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第 19 章

兩人靜默地走過一條又一條小巷,  在戌時三刻抵達屠遠侯府的後院。

後巷雖燈火闌珊,但比剛剛走過的小道明亮得多,視野不再受阻。

也因不受阻隔, 讓齊容與發現了兩側高牆上藏有的貓膩。

北邊關術士橫行,自小耳熏目染, 齊容與對一些特殊标記并不陌生。

“這條巷子在作法。”

屠遠侯府獨門獨院, 整條後巷都是侯府的,不是府中人, 哪敢招呼不打暗自作法。

剛走過幽魅的小道,又遇玄機古怪,黎昭感到絲絲寒涼自腳底竄起, 她雙臂環胸, 蹭了蹭手臂,步履越來越緩慢。

齊容與轉過頭,盯着少女愈發蒼白的臉色,關切問道:“怎麽了?”

黎昭說不出話, 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竟陡然曲膝下蹲, 身體輕微搖晃。

齊容與随之單膝跪地, 攬住她一側肩頭, 将她護在自己臂彎,內雙狹眸微斂。

驀地, 侯府門內蹿出一道身影,身穿不明地域的法袍,一手掐訣, 一手搖晃拂塵,嘴裏咿咿呀呀, 不知所雲。

齊容與聽出,這是北邊關一帶為人祛除邪祟的法咒。

與道教沾些關系,關系微乎其微。

更多的是故弄玄虛。

可黎昭為何會反應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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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術士現身,侯府內湧出一大批青衣小童,将兩人團團圍住,開始嗡嗡念咒。

人牆之外,挺着大肚的佟氏快步走來,隔着人牆聲淚俱下,“昭昭,別怪嬸子擅作主張,只是你近來行為異常,跟招了魔似的。嬸子求高人占蔔,這才布下陣法,助你擺脫邪祟附體。”

随之走出的黎蓓膽戰心驚,生怕外出應酬的祖父和庶系幾人突然回府,她們策劃許久,只等山中無老虎這一日的到來。

嫡姐近來表現異常,淡漠不說,還總說自己有大神通,實在讓人捉摸不清。

“姐姐,你忍一忍,很快就會好了。”

黎昭在嗡嗡的念咒聲中擡眸,她知祖父今晚會攜帶庶系幾人外出,只是沒有想到佟氏膽大無腦至此,敢不經商量“圍困”府中嫡脈。

真當自己是掌家媳了?

正當黎昭欲要起身,餘光中一道刀光,穿透闌珊燈火,抛物而出,伴着刀身出鞘的摩擦聲,勢如破竹,直擊術士面門,逼得術士連連後退,快成鬥雞眼了。

“啊,啊啊,啊啊啊。”

當後背抵在巷中一棵老樹上,退無可退,術士驚慌失措,眼看着長刀襲來,他歪頭緊緊閉上眼,毫無應對之力。

“砰。”

術士耳邊重重一聲,是長刀刺入樹幹發生顫動的嗡鳴聲。

齊容與打橫抱起黎昭,一步步走向圍成人牆的青衣小童們。

怪他氣場全開,凜冽乍洩,小童們自動避讓,像羊群遇到成年的狼。

齊容與抱着黎昭走向跌坐在地的術士,居高臨下地問:“你的術法符箓呢,禦不了敵嗎?”

術士在冷月淡光中擡頭,認出這人身份,嘴角抽動。

他是上個月搬遷到皇城的,哪裏想得到會遇上“同鄉故人”。

在北邊關,誰人不知小九爺的威名。

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手提敵人頭顱,在黃沙飛塵中一掠而過,驚豔過無數大赟邊關百姓。

包括這個術士。

此刻,近距離得見威名赫赫的小九爺,術士還是被他強大的氣場所震懾,一股腦兜出自己的底細。

不過是個故弄玄虛的江湖賣藝人。

佟氏和黎蓓對視一眼,露出慌張。

佟氏快步上前,“可、可......若非邪祟附身,昭昭怎會反應劇烈?”

