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第 26 章

蕭承沒有計較, 甚至直接無視倒地的張宏扇,驅馬來到黎杳的面前,慰問了幾句。

有些人死不足惜, 而蕭承在正事和私事上拎得很清。主将處置心懷異心的副将,無需經由誰的同意, 倘若蕭承在這件事上計較齊容與不敬之過, 就不是他的作風了。

于他而言,帝王之威, 不是做給誰看的。

晞光照遠岫,天漸亮,白露散, 蕭承跨坐通體雪白的汗血寶馬, 青衫大袖飄搖,“可有傷到?”

黎杳仰頭愣愣看着晞光中的帝王,不自覺後退一步,低下眉眼, 避其鋒芒,“臣、臣女無礙, 多、多謝陛下關懷。”

平日驕傲的小辣椒, 在蕭承面前沒了氣焰, 舌頭打結。也怪第一次面聖,緊張在所難免。

蕭承“嗯”一聲, 吩咐随行的曹順做好封口一事,不準現場目擊者洩露一個字,只說侯府三小姐早在昨日子時前已安然回府。

違令者, 斬。

破曉已過,視野不再受阻, 一撥撥人馬陸續返回皇城。

齊容與驅馬跟在禦前,禀奏着劫持一事的始末。

黎昭拉黎杳上馬,帶着她穿過翠微山色。

黎杳貼在嫡姐的背上,默默流淚,悄然發洩着恐懼、疲憊和委屈。

當感受到肩頭濡濕,黎昭突然揚起馬鞭,加速前行。

山風随奔跑的馬匹加速,化為無形的錦帕,替鵝黃衣裙的小姑娘擦去眼角的淚。

車隊步入城門時,已錯過早朝,蕭承便沒急着回宮,率先躍下馬匹,走進一家門臉不大的菜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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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紛紛停下,又在曹順的授意下,紛紛離去,包括齊容與,只剩下喬裝的禦前侍衛。

黎昭正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卻被曹順笑着攔住,“黎姑娘,主子有請。”

“不合适吧,家妹需要休息。”

“老奴自會送令妹安全回府。”

黎昭握了握馬鞍的鞍角,不情不願地跳下馬匹,目送黎杳等人離去。

她站在門前深深呼吸,然後冷着臉由跑堂引領着走進一間靜幽的雅室。

飯菜還未被端上桌,窗明幾淨的室內只有一襲青衫。

他坐在窗前,雙肘杵在桌邊,十指相扣,默默無聲。

可能是伴着晨曦的緣由,乍看上去,不像君王,倒像是哪家讀書讀累了的年輕公子,興致缺缺,人倦倦。

黎昭走過去,坐在對面,想要以平常心自處。

是自處,而非相處,她想要真正做到喧嚣中自靜,蕭索中自悅,不受外在影響。

全當對面的青衫是塊磨刀石,自己是一把初開刃的刀吧。

見招拆招,拉扯中磨練鋒利。

幾下叩門聲後,跑堂端着飯菜走進來,放下一盤盤滋滋冒熱氣的辣炒。

清早飲食多清淡,即便黎昭喜辣,也不會一早食辣,但折騰一夜,饑腸辘辘,看着滿桌子色香俱佳的菜品,也不打算較勁兒委屈了自己。

兩人默默用膳,誰也沒有開口打破沉默。

可黎昭知道,蕭承胃不好,食不了辣,之所以全是辣菜,是為了......取悅她?

黎昭不願深究,遲來的在乎,與她無關。

蕭承猶豫片刻,道:“上次害你染傷寒,抱歉。”

黎昭悶頭道:“沒什麽,沒有下次就行。”

氣氛瞬間凝結。

用過膳,黎昭被趕來的崔濟送回府,蕭承徑直回宮,簡單梳洗,坐回禦案前。

正好可以借着張宏扇的事,清理掉一批大都督府心術不正之輩。

倒也成了一個契機。

胃,火辣辣的疼,他擡手捂住,眉宇間流露疲憊。

前些日子感染傷寒,積壓了大批政務,近來異常繁忙,已兩天兩夜沒有得到休息。

曹順看在眼裏,想表露一下關心,又怕适得其反,惹怒天子。

老宦官伴駕二十載,看着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逐漸變為韬光養晦的上位者。若別家公子的年少時光以二十年為期,皇家這位從出生就被定為皇儲的天之驕子,年少不過五、六載。

