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第 41 章

月波缱绻柔人腸, 幽靜的燕寝內,剛剛沐浴過後的帝王趴在禦案前小憩,手邊堆疊一小摞還未翻看的奏折。帝王的左手耷在禦案邊沿, 自虎口處纏繞多圈白色布條,修長的手指微曲, 被人隔空描摹。

女子纖細的指尖不敢真真切切觸碰帝王的手, 只能趁其入睡沒有防備時,隔着兩個銅板的距離“撫摸”。

前來送藥的賀雲裳, 悄然陪伴着這個自年少起就站在高山之巅的男子。

心甘情願。

她嘴角帶笑,幾許偏執,幾許癡。

珠簾外, 将一切盡收眼底的曹順沒有打斷女子的癡念, 以前的黎昭,當下的賀雲裳,日後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哪個能逃過望穿秋水、愛而不得的命運?

黎昭看開了, 也是在感情上烈火錘煉才得以涅槃重生,其餘女子呢?要麽重蹈黎昭的老路, 要麽如賀雲裳一樣偏執癡念丢心丢魂。

老宦官搖搖頭, 自己若有女兒, 一定不會讓她沾惹皇族中人,皇室薄情, 不是尋常女子能招惹的,除非不為情,那将無堅不摧。

“咳咳。”

老宦官抱拳咳了咳, 打斷了賀雲裳的意淫,也擾醒了小憩的帝王。

蕭承睡眼惺忪, 還有些模糊的視野裏,一道婀娜身影板板正正站在禦案前,看不出半點僭越之舉。

耳畔是女子柔聲的提醒。

“奴婢來為陛下送藥。”

蕭承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恹恹道:“放那兒吧。”

抛開社稷的重擔,到底是二十出頭的年紀,暫不需要勾心鬥角的年輕帝王沒有掩飾內心的孤寂,可随着頭腦漸漸清醒,語調随之轉冷,“賀雲裳,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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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廷女官和禦前宦官,同一個人,不同身份,在蕭承看來截然不同,“人要有自知之明。”

賀雲裳跪地,“奴婢只是來送藥的。”

“那你可以退下了。”

“諾。”

“等等。”蕭承叫住她,意味深長地問,“黎昭為何厭惡你?”

賀雲裳苦笑一聲,“喜歡一個人可以不講道理,厭惡一個人難道就不可以嗎?”

這話着實不夠恭敬,但蕭承沒有計較,以兩指敲了敲湯碗,“一并帶走吧。”

既無毒,無需解毒。既無情,不該留情。

他能勻出的額外精力不多,都留給黎昭了,不打算再應付其餘女子。

早朝時分,蕭承一襲黑金龍袍端坐地臺龍椅上,沒有發現齊容與的身影,本該不露聲色,卻還是淡笑問起齊容與缺席的緣由。

這是帝王第一次在早朝上詢問無關緊要的事。

臣子缺席通常事出有因,偶爾告假無可厚非。

吏部尚書上前,禀告緣由,齊容與于昨日散值後親自到吏部告假。

蕭承支頤,眼倦倦,“何時返回?”

“禀陛下,請至未時。”

還真是巧呢,蕭承心知肚明,沒再多問,繼續聽其餘臣子禀奏要事。

另一邊,日出時分,青草茵茵,山花遍布,齊容與坐在草地上,嘴裏叼着狗尾草。

與他并肩而坐的少女,身上披着一件銀衫,兩側耳邊各插一朵紫雲英。

當紅橙橙的曦光傾灑山坡,少女擡手指向山巒與天際交接的遠方,“日出了。”

璀璨晨曦刺目,灼灼煥赫,常年在日出日落中操練的青年揚起臉,靜靜望着魚肚白的東方被朝陽渲染。

天上朝陽熾熱,身邊亦有朝陽相伴,他轉眸看向曲膝托腮的少女,沒有打擾她沉浸在日出的震撼中。

看着她,青年眼裏再容不下其餘美景。

秀頸高仰的叛逆少女,不似庭砌中圈養的嬌花,是那蕭疏清遠的蘆絮,伴着朝霞飛度。

深宅鎖不住她渴望自由的心。

“黎昭。”

“嗯!”

“沒什麽。”

黎昭本想重重回應他,卻是一陣相顧無言,他們在暖橙的日光中凝望,又各自移開視線。

距離未時不到四個時辰了。

這是他們最後短暫的相處時光。

“日出美嗎?”