被齊容與抱在懷裏的黎昭轉過眸,身體不再顫栗,臉色不再蒼白,淡淡凝睇母女二人,“不這樣,嬸子怎會現身呢?”

若高牆上那些古怪的标記起不了作用,他們這群藏在暗處偷偷觀察的人就會自動散去,不了了之。

聞言,齊容與低頭看向懷裏的少女,确認她無恙,才将她輕輕放下。

黎昭走到佟氏和黎蓓的面前,語氣淡的快要凝結成霜,“庶出謀害嫡出,可被逐出家門,何況是沒有血緣關系的你們。這個家,除了祖父,誰坐第二把交椅,嬸子不清楚嗎?掌家久了,真當自己是嫡媳?”

被小輩當衆訓責,如有一只無形的手,反複掌掴她的臉,隐隐發疼,懷胎七月的佟氏站立不穩,險些跌坐在地,被黎蓓眼疾手快扶住手臂。

“娘!”

“昭昭,你誤會了,嬸子是為了你好。”佟氏沒理會女兒的關切,顫着手去碰黎昭的衣袖,卻被避開,她再上前一步,雙肩微耷,沒了平日的潑辣,“嬸子無意害你的,是見你最近行為古怪,以為你被邪祟纏身,這才請了術士,何談謀害?”

黎昭沒有買賬,“故弄玄虛的術士嗎?”

術士親口承認自己故弄玄虛,佟氏無話可說,她抿抿幹澀的唇,迫使自己冷靜,“嬸子也是受他所騙,初心是好的!”

“玄學一事,本就不是小事,在沒有弄清對方底細的前提下,貿然對我施法,不顧我的安危,可以談初心嗎?那嬸子的初心也太髒了。”

“姐姐!”黎蓓聽不下去了,染了哭腔,“這麽多年,同在一個屋檐下,姐姐不知我們的為人?我們怎會害你?”

原來是不知,如今知了,黎昭說在心裏,不過,若今日借機逐他們一家出府,顯然還不夠火候,至少祖父那裏難以交代。

再說,逐他們出府,自此不再往來,就太便宜他們了。

他們要為前世所做的事付出代價。

與宮裏的曹柒一樣,小火慢炖才夠味兒。

“沒有下次。”

話落,黎昭從母女二人的臉上捕捉到一絲慶幸。

她話鋒一轉,繼續用溫柔的語氣化作巴掌,狠狠掴在二人的臉上,連帶着捎上那些作為“幫兇”的仆人。

“無規矩不成方圓,在屠遠侯府的規矩內,爾等皆不得越雷池。雷池重地,核心所在,由我掌控。”

說着,黎昭從腰間的香囊內取出一支袖珍響箭,箭響時,大批被佟氏調離後院的護院沖了出來,為首的頭目先是一愣,雖不知前因後果,但毫無遲疑地站在了黎昭身後,抱拳躬身,“謹遵大小姐吩咐!”

黎昭擡擡手,以牙還牙,指揮護院們将佟氏等人團團圍住。

同樣被佟氏指使去了前院的迎香也跑了出來,帶着數百老夥計,站在黎昭這邊,包括府中的老管家。

少女的氣場,一瞬大開。

“佟氏身邊的奴仆,皆發賣。”

聞言,佟氏的親信們陸續跪地,一聲聲“求大小姐開恩”回蕩在後巷中。

黎昭睥睨着跪地的幾人,沒有心軟,還讓老管家給佟氏、黎蓓和黎淩宕換了新的侍從。

皆為黎昭眼線。

佟氏捂住肚子氣喘,渾身發抖,絲絲冷意竄上百骸,更像是身上邪祟受術法所擾的狀态。

面對黎昭,她第一次生出敬畏。

看着輕松完勝的少女,作為看客的齊容與站在一旁沒有插話,這是他們的家務事,該由黎昭這個嫡出掌局,若真被逾越,才是嫡出沒有本事。

宮城,禦書房。

在聽過侍衛的禀奏,正在批紅的蕭承停下禦筆,影子映照在禦案上,籠罩住一支柿紅赤玉發釵。

對于黎昭在對待佟氏母女的态度上,蕭承并不驚訝,早在上次的臘月宴,他就識破了黎昭針對黎蓓的伎倆。

“齊容與也在?”

