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第 42 章

漏盡更闌, 寧谧廣闊的郊野上,兩道相貼的身影穿梭在浮翠流丹的春夜。

黎昭挑燈盯着齊容與的側臉,喃喃道:“你可別是鏡花水月。”

腳步輕快的青年扭過頭, 好笑道:“我以前還擔心你是嘞。”

“我現在比你更擔心。”

“這麽怕我消失啊?”

黎昭趴在他肩頭,下巴抵在一處最硬的骨頭上, 放任自己變得傻裏傻氣, “這麽好的人,哪兒找去啊?不會是大夢一場空吧。不行不行, 我要掐醒自己,可不能空歡喜。”

“嘶。”

黎昭眉眼彎彎,又掐了一把, 透着慧黠的小壞。

被掐疼的青年停下步子, 将少女放在地上,朝着她的臀重重拍一下,以牙還牙。

還好有夜色遮擋面靥的嬌羞,否則黎昭就要學田鼠, 找個地洞轉進去了,“你打我。”

“不是你掐我的時候了?”

黎昭扁嘴, “我還沒答應嫁你呢, 你就打我, 日後,我哪有好日子過?”

看她委屈巴巴、可憐兮兮的, 與适才那個蹲在地上悶頭哭鼻子的傻姑娘大相徑庭,齊容與捏住她兩側雪腮,道:“嫁雞随雞, 嫁狗随狗,嫁了我就要隐藏功與名, 做最尋常的田園小婦人。黎大小姐,願意不?”

澄澈墨空,星月暗淡,隐藏的冶豔似都凝聚在青年的眼中,炯炯熠熠,勾勒出天底下最好看的內雙狹眸。

加之舒眉如弓,鼻似玉蔥,颔頰流暢,骨相優越,怎麽看都是提着燈籠找不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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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嗎?

黎昭覺着自己更适合歸隐田園了。

她提着燈籠踮腳仔細看,眉眼不自覺變得溫柔。

專注的少女,側臉被燈火萦繞,清瞳漆黑潋滟。

齊容與從黎昭的瞳仁看到了夜幕中的林濠,還有林濠中的自己。

他捧起黎昭的臉,作勢要親吻,被黎昭笑着躲開,纨素長裙在夜風中翻轉,纖巧靈動如一顆偷偷化為人形的星榆,與澹蕩春色纏絡,美得如詩如畫。

齊容與上前一步,伸手去抓,抓了個空。

“不讓我親是吧?”青年撸起袖子,朝少女撲了過去,将人抵在路邊一棵楊樹上。

黎昭這會兒玩心大,捂住嘴,眼梢彎得像月牙,說什麽也不給親。

兩人嬉鬧在徑斜,沒去在意時辰。

齊容與吻在她的手背上,隔着一只纖柔的小手,放縱沉醉,直到側腰一疼。

被黎昭狠狠掐了一把。

他故作痛苦,捂住側腰倒在地上,曲膝蜷縮,頗為無賴。

黎昭蹲在一旁,用手戳了戳他的臉,“很好,以後我掌家,你來做弱不禁風的繡花枕頭。”

齊容與不再裝疼,單手撐頭,惬意優哉,“吃軟飯嗎?我擅長啊。”

黎昭又要掐他的腰,被他捉住手,用力一拉。

少女撲倒,自青年胸膛擡起臉。

青年笑吟吟道:“我媳婦咋這麽好看,這軟飯必将吃得香。”

他撫上少女的黛眉,用粗粝的拇指輕刮,“再等等,等熬過此劫,咱們就成親。”

倘若太宗皇帝親授的丹書鐵券不能打消天子奪愛的意圖,那就只能另辟蹊徑,與黎昭遁隐了。反正朝廷沒了他,又不會影響國祚,而他想象不到失去黎昭後的情形。

三哥和七姐,是他備選方案的助力,也是關鍵所在。

他習武的初心是希望國泰民安、海宴河清,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丢棄初心,因三個人理順不開的情愛引發動亂而民不聊生,但他可以有所棄,放棄身份和地位,義無反顧奔向黎昭。

墨空下,呢哝缱绻的情話,觸動了少女的心。

黎昭趴在他懷裏,十指相扣,“為我放棄擁有的一切,值嗎?”