齊容與仰倒在草地上,頭枕雙臂,叼着狗尾草淺笑:“美啊,當然美了,春日載陽,福履齊長①,日出總是美好的。不過,邊關的日出更美、更壯麗。”

黎昭扭頭看他,“想象不出。”

“因為沒有身臨其境。”青年豎起尾指,意欲拉鈎,“有機會,我帶你去看。”

黎昭拍開他的手,無聲地拒絕了。

因為沒有機會。

齊容與繼續枕着雙臂,閉眼不再去欣賞廣袤之美,将一輪有些暗淡的朝陽裝進心裏。

半晌,聽到少女嘟囔道:“餓了。”

“附近沒有館子,只好帶你去化緣了。”

黎昭起身拍拍衣裙,遞給他一只手,“你是高僧嗎,還要化緣?”

青年借力站起身,沒有整理衣衫,随性随意,他繞到黎昭面前,曲膝蹲下,拍拍肩頭,“上來。”

黎昭站着不動。

青年又拍了拍肩頭,耐心等待着,玩笑道:“最後一次了,可再沒機會了。”

黎昭立馬爬上他的背,雙腳勾在一起,環住他精瘦的腰。

兩道身影晃晃悠悠地前行,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對無憂無慮的兄妹。兄長背着妹妹,一颠一颠地下山。

膽子大的兄長,途中遇見黑熊幼崽也不怕,學着幼崽搖頭晃腦,卻在發覺潛伏附近的母熊時,背着妹妹撒腿就跑,身影融入魚躍鳶飛的蔥茏畫卷。

甩開一大一小兩頭黑熊,齊容與彎腰撐樹氣喘籲籲,另一只手還勾着黎昭的腿彎。

黎昭掏出帕子為他擦額,“你啊,連熊崽都敢逗弄。”

“這算什麽,小時候,在北邊關,我和大哥、三哥闖過狼窩,被群狼追趕,大哥被狼王咬了屁股。”

黎昭哭笑不得,“我還聽說你拔過老虎的胡須呢。”

“是拔過,那是一只快要被馴化的老虎,我拔它胡須,是想讓它知道,住金絲籠,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任人宰割。”

“那後來呢?老虎被馴化了嗎?”

“人各有志,野獸也是,左右不得。”齊容與喘勻氣兒,稍稍直起腰,勾着黎昭的腿彎朝稀稀落落的農戶走去。

因着兩人面孔陌生,途經幾戶人家均被拒之門外,最後還是一位好心的婆婆“收留”了他們。

簡陋的小院,炊煙袅袅,婆婆端上毛豆炖肉,搭配米飯,香氣四溢。

齊容與比黎昭食量大,悶頭吃了兩碗,擡頭迎上婆婆蒼老的笑顏。

“小夥子,還吃不?”

青年朗笑,點了點頭。

用過飯,齊容與沒閑着,又是種菜,又是喂羊,又是挑水,又是劈柴,笑得婆婆合不攏嘴,大半個月的農活、雜活,都讓這大高個給包攬了。

老人坐到牽牛花牆前,朝黎昭豎起拇指,“閨女的眼光好着嘞。”

黎昭淡笑,歪頭盯着不停忙碌的青年,不願去看天空的太陽。

午時将盡,快未時了。

忙完農活、雜活,齊容與向婆婆要了一盞燈籠。

大白天的,也不知他要盞燈籠做什麽。

臨走時,兩人悄俏留下十兩紋銀,一前一後離開農戶,步入兩側是山的小徑。

午時過後就是未時,萬裏晴空,豔陽高照,與黯淡形成對比。

黎昭走在後頭,目光鎖在齊容與手中的燈籠上,“大白天,你拿燈籠做什麽?”

“這裏距皇城很遠的,徒步回去,是要走到日暮前後,擔心你害怕,先備了燈籠。”

青年邊走邊回頭,笑意和煦,卻在陳述殘酷的事實,可那笑融入春光,并不牽強突兀,反而自然舒暢,像是突然想開,不再糾結繁缛複雜的感情。

他本就是展翅可翺翔天際的游隼,只要自身想通,羽翼豐滿之下,暢通無阻。

這會兒青年展露的輕松笑顏,是黎昭希望看到的。

本該如此。

可看着他一瞬豁然,黎昭的心反倒沉甸甸的。

“拿給我吧。”黎昭伸手去接,嬌靥暗藏苦澀,故作輕松道,“看天色,未時了,你沿着這條路先行。”

“你先吧,我殿後,以防你迷路。”

黎昭搖搖頭,“你沿途刻下标記,我就不會迷路了。”

齊容與默了默,感受到她的倔強快要碎掉,粲然一笑,擡手揉揉她的發髻,溫聲道:“要暢快 啊!經年很長,餘生又很短,順從自己的心意走下去就好,不要勉強自己,我寧作我,管他人作何!”