侍衛讷讷,“回陛下,侯府發生家事沖突時,小九爺是在的,之後沒多久就離開了。”

蕭承不再問話,繼續批紅,身體微微前傾,被燭火映出的影子更為聚攏在那枚柿紅赤玉發釵上。

一旁的內廷大總管曹順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緩和一下陛下快要降到冰點的情緒,“陛下,柿紅赤玉釵子最好是在春日前送出去,應景。”

冬日柿甜,春日柿澀,大赟皇朝的貴女名媛多會在秋冬時節佩戴柿紋樣式的首飾,到了春日更喜桃花,夏日更喜茉莉。

蕭承禦筆不停,像是沒有聽進去。

老宦官不尴不尬哈哈腰,心裏不上不下。發釵是陛下吩咐工部巧匠連夜制作的,世間獨一枚,想必大多數女子都會喜歡。

陛下啊,還是抹不開面子。

站在老宦官對面的曹柒漠着眼,餘光鎖在被帝王身影籠罩的發釵上,有豔羨,也有苦澀。

自打認曹順為幹爹,無論禦前還是內廷,她都是扶搖直上的。身份地位高了,所得俸祿和賞賜也跟着遞增,什麽名貴首飾沒見過,可她偏偏看上了這枚材質不算特別名貴的發釵。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世俗中人都逃不過的規律。

曹柒不願承認自己開始嫉妒黎昭,明明不久前,她對黎昭還充滿鄙夷甚至稍稍有絲同情,只因那會兒的黎昭苦追天子無果,構不成她的芥蒂,而今,天子動了情。

明眼人都已知曉的事實,只有天子還擰着一股驕傲,不願主動罷了。

可這枚發釵一旦送出,就是一段感情發生變化的節點。

廣袤蒼穹,細雨飛度,吹開紅塵千丈。

饧眼蒙眬。

更長漏永,批閱完奏折的蕭承放下禦筆,第一時間瞥向桌角的發釵,凝了許久,輕輕拿起,撚轉在指尖。

一向果斷殺伐的他,怎會在黎昭的事上舉棋不定......

是因為黎淙的緣故嗎?

好像是的。

他從沒讨厭過黎昭,只是心懷排斥,排斥的源頭來自黎淙把持兵權。

被矛盾長久壓抑的心口隐隐悸動,他忽然一揮禦案,幾份奏折随之散落在地。

年輕的帝王,突然多了年少的毛躁。

一張臉鐵青的可怕。

曹柒上前,彎腰拾起一份份奏折,雙手擺放到禦案上,柔聲道:“時辰不早了,陛下該回寝安置了。”

蕭承捏着發釵,指甲泛白。

**

宓府六小姐生辰禮的前一日,黎昭應長公主之邀入宮,陪長公主在內廷的馬場裏練習騎術。

馬背上的長公主永遠是英姿飒爽的,她逆着光,跨馬展臂,仰頭笑道:“等本宮練就些傍身的武藝,也學齊小将軍,一邊跨劍,一邊跨個酒葫蘆,去仗劍天涯。”

想起上次被自己霸占的酒葫蘆,她主動提起這事兒,“回頭,本宮托人為齊小将軍尋個更好的。”

“适合就好。”與齊容與的幾次相處中,黎昭隐約覺着此人是個超脫之人,眼中無俗物,“山外有山,銀葫蘆之上還有金葫蘆,若他追求最好的,豈不是欲壑難填。”

“說得有理。”長公主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人生久久,有的是機會償還人情,尋不到合适的酒葫蘆,就先欠着呗。

與黎昭的每次相處,長公主都會感到通透幾分。

這般好的女子,弟弟若不珍惜、不争取,很快就會被他人搶走。

“昨兒聽母後說,陛下最近不愛笑了。”

黎昭聽出撮合之意,故意板起臉,“殿下,咱們之前談過的。”

長公主拍拍自己的嘴,“看我,又鹹吃蘿蔔淡操心。”

是啊,緣分沒必要強求,自由的鳥合該遠離金絲籠,可那畢竟是自己的親弟弟。

長公主陷入矛盾。

驀地,馬場外傳來一道輕渺的問話,幽幽,悠悠。

“朕也想聽聽,你們之前談過什麽?”