“娶媳婦,委屈媳婦,只為促成自己的成就,再說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掩蓋虧欠、麻痹良心,那是男人嗎?那是自私自利的僞君子。這世道,只約束妻子要忠誠丈夫,對丈夫不離不棄,可丈夫呢?是否也能同妻子風雨同舟?很多男人只是丈夫,而非大丈夫。”

齊容與仰躺,敞開雙腿,讓黎昭躺在他的身上,像一葉扁舟載着月光飄蕩在天地間,“我可不想自己的媳婦哭着說遇人不淑、嫁錯人了。再說,我本就随性,可入仕、可歸隐,沒什麽好糾結的,但有一日,需要我捍衛江山社稷、保護黎民,我會義不容辭。”

黎昭徹底陷入這葉帶有體溫的扁舟,不由生出驕傲,她鐘意的男子,頂天立地。

他們在日出前回到皇城,約定雙方“助力”集結前,以退為進,與那個不懂愛卻要索愛的帝王虛與委蛇,将戲做足。

獨自回到侯府後巷的黎昭手提燈籠,面向站在大批宮侍前的玄衣帝王,微微歪頭,步履從容地越過。

等待一夜的帝王眯眸,恍惚重逢了當年那個不把人放在眼裏的跋扈少女。

“昭昭。”

“都結束了,只不過差了八、九個時辰,陛下不會連這點耐性都沒有吧?”

蕭承看向她的側臉,看她淡淡然一副冷清的模樣,說不出的患得患失,像有巨石懸在心頭,無法落地兒,“真結束了?”

“不然呢?我會一個人回來?”黎昭目不斜視,不願多贈半點餘光。

蕭承露出淡笑,但心裏還是飄忽不定,總覺得不真實、不踏實。

“那,随朕......”

“困了,陛下總要體恤一下臣女吧。”

“好,你暫且回府休息,晚些,朕派人接你入宮,皇姐多日不見你,想與你說說話兒。”

好憋腳的理由,黎昭閉閉眼,忍了下來,沒答應也沒拒絕,施施然走進府門。

另一邊,重新現身的齊容與在吏部領了罰。

官員無故不上值,缺一日,處笞二十小板,奪一月俸。

齊容與缺了半日,也按一日處置了。

吏部尚書打趣道:“人不輕狂枉少年,但不能怠工,更不能無故缺勤,齊将軍要記打啊。”

領了二十小板的齊容與站起身,磨磨後牙槽,深知吏部小厮下手重了!這打板子啊,極講究手法,摻和人情世故,吏部尚書之所以授意下狠手,多半是看陛下臉色行事的。

看來,在他和黎昭失蹤的一整日裏,陛下的臉色沉如鍋底。

青年佻達一笑,簽了字,沒事人似的離開。

吏部尚書抖三抖,明明授意小厮下狠手的,怎麽看他不痛不癢的?陛下不會覺得自己是有心偏袒他吧......

這個年輕人,不會是故意裝出毫發無損以示報複吧?

齊容與走出尚書府,拐進一旁無人的小道,扶牆緩釋了會兒,一瘸一拐走了幾步。他這人脾氣好,但不愛吃虧,吏部那個老匹夫擺明了借他巴結陛下,他就偏逆着來。

**

後半晌,補了回籠覺的黎昭剛醒來梳妝,就被宮裏派來的禦前侍從催了幾次。

黎昭上了不同以往的濃妝,又換上華麗的衣裙,乘車入宮,在途經下馬石時,也未像其餘官員那樣徒步入宮門。

禦書房內,黎昭坐在為她專設的小方桌前,百無聊賴地托腮發呆。

蕭承偶然瞥一眼,留意她的一舉一動,大多數精力還是放在處理要務上,但曹順注意到,帝王批閱奏折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有些無法專注。