青年将燈籠遞過去,面朝黎昭笑着後退,一步、兩步、三步,由慢變得更慢,最終轉過身,背對黎昭快步離去。

銀袖揮起,潇灑作別。

“黎昭,我永遠不會逼你。”

雀鳥枝頭鳴叫,叽叽喳喳回蕩在山路上,青年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久久回蕩在黎昭耳邊。

她握緊燈柄,邁開步子,步步艱難。

心忽然空了。

救贖她的那束暖光,随着未時的到來,漸漸遠去,她慢慢走着,腳步虛浮,明明春光明媚,內心枯槁蕭瑟。

齊容與是清爽的風、潺潺的溪、暖融的光,從今起,風遠去、溪流走、光消失,再不屬于她。

可縱使這樣,她也無悔,無悔遇見他,是他讓她相信世間還有救贖。

她恨蕭承,恨那個不懂情愛偏要索愛的男子,與之磋磨,只會相看兩生厭。

但好在,她可以遁隐,再不問世間事。

少女提燈一路行進,朝皇城的方向而去,每遇到一個沿途的标記,都會停下來輕輕摩挲,仿若在撫摸那人的面龐。

她走得很慢,日暮四合也沒有走完路途的一半,眼看着天色黑沉,她點燃燈籠,于方寸燈光中繼續前行。

懼怕雷電的她,這會兒連狼嚎鴉啼都不過耳,空殼似的走啊、走啊,好像永無盡頭。

在走過一大段山路久久沒有尋到路旁的标記後,她停了下來,呆呆立在原地。

齊容與可以花費一整日調整心緒,一瞬豁達,她卻難以辦到。

找不到标記、尋不到回城的方向、陷入困境的少女曲膝蹲了下來,将燈籠放在一旁,環膝埋頭。

日落山風冽,單薄的少女蹲在風口,想要護住燈芯,卻眼睜睜看着山風吹滅她的光,最後一絲光。

月兒躲在濃厚的雲層,吝啬月波,她的視野連同心境陷入一片漆黑。

可就在萬念俱灰之際,不遠處出現一道身影,颀長、高挺、偉岸,一襲銀衫如銀月。

黎昭擡眼,看向重新出現的齊容與。

淚如雨下。

什麽是觸手可及的璀璨?就是他啊。

不遠處的青年背手踱步,懶洋洋踢着山路上的石頭子,沒有靠近,也沒有遠去,像是在兌現自己的承諾,永遠不會逼迫她,但只要她願意,他永遠是她觸手可及的。

“我在家中行九,是老幺,除了我和三哥,其餘兄長皆已成親,嫂嫂們時常拿兄長們同我比較,說我這樣的郎君,提着燈籠都難找。黎昭,你提着燈籠找到了,是不是該珍惜?”

他抱臂,叉開一條長腿微微曲膝,頗有幾分驕傲,又有幾分委屈,“這麽好的郎君,錯過就難遇了,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啊?”

說着,他偷偷打量蹲在不遠處的少女。

暗中跟蹤她一路,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哪有一點兒釋然的灑脫啊。

傻姑娘,被人捏住把柄又不是自身的錯,何必折磨自己呢?

銀漢迢迢,廣闊無邊,孤月一點螢,雲繞幾匝,忽明忽暗,照不亮昊穹,黎昭的心田卻徐徐升起一輪月,皎皎長明。

她站起身,擦了擦眼角,不管不顧地奔向了明月。

日月相依,璀璨可及。

當被黎昭抱住腰身時,齊容與微耷雙肩,側目看向少女,緩緩擡手插入少女柔軟的長發中,扣住她的後腦勺。

“傻黎昭,什麽事不能一起面對,非要自己扛?”

黎昭在男子溫熱的胸膛中閉上眼,悶悶道出實情。

原來是以他的婚事為要挾啊,齊容與仰頭望着雲月,與她說起自己的計劃。

須臾,燈盞重燃,少女趴在青年的背上,提着燈柄,為他照亮前方的路。

青年背着少女,嘴角帶笑,晃晃悠悠一路前行。少男少女,隽永美好。

春日載陽,福履齊長①。

朝陽是不會沉淪的,昭昭,光也,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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