兩人尋聲回頭,一個眸子一亮,一個眸子一黯。

長公主跳下馬匹,将之拴在木圍栅欄上,朝閑庭信步走來的帝王招招手。

黎昭例行請安,沒承想會在馬車遇見,“臣女見過陛下。”

可那溫和的嗓音,讓她感到一陣陌生。

聽起來,他心情不錯?

不是黎昭聽覺多敏銳,而是那語調過于舒悅,舒悅的有些刻意。

黎昭恍惚記起,蕭承上次以這樣的語氣與人講話,還是對一位隐世大文豪。

後來,這位文豪被蕭承說服,放棄隐世,接任了國子監祭酒的職位。

蕭承也算三顧茅廬。

長公主同樣察覺出異樣,細細一琢磨,某人是想通了,不再別別扭扭?

長公主實在想不出自己的弟弟放低身段去哄姑娘的樣子,但還是偷偷笑了。

蕭承的一句話,能讓兩名女子同時品出貓膩,足見他的語氣有多不尋常。

随聖駕而來的宮侍自動避讓,留蕭承與兩名女子隔着木栅欄相對。

黎昭曲曲膝,“臣女就不打擾陛下和殿下談事了,這便告退。”

說着,就要跨出栅欄,逃之夭夭。

眼前卻多出一枚柿紅色的赤玉發簪。

黎昭不解其意,不自覺看向那人,不禁想起齊容與送她的手編花,還有那句“柿柿如意”。

蕭承攥了攥另一只空拳,似在自我消解什麽,他攤開捏釵的手,情緒難辨,“送你的。”

這下,別說黎昭,就連長公主都覺得既尴尬又突兀。

都沒鋪墊的嗎?

未免太直接了。

長公主扶額,無奈于弟弟對感情的生疏。

不像個二十歲的成年男子。

看着精美絕倫的發釵,黎昭意識到,眼前的男子是在示好,聯想近來一段時日他的異常舉止,黎昭無奈又不耐,“無功不受祿,請陛下收回。”

蕭承沉默,下颌繃緊。

誰能曉得,冷清的天子邁出這一步有多艱難,被小姑娘一句話回絕後,那本就不确定是否堅固的壁壘沒有轟然坍塌已是奇跡。

長公主在旁晃了晃黎昭的手臂,“聖意哪有收回的?昭昭收下便是,不必多心。”

一支釵,對皇帝陛下而言算不得什麽,就是一整座玉石礦山,也不過是抖一抖袖子的事。長公主想勸黎昭以平常心對待,坦然受之,可黎昭像是個木魚疙瘩,不為所動。

亦如昔日的某人,面對黎昭的糾纏圍攻,不為所動。

“臣女無功不受祿。”

放眼整個大赟,除了黎淙,還有誰敢忤逆聖意?

如今多了一個黎昭。

這對爺孫還真是皇室的“克星”,長公主偷偷觑了一眼栅欄外的弟弟。

也只能幫到這兒了,再勸下去,自己跟黎昭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可正當長公主想要帶着黎昭跨過栅欄準備離開時,栅欄外默不作聲的男子突然擡手扣住了黎昭的手臂。

修長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氣,迫使黎昭停了下來。

“陛下?”長公主驚訝回頭,哪裏會想到,一向有分寸的弟弟會不顧少女掙紮,強行将人拉向自己身邊。

“皇姐先行回寝宮,朕與黎昭有私事。”