老成持重,在少年太子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二十歲的年紀,三、四旬的靈魂,歸根結底,是源自肩頭的重擔啊,就連喜歡一個姑娘,都沒時間去陪伴、去争取。

說白了,沒精力也不懂如何喜歡一個人。

老宦官暗自嘆氣,那些折子戲的美好橋段,并不适合峰頂的人,越站在峰頂,越要适應孤單,歷來如此。就算陛下日後懷擁百餘妃嫔,也會因利益纏鬥,無法交心。

百餘妃嫔......老宦官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以陛下的性子,不會接納那麽多女子。

會嫌麻煩。

這時,一道纖柔身影随宮人走了進來,娉婷生姿,每一步都像反複練習過。

“陛下萬福。”

奉太後姑母之命前來送煲湯的俞嫣盈盈一拜,含羞帶怯,我見猶憐。

蕭承從奏折上擡起眼,沒什麽情緒,“表妹可有事?”

“小妹是來為表兄送湯的。”說着,俞嫣上前幾步,拿出食盒中冒熱氣的參湯,捧在手裏,耐心等在禦案旁。

曹順随時待命,準備為天子擺放好奏折,騰出擺放湯碗的地兒。

哪知,根本沒有上手的機會。

蕭承向後靠去,捏了捏發脹的額,“不必了。”

沒有多餘的解釋,拒絕得毫無理由。

俞嫣心口發澀,捧着骨瓷湯碗一動不動,柳葉眉緊皺,被瓷碗燙疼了手指。

也是個犟種,老宦官挺無奈的,笑吟吟上前,想要接過湯碗,卻被俞嫣避開。

蕭承淡笑問道:“嫣兒今年多大了?”

俞嫣忍着指腹傳來的不适,含笑答道:“再有五日,就是小妹十六歲生辰禮。”

蕭承看向曹順,意有所指道:“記下了?”

曹順哈哈腰,“老奴牢牢記在心裏邊兒了。”

無非是要給表姑娘備一份生辰禮。

俞嫣眼眶紅紅的,既欣慰又難受,手指太疼了,難以承受,她心裏着急,怎麽還不見表兄吩咐曹順将湯碗接過去啊!

這點憐花惜玉的自覺都沒有嗎?

蕭承問過話,拿起奏折繼續批閱,沒讓曹順接過湯碗,也沒屏退俞嫣,即便俞嫣燙得雙手顫抖,仍視若無睹。

經歷過一次教訓,就會長記性,倔強在蕭承面前,沒有分毫作用。

熱湯涼卻時,俞嫣哭喪着臉離開,委屈得不能自已。

另一邊,送黎昭回府的崔濟走到轎夫前,打算雇一頂小轎,卻被黎昭拒絕。

“走走吧。”

看崔濟拘謹,黎昭笑了笑,将門兒女不拘小節,她不覺得與外男走在街道上就是不知檢點,那些約束深閨女子的規矩對她起不到作用。

雖不清楚蕭承派遣一個書生接近她的用意,但既然拒絕不了,那就平常心對待。

兩人走在街市上,這個時辰,人流不算擁擠,他們有一茬沒一茬地聊着,多圍繞崔濟的傷勢。

崔濟已習慣拄拐,雖步子慢些,但不會再跌跌撞撞,只是性子太過安靜,還有些木讷,即便有皇命在身,還是做不到口若懸河。

但恰恰是這樣安靜的性子,不會輕易讓人生厭,至少黎昭沒覺得厭煩。

抵達侯府門前,黎昭客氣詢問他,是否要入府歇歇腳。

崔濟婉拒了。

回宮複命的書生一五一十敘述了自己與黎昭的相處情景,包括黎昭因何笑,又因何皺眉。

讀書人的表達能力很強,觀察能力也很細致。

蕭承道了句“辛苦”,沒有多餘的反應。

黎昭回到侯府,先去了一趟黎杳那邊,說了些安慰的話,随後回到自己房中。

她沒去責怪黎蓓,那樣的險境下,人性禁不住考驗,換作是她,也未必能做到舍己救人,何況黎蓓本就自私自利。

後院的氣氛,因黎杳被綁架的事,變得劍拔弩張,傅氏放棄營造多年的表面和諧,徹底不給佟氏顏面,兩人互相刁難,苦了夾在中間的仆人們。

佟氏懷有身孕,本就脆弱敏感,被傅氏一再激怒,轉頭将怒火發洩在醉酒回府的丈夫身上。

“喝喝喝,你整日除了大吃大喝,做過什麽讓我們娘倆驕傲的事嗎?”

