸殊,一招分高低。
可俞大公子自小養尊處優,哪受過這等窩囊氣,即便憋紅了臉,額頭青筋直蹦,仍不肯示弱。
還有閑暇精力觀察他臉色的齊容與耐性十足,跟逗炸毛的鳥似的。
等青年閑庭信步地走出店鋪,之前的圖紙已交到首飾匠手中。
他沒去理會屋裏呆坐懷疑人生的公子哥兒,以及失了顏面小臉煞白的表姑娘,而是走到黎昭主仆面前,看一眼天色,“忙不忙,一起用個膳?”
看到他,黎昭眼前閃過蓊郁修竹,與寒梅一樣傲霜鬥雪,又多了浩然正氣。
“貴府不提供夥食嗎?”
“府中沒聘請後廚,掌勺的是邊關帶來的老夥計,擅長大鍋菜。”
黎昭自小沒吃過大鍋菜,但想一想都覺得色香味俱全,這人挑食不成?
其實,齊容與并不是挑食,而是老夥計習慣拮據,每次定量的飯菜,一群老爺們蜂擁而上,飯菜掃光,稍慢些,就沒得吃了。
以為她沒興趣下館子,齊容與清潤的眸子不自覺黯淡幾分,連他自己都未察覺。
他今日散值晚些,打算在餐館裏湊合一頓,恰巧遇上黎昭,言語快于意識,突兀提出邀請,但心中一片坦蕩。
将門兒女,不拘小節。
“那告辭......”
“臨街有家館子不錯......”
兩人同時開口,同時止住話音。
聽得作罷之意,黎昭有點難為情,“那我先回了......”
“去嘗嘗。”
這次,是齊容與打斷了她,先行邁開步子,高挑身子彙入人潮。
迎香扯了扯黎昭的衣袖,“小姐?”
侯府的馬車停在不遠處,正值傍晚,馬車寸步難行。
黎昭讓迎香帶車夫先回府,自己則跟在齊容與的身後,彙入人潮。
迎香看看馬車,又看看已經走遠的小姐,方想起錢袋子在自己身上,她追過去,卻被人潮隔開,追丢了一對男女。
臨街一家辣菜館,黎昭熟門熟路帶着齊容與坐到牆角的位置,“這家小店是老字號,口味偏辣,也有清淡的,随你喜歡。”
齊容與坐到黎昭對面,接過跑堂送來的茶水,先替黎昭滿上,“巧了,我喜辣。”
之後,沒有點菜的意思,交由黎昭決定。
黎昭點點頭,熟稔地點了幾樣招牌菜,又點了一道自己最喜歡的小衆菜。
等待飯菜上桌的工夫裏,店家贈送了一個果盤,是冬日晾曬出霜的柿餅。
不知為何,一見到柿餅,兩人又是同時開口。
“柿柿如意。”
“柿柿如意。”
可這一次,彼此間沒有尴尬,相視一笑。
齊容與坐姿随性,雙肘杵在桌沿,偏頭看向敞開的店門,嘴角笑痕淺淺,久久不消。
等飯菜端上桌,黎昭沒有立即動筷,細細觀察他的反應,“怎麽樣,夠辣嗎?”
齊容與試了幾樣,被辣椒粒嗆到,掩唇咳了咳,無聲地豎起拇指。
無辣不歡,夠勁兒。
想必府中的老夥計們也會喜歡,尤其是喜歡喝烈酒的老将。
見他能夠适應這種辣度,黎昭再無顧慮,執起筷子悶頭吃了起來。
以往,蕭承胃不好,很少食辣,宮裏飲食又偏清淡,為了迎合蕭承的口味,與之有共同的習性,她也嘗試着飲食清淡,被打入冷宮後,為了抗寒,才想起食辣,可冷宮的夥食,哪是一個廢後可以挑選的。
用過膳,齊容與默不作聲去付賬,被黎昭拉住。
因着情急,她沒在意小節,一只手緊緊攥住男子的袖口,“我來。”
店是她選的,菜是她點的,還額外點了一道自己喜歡的,于情于理,也該她請客。
齊容與也沒争搶,看着她走到帳臺前,面對掌櫃摸了摸自己的腰間。
空空如也。
錢袋子沒在身上。
少女俏臉薄紅,扭頭看向抱臂站在桌前的男子。
夠窘的。
她走回桌邊,目光稍稍躲閃,“這家店不賒賬。”
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露出這樣羞赧的表情,酡顏欲滴,耳尖也充了血。
一定很熱吧。
齊容與抿抿唇,邁開步子去結賬,還順便照着黎昭所點的菜,又要了一桌子,叫店裏夥計送去懿德伯府。
須臾,兩人并肩走在街市上,朝屠遠侯府而行,黎昭觑一眼比她高出許多的青年,“想笑就笑吧。”
“笑了可就沒有下次回請了。”
“......”