“曹順,遞她些話本。”

曹順哈哈腰,微詞在所難免,哪有人會在禦書房看話本啊,帝王也不怕有損賢名。

可帝王令,只能照辦。

俄爾,黎昭面前多了一摞話本,她随意挑選起來,剛巧淩霄宮的戴嬷嬷替太後來送燕窩。

總是一副嚴肅面孔的戴嬷嬷朝禦案上的帝王規矩行禮,禀明來意,親手拿出食盒中的燕窩,等着曹順試毒。

黎昭向後一靠,“陛下,臣女想吃燕窩。”

戴嬷嬷看向坐沒坐相的少女,以及她手裏的話本,花白眉頭緊皺,“這是太後為陛下準備的,僅此一碗,黎姑娘想吃,大可回侯府去吃。”

“陛下,臣女想吃。”

蕭承繼續朱筆批紅,沒有擡頭,“拿給她。”

戴嬷嬷投向黎昭的眸光更冷。

黎昭迎上她的視線,搭腿抱臂,“怎麽,淩霄宮的人,喜歡狐假虎威?不管怎麽說,我也是一品侯的嫡孫女,還要看你臉色?”

“不敢,老奴眼花,需要認真凝睇才能看清東西。”

“東西?”黎昭撇了話本,拉下俏臉,前世被這個老太婆綁在床上的恥辱記憶噴湧而來,不發洩不快,“承哥哥,宮裏倚老賣老的人都這麽沒規矩嗎?”

聽得稱呼,蕭承再冷峻的面容也泛起了不可置信,他放下禦筆,看向黎昭,差點以為自己出現幻覺,嘴角不自覺揚起一抹淺笑,“無規矩不成方圓,就由你來施以懲戒吧。”

黎昭撇嘴,“臣女怕髒了手,這樣的髒活,還是讓賀掌司來做吧,她擅長。”

曹順露出幾分驚訝,眼前的少女,嚣張之态,比少時更甚,是在明目張膽恃寵而驕啊。可下一刻,老宦官就屁颠屁颠奉命前去傳喚針工局的賀雲裳了。

賀雲裳來到禦書房時,芒刺在背,深知黎昭不安好心,卻又拒絕不得。

砧板魚肉,任人宰割,她暗自握握拳,面上一派溫順,“奴婢給陛下請安。”

蕭承擡擡手指,示意她不必浪費時間,做心知肚明的事。

早在來的路上,賀雲裳就聽曹順講述了沖突的經過,不過是小打小鬧,實不該興師動衆的。她深吸口氣,走到戴嬷嬷面前,含着一絲無奈和抱歉,甩了老尚宮一巴掌。

戴嬷嬷在太後身邊風雨幾十年,何等身份,豈是一個年輕的內廷女官可以掌掴的,可帝王在場,她不敢造次,只能屈辱忍下。

她沒把怒火燒向賀雲裳,而是記了黎昭一筆。

黎昭指尖劃過一頁紙張,盯着話本道:“打輕了,繼續。”

賀雲裳為難地嘆口氣,又甩了老尚宮一巴掌。

“繼續。”

“啪。”

“繼續,沒吃飽飯?”

“啪!啪!”

戴嬷嬷飽滿的臉頰浮現多個巴掌印。

賀雲裳的手掌泛起大片紅暈。

黎昭擡眼看向一臉橫肉的老尚宮,“可知錯了?”

“老奴......”