論出身,佟氏的娘家不是駱氏和傅氏能比較的,即便現在沒落了,但畢竟興旺過。

黎淩宕早已習慣妻子的唠叨,醉醺醺翻身将人抱住,嬉皮笑臉地索吻,“為夫最值得驕傲之處,夫人還不清楚?”

在被窩裏蹭來蹭去,佟氏臊得慌,推開他的臉,“你啊,就嘴甜,哄來一個權傾朝野的義父,才能狐假虎威,吃喝不愁。還有一點突出的,人不花心,沒讓我受過妾室的氣。”

黎淩宕枕着她的手臂,含糊道:“大丈夫三妻四妾再尋常不過,為夫這種,提着燈籠都難找。”

“也就這點值得吹噓了。”

“娘子咋不懂珍惜?”黎淩宕拍了拍她的肚子,“不過我要更正一點,以後別說你們娘倆,是娘仨。”

佟氏推開他的手,扯過被子蓋住臉,偷偷揚起笑。

侯爺将她男人當成親兒子,等她誕下男嬰,地位扶搖直上,哪是傅氏一個死了丈夫的庶媳能攀比的。

**

之後幾日,崔濟都有奉命前往侯府“叨擾”黎昭,送上幾壇酒水,不管黎昭是否飲用,再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也不管黎昭是否聽了進去。

但只要是黎昭臉上的反應,他都會用心記下,再分析給宮裏的那位。

一來二去,與黎昭混個熟識。

這日,終于處理完手頭的折子,暫得閑暇的帝王無端問了一個問題,“可交心了?”

崔濟如實道:“遠遠不到交心的程度,或許以後也不能。”

不能交心,就沒辦法得知黎昭的真心話,相應的,自己在陛下眼中的價值就會有所減損。

也非崔濟不着急,只是越與黎昭打交道,越覺得與之難以交心。少女心事不在臉上。

蕭承展露一絲笑,清清爽爽的,不染陰鸷,“你倒是實在,不大包大攬。”

自己許久不與諸如崔濟、齊容與這樣直白的人打交道,朝廷暗流湧動,人心善惡難辨,越是如此,直白越可貴。

蕭承偶得閑,休在寝殿。長公主那邊卻忙得很,當晚在崔家酒鋪做東,點了一桌酒菜,邀請了侯府兩姐妹,以及齊容與。

由崔濟作陪。

也是上次偶然嘗到來自宮外的酒水,長公主認識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書生,當得知他的經歷,同樣作為情場失意者的長公主對其生出憐憫,想着照拂一二。

這才将宴請設在簡陋的小酒鋪。

是夜,除黎昭外,互不熟悉的幾人圍坐一桌,也沒什麽男女之防,随意碰着杯。

黎杳第一次與陌生人把酒言歡,但性子使然,并不怯場。甭管怎麽說,她也是出身将門,為人爽朗。

長公主朝黎杳舉杯,“聽聞你将一線生機讓給了自家姐妹,本宮敬佩你是個勇敢的姑娘,這杯敬你。”

黎杳趕忙起身。

“随意些。”長公主又倒了第二杯,同樣敬黎杳,“讓你們姐妹涉險,是本宮事先考慮不周,這幾日一直心懷愧疚,幸好你們脫險了。”

“殿下不必自責,只是我們運氣差些,落在最後面。”黎杳同樣滿飲杯中酒,話鋒一轉,“但峰回路轉,得小九爺相救,不幸中的萬幸,運氣也不算差了。”

說着,她自倒一杯酒,敬向齊容與。

齊容與倒也沒拒絕,只說自己幹了,她随意。

長公主笑笑,同樣敬向齊容與,“虎父無犬子,小将軍日後必然青出于藍勝于藍。”

“末将随性慣了,不給自己壓力。”齊容與壓低酒杯,與之碰了碰,“末将此生,最在乎四件事。”

“說來聽聽。”

青年飲口酒,在逼仄的小酒鋪裏松弛有度,“騎最快的馬、喝最烈的酒、打最猛的架......”

他止住話音,不再說了。

這反倒吸引了其餘四人的注意。

崔濟忍不住問道:“第四件事是?”

青年目光飄忽了下,忽然不那麽松弛了,他自顧自倒了一碗酒,仰頭飲下,喃喃輕語:“娶最愛的人。”

黎昭沒擡頭,默默夾菜。

重生以來,她幾乎滴酒不沾,怕自己醉了,不清醒。

黎杳滴溜溜轉動烏黑的瞳,視線在嫡姐和齊容與之間來回流轉,假借酒勁兒忽然問道:“小九爺覺着,我姐姐如何?”