意識到自己說得唐突,齊容與補充道:“有來有往,兩不相欠啊。”
有醒酒湯和小馬駒的例子在前,黎昭特別認真地給予了承諾,“我會回請的。”
青年輕輕一聲“得嘞”。
路邊攤上售賣胭脂的小販見兩人氣度不凡,非富即貴,拿起手裏頭最上等的胭脂盒湊上前,“公子,為心上人買盒胭脂吧。”
朱唇粉面的少女、軒舉隽爽的青年,怎麽看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小販追着兩人說起吉祥話,都是有關姻緣的,使得原本想要維系淡然的黎昭羞紅了面頰,但并非鐘意之情作祟,而是姑娘家臉皮薄,經不起這樣的誤會。
那雙內勾外翹眼眸向上挑起,輕柔的話語帶了幾分小愠,“你誤會了,我不是他的心上人。”
說罷,加快步子,越過兩人走在前頭。
比起姑娘家,齊容與雖感情一片空白,但臉皮厚極,并不打算向陌生人解釋他們的關系,可面對有些生愠的少女,他還是給小販提了個醒,“賣給真夫妻吧。”
今日尚未開張的小販不甘心,與馬場主如出一轍,小聲嘀咕幾句,傳授起追求姑娘的經驗,聽得走在前面的黎昭耳尖愈紅。
茜裙羅襪金縷鞋的佳人,嬌面酡顏的樣子,讓齊容與不自覺發出一句感慨:“我見過最好看的胭脂色了,你手裏的,差點意思。”
小販不服氣,“最好看的胭脂是何顏色?”
齊容與盯着斜前方黎昭的側臉,琥珀眸子裏有了答案。
走在前面的黎昭垂了垂眼,不知身後的男子為何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恰好天邊晚霞酡醉欲滴,應是他口中最美的胭脂色吧。
直至甩開那名小販,黎昭才慢下步子,也剛好走完喧鬧擁擠的長街,步入相對安靜的巷陌。
袅袅炊煙自一戶人家的煙囪冒出,炭火味有些嗆,黎昭揮了揮嗆人的味道,在薄薄的炊煙中,美眸瞠圓。
巷子的岔路口,一男子站在牆根正在解腰帶。
很急的樣子。
而黎昭二人,正要經過這一岔路口。
沒等黎昭轉過身回避辣眼的一幕,視野忽然被一只大手遮住,陷入一片漆黑。
那只大手帶有老繭,是常年握刀握劍所致,磨得黎昭眼皮微癢,可她沒有躲開,任那只大手的主人拉着她繞道而行,拐進一條無人無煙的小道。
視野失去光亮,黎昭步履緩慢,雪白肌膚透出粉潤色澤,又是不同的絕美胭脂色。
“可以了嗎?”
她不确定地問,睫毛顫顫,劃過男子的手指。
齊容與帶着她又走出一段,才松開手。
夜色已沉,小道兩旁房屋空置無人,甫一走進,幽深幽深的,讓剛“恢複”視覺的黎昭頓了腳步。
這裏怪黑哩。
仰頭望去,墨藍一片,無星河鋪天幕,眄睐視野裏,唯有身側的男子成為皎皎明月,“照亮”她回家的路。
沒有他在,她會沒膽子越過這段過于幽靜的路段。
齊容與不知少女心中所想,安靜地相伴在側,依稀聞到淡淡的淺香,香氣的源頭與他隔了一拳的距離。
他側頭,看向黑夜中的少女,記起老侯爺的話。
你的昭昭妹妹在發光哩。
明明星月暗淡,可齊容與眼中的黎昭,明豔妍麗,的确是在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