蕭承背對愣在原地的長公主,長腿跨過栅欄,将黎昭帶回馬場,幾分強勢,不容黎昭掙脫。

馬場很大,是工部諸員按着山水田園所建,青山斜徑、泉水激石,應有盡有,即便冬未央,外頭草木稀疏,這裏已褪盡蕭索,綠意盎然。

翠微起伏的小山上栽種了各式奇異植被,枝條袅娜,浮翠流丹。

蕭承桎梏着少女,大步跨上山坡,留一衆侍衛在山腳下,不準他們再行跟随。

黎昭趔趄幾步,險些跌倒,被蕭承扶了一下腰。

幾乎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護,黎昭使盡全力掙紮,俏臉憋得通紅,卻怎麽也擺脫不了桎梏。

“你放開我!蕭承!”

直呼天子名諱,乃大不敬,可蕭承聽來,順耳多了。

“終于不跟朕客氣了?”

黎昭蹲在地上,試圖增加雙腳與地面的摩擦,被握住的手臂被迫高高擡起,衣袖垂落,露出白晃晃的肌膚。

蕭承瞥一眼山腳下不敢擡眸的一衆侍衛,又看向蹲在地上滿臉不耐的少女,想起她少時耍賴皮就是這般摸樣,心頭一軟,松開了手。

得了自由的少女失去平衡,跌坐在地,雙手撐在身體一側,見面前伸來一只手,并不買賬,坐在地上扭頭不理。

山下全是侍衛,又身處皇宮,跑是跑不了的,她索性坐着不動,兵來将擋。

反正心防足夠堅固。

施以的關心沒有得到回應,蕭承收回手,兩只大袖迎風鼓起,青衫融入翠微中,三分溫厚,七分清冷。

對黎昭的無可奈何,讓他第一次正視一個事實,曾以為的排斥,是蘊含縱容的。

縱容她的一次次靠近。

蕭承蹲下來,也是第一次抛開矜持,盤腿坐在草地上,面對扭頭不語的少女。

“別較勁了,嗯?”

最後一個字,尾音上挑,帶着遲來的耐性,溫潤如春風。

可春未到,春風何以先至?

黎昭以一種異樣的目光看向行為古怪的帝王,沒覺得榮幸,哪哪兒都別扭。被冷落久了,已無力招架溫柔。

況且,這份溫柔太過刻意,與自然搭不上邊兒。

“臣女沒有較勁,是真的累了,不想糾纏陛下了,也不想與陛下糾纏了。”

第一個不想,是放棄一段情。

第二個不想,是排斥一個人。

可蕭承像是沒有聽懂,依舊盯着黎昭。自小經歷內廷的勾心鬥角、外廷的腥風血雨,已練就的意志力,不會輕易因挫折萎縮,在他的認知力,沒有過不起的坎兒、解決不了的難題,一切皆可迂回。

“好,累了就歇歇。”

黎昭有種一拳砸進棉花的無力感,她爬起來,拍拍衣裙,居高臨下地看着席地而坐的帝王。

有什麽在發生變化。

一人的疏離和不耐,激發出了另一人的念舊和耐性。

看着少女跑下山坡,離開馬場,蕭承仍坐着不動,表情淡淡的,不見波瀾起伏,可到底心境發生了改變。

第一次直面內心壓抑的情感。

第一次後悔。

第一次想要彌補過往。

第一次在情愛中生出欲望。

這些,都與黎昭有關。

一襲青衫慢慢仰躺在草地上,雙手枕着後腦勺,終于不再端着帝王的老成,有了年輕人的朝氣。

可這些,與黎昭何幹?她只想逃離。

從離開馬場山坡的那一刻,少女始終沒有回頭,徑自跑出宮門,乘車去往收拾鋪,拿到了先前預定的首飾頭面。

華勝、步搖、珠花、簪子、發笄,皆是荷花樣式。

哪裏土氣了?