話落,齊容與一怔,黎昭立即看向口無遮攔的妹妹,擰起兩道黛眉。

“童言無忌。”

黎杳撇嘴,“我都及笄了,還童言無忌呢!”

驀地,一道低沉含笑的聲音傳進酒鋪,一襲青衫出現在衆人面前。

“這麽喜歡做媒,朕先為你做媒如何?”

黎杳猛地站起,再沒了優哉游哉的惬意,使勁兒搖頭,“多謝陛下美意,臣女還小呢!”

萬一将她指婚給一個醜八怪,她不得哭暈。

“這會兒又年紀小了?”蕭承走進鋪子,按住欲要起身行禮的崔濟和齊容與,随意坐在黎昭的長椅上,“姑且當你童言無忌吧。”

黎昭起身,坐到了黎杳那邊。

沒去管自己的到來,給衆人帶來的壓抑,蕭承為自己滿上酒,對着齊容與舉起酒碗,“好一個大四喜,最快的馬、最烈的酒、最猛的架、最愛的人。”

齊容與坦然受之,來者不拒,蕭承喝幾碗,他奉陪幾碗。

灑落肆意的樣子,映入崔濟的眼中。書生默默收起酒盞,也給自己換了酒碗。

齊容與朝他笑了笑,內雙的眼眸因酒水沁潤得更為澄澈,“陛下都來了,還不把鋪子裏最好的酒水端上來。”

崔濟露出不解,“小九爺怎知店裏還有更好的酒?”

齊容與單手托腮,以一根手指在桌上轉動空碗,“沒點識酒的本事,怎麽尋覓最烈的酒?”

崔濟立即去取。

崔家哥嫂頭一次接待身份不明卻看起來非富即貴的一群人,拿出了看家本事,炒了幾道拿手好菜。

看着崔家嫂子兩手各端一盤滿登登的大盤菜,黎昭幫忙去接,被盤子燙了手指。

崔家嫂子賠禮道:“我們皮糙肉厚不怕燙,姑娘不同,細皮嫩肉的。”

“無妨的。”黎昭沒在意,繼續幫忙端盤子,卻被一旁的蕭承截了胡。

在幾人或是驚訝或含深意的目光下,從未端過茶、遞過水的帝王,将飯菜擺桌。

當飯菜擺滿桌,辣香四溢,長公主失笑道:“我弟弟胃不好,麻煩再上幾道清淡的小菜。”

“好嘞。”

“不必了。”蕭承淡笑拒絕,在崔濟端着酒回來後,開始動筷,像是突然轉換了口味,變得喜辣。

長公主嘆在心裏,天子政務不忙時,整個人都輕松了,就不知是刻意僞裝的,還是真的輕松。

蕭承由崔濟倒酒,與崔濟、齊容與一一碰杯,一口飲盡。

酒水又辣又烈。

一桌六人,只有黎昭滴酒未沾。

随着夜色愈沉,長公主和崔濟酩酊大醉,蕭承和齊容與還在對飲,快要喝空酒鋪的鎮店之寶。

黎杳扯了扯黎昭的衣袖,掩手小聲道:“我咋覺着,陛下和小九爺在較勁拼酒啊?”

“你感覺錯了。”

“啊,有嗎?”黎杳抱着一個空酒壇,歪頭靠在黎昭肩頭,自打絕處逢生,她有點喜歡這個嫡姐了。

喝到深夜,蕭承單手支頤,閉目醒酒。

齊容與雙手交疊在桌沿,下巴抵在手背上,盯着桌對面的黎昭,想要喃喃她的名字。

黎昭看向他,輕聲提醒:“你醉了。”

坐在兩人之間的蕭承轉眸,瞥了一眼坐沒坐相的青年,輕笑亦輕哂,“酒量不行。”

齊容與幹脆趴在桌上,笑聳了雙肩,“與陛下喝酒,喝的是人情世故。”

“意思是,你故意輸給朕?”

“陛下覺得是就是吧。”

醉話當不得真,計較會失去風度。在酒量上,孰高孰低?在話語上,誰真誰假?已難以辨別。

風清月朗夜,獨自清醒的黎昭推開酒鋪的小窗,擡頭望蒼穹,忽略了背後來自蕭承的視線。

可她不知道的是,還有一道視線凝睇着她,來自齊容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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