“提醒你,謹言慎行。”少女輕描淡寫,四兩撥千斤。

內廷德高望重的老尚宮在帝王冰冷的視線下,跪到了少女面前,認認真真賠起不是,看得賀雲裳指尖發顫。

陛下對黎昭的縱容太過了。

左右逢源的老好人曹順笑呵呵插科打诨,替戴嬷嬷求起情,面向的是黎昭,而非帝王,只因知曉,帝王有意縱着黎昭。

投其所好嘛,老宦官深谙其道。

黎昭叩叩桌面,示意戴嬷嬷放下燕窩。

戴嬷嬷照辦。

“涼了,換一碗。”黎昭放下勺子,意味深長道,“加哪些小料,掂量着辦,我可是會讓大總管驗毒的。”

戴嬷嬷如鲠在喉,端起瓷碗躬身退了下去。

黎昭順氣了,這才是她原本的性子,快意恩仇,以前的她為了讨好蕭承,矜持扭捏,失去自我,太壓抑了,一點兒不痛快。

“累了,來,賀掌司,捏捏肩。”

賀雲裳想要維系尊嚴,卻還是走到黎昭後頭,以柔荑似的雙手為少女按揉起肩頸。

驀地,腕子一涼,賀雲裳瞠目顫睫,險些叫出聲。

細膩的手腕上,多出一條小青蛇,但仔細辨認會發現,是一條假蛇。

明顯是少女戲谑的把戲。

亦或是警告。

黎昭拿起假蛇,揣回衣袖,學黑熊幼崽搖頭晃腦,享受着賀雲裳的伺候。

蕭承看在眼裏,沒有像以前那樣呵斥或告誡,默默放縱少女的驕矜。

只是随着宮人一句“鹫翎軍主将齊容與見駕”,蕭承深邃的眼底多了探究。

黎昭僵坐,一瞬恢複淡然,使勁兒拍拍賀雲裳的手背,提醒她用點心。

齊容與一身甲胄,身姿筆挺地出現在衆人視野裏,抱拳行禮,“末将參見陛下。”

蕭承沒提吏部施以小懲的事,遞過一份上次與之研讨的年輕将領名單,“朕勾選的,是想要重用的人,齊卿平日裏替朕多提攜一二。”

“末将明白。”齊容與收起名單,微微垂眸,沒有如同上次一樣莽撞,去拉扯黎昭的手臂。

正像黎昭說的,結束了,都結束了。聰明人選擇保身,而非飛蛾撲火去執着一段情。

蕭承暗暗觀察,洞察力極強的他,一時判斷不出真假,但比上次的場面令他舒坦許多。

餘光中,黎昭在翻看話本,即便是有意為之,故意無視齊容與,但何嘗不是一種妥協。

蕭承淡笑,屏退齊容與。

年輕的将領轉身,腳步毫不停留。

桌邊的少女沒有擡頭,似乎毫不在意。

兩人在曙光照不進的森嚴宮宇中,将愛意藏到極致。

**

日落日出,一輪驕陽冉冉升起在昏暗天邊,一抹紅衣高挑的身影單手叉腰,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砭鐮,剛剛施救過一頭休克的老黃牛。

一旁協助的軍醫接過女子手中砭鐮,“七小姐,歇歇吧。”

齊彩薇扯袖子擦擦額頭,走出田地,剛要與老黃牛的主人交代事宜,那頭被搶救過來的老黃牛突然朝她發起攻擊。

只因霧蒙蒙的清晨,一襲紅裙,獵獵飛揚,刺激了老黃牛。

眼看着老黃牛沖向齊彩薇,軍醫大驚:“七小姐當心!”

齊彩薇迅速後退,伸手探進腰間荷包,不知抓了一把什麽,撒向牛臉。

一人一牛在田邊追逐。

片刻,齊彩薇華麗轉身,打個響指,老黃牛應聲倒地。

“恩将仇報!”獵獵紅裙飛揚,如曙光耀目,齊彩薇冷哼一聲,看向老黃牛的主人,“我想吃牛肉了,賣不賣?”

那人為難地撓撓頭,支支吾吾。

齊彩薇又是一哼,仰着脖子,越過老黃牛,跨馬奔向總兵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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