分明是有些人故意歪曲,不懂得欣賞。

可有人懂啊。

想到齊容與,黎昭記起回請的事,于是在回府後,字斟句酌了好半天,拟好一封請帖,拿在手裏反複斟酌,才派人送去懿德伯府。

替主子收下請帖的是一名七八歲的小童,頸戴項圈,圓頭圓腦,是齊容與偶然收留的流浪兒,取名齊軒。

圓頭小童揣好請帖,背手走進二進院,身形極快地躲過一雙襲來的手。

偷襲的老将撲個空,罵罵咧咧踢了齊軒一腳,“揣了什麽?”

齊軒扯扯眼皮,蹦跳着扭起胯,“就不告訴你。”

老将從腰間取出煙杆,作勢要抽小童的屁股,“老子都聽見了,是屠遠侯府的嫡姑娘送來的請帖,邀咱們少将軍出府一聚。”

老将嘿嘿一笑,揚了揚颏,“快用你肚子裏的那點墨水,給夫人寫信報喜去。”

“報什麽喜?”

一道上挑的聲音從垂花門傳來,兩人尋聲望去,見一襲鎖子甲的齊容與單手抱着頭盔走進來。

俊朗的面容上,多了一處淤青。

微添戰損,瑕不掩瑜。

剛剛操練完的青年有些疲憊,瞥一眼鬼鬼祟祟的小童,擡腿就是一腳,“報什麽喜?藏了什麽?”

小童揉揉屁股,跑遠了些,站在廊道的雕花木欄上大聲閱讀起請帖的內容,吸引了一衆光棍子。

起哄聲此起彼伏。

口哨聲婉轉不絕。

齊容與将頭盔抛給抽旱煙的老将,撸起袖子,去追将請帖倒背如流的小童,“找打是吧!”

小童撒腿就跑,被健步逼近的齊容與拎住後脖領,掄出府邸。

青年捏着請帖,一目十行,确認不是小童編撰的,莫名加速的心跳才平緩下來。

可心跳才平緩,雙耳耳尖又不受控制地紅了。

沒理會起哄的衆人,他轉身回房,以腳跟帶上房門,再次攤開請帖,這一次,他讀得很慢,一字一句,反反複複。

內雙的眼眸如遇拂曉,漸漸璀璨,愈發煦媮。

眼底飐滟陣陣。

可初生的漣漪,雖绮粲缱绻,卻不易察覺。

青年只是覺得身心舒暢,疲憊全消。

他寫好回貼,應下邀約,亦是反複斟酌用詞,重寫了一遍又一遍,才親自送去了屠遠侯府。

兩人敲定在後日傍晚見面。

深夜,齊容與沐浴更衣,敞開的中衣下,是健碩有型的胸膛,他慢條斯理系好衣帶,胡亂擦了擦半幹的墨發,正要睡下,門外傳來禀奏聲。

是老将的聲音。

“宮裏來人了,陛下請少将軍即刻入宮。”

漏刻指向亥時三刻,都快子夜了。

沒做多想,齊容與換上官袍,大步流星去往馬廄,牽出那匹名叫“風馳”的駿馬,跨坐奔馳,彙入夜幕中,撇下前來送信的小太監。

沒得到賞錢的小太監努努嘴,覺着這位初來乍到的小将軍不上道。

甭管多高的門第,哪戶人家也不會虧待前來送信的宦官,畢竟他們最容易給人穿小鞋。

宮闕之內,經由層層通傳,齊容與闊步走進燈火通明的禦書房,躬身行禮。

“末将見過陛下,不知陛下深夜傳喚,有何吩咐?”

坐在禦案前的蕭承擡起臉,看向清風朗月的青年。

這個被自己選中、用于制衡黎淙的年輕武将,有着超乎常人的好心态,這一點得到了他的欣賞,也是他決定重用這個人的原因之一。

既為殺手锏,理應禮待。

既要禮待,就要有商有量。

擡了擡手,蕭承請青年入座,也不拐彎抹角,問道:“愛卿老大不小了,家中可為你定了親事?”

齊容與一愣,顯然沒料到帝王深夜傳喚他,是為了談論婚事。

他坦誠相告,至今尚未定親。

蕭承狀若有所思,片刻笑道:“朕這裏有個合适的人選,想要介紹給愛卿,不知愛卿有無成親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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