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章

5   第 5 章

◎支離◎

江洄在醫院的遺體告別室見到了胡棋文的妻子楊雪融。她正形容憔悴地坐在冰冷的不鏽鋼聯排椅上。

“你好,請問您是胡棋文的妻子嗎?”

楊雪融聽見丈夫的名字,擡起來頭,看見一張素淨卻不失清麗的臉:“我是,請問您是?”

江洄輕聲回答:“我叫江洄。我畢業實習的時候跟胡哥共事過一段時間,他幫了我很多。聽說他的事情,我想着來送送他。”

江洄知道自己為什麽來。她懷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目的接近胡棋文的遺孀,無非是為了确認胡棋文的身份,這樣她才有跟何紅纓談判的資本。

眼前這個幾近崩潰邊緣的女人,顯然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計較江洄話裏的虛實真假。或許,她也是需要安慰和傾訴的。

“坐吧。”

江洄見她一個人,猜到應該是把孩子送到外公外婆家了,剩她獨自一人承擔這一幕。

“胡哥的父母還沒到嗎?”

“他們從老家過來,估計過會兒就到了。”

“雪融姐,您節哀!”

楊雪融死氣沉沉的臉上終于有了點生氣,問江洄:“你認識我?”

江洄知道她現在不會深究這些細節:“胡哥之前跟我提過你的名字。”

楊雪融點點頭:“也就是你,沒在那裏工作了,還想着來看他。昨天到今天,除了一個領導,沒有一個同事來看他。”

楊雪融說的“看他”,而不是“送他”,江洄知道她還沒有完全接受丈夫突然離開了這個事實。而她說的那個領導應該就是潘廷均,而其他同事,估計是被建築公司的領導嚴令告誡了不能來,不能将事件放大。

“胡哥是個好人,我應該要來的。”

江洄不善安慰,況且這種事情,再多的言語也沒用。

地下室的走廊即使在盛夏,也是冰冷刺骨的。江洄想着,就這麽陪着她也好,她看起來太累了。

楊雪融穿着一件淺色的襯衫,應該是昨天接到通知後,從家裏直接趕過來的,事務繁雜,又有孩子要照顧,衣服也來不及換。

江洄見她瑟縮了身子,以為她冷,伸手攬住她的肩膀,輕撫手臂:“雪融姐,你休息會兒吧,別把身體熬壞了。”

聽着關心的話,楊雪融又啜泣了起來,沒一會兒,變成了嚎啕大哭。

成年人的崩潰像一場暴風雨,短暫地傾瀉過後,還是得堅強地收拾殘局。

胡棋文的父母到了。

兩位老人家還不知道兒子的死訊,兒媳婦只告訴他們兒子生病住院了。

胡母精神矍铄,老遠就聽到她的唠叨聲:“這醫院怎麽把棋文安排在這麽個地方,陰森森的。”

胡父聲音顫抖,聽得出來年紀很大了:“你沒看電視上說的,大城市的醫院,病人多得很,有的住就不錯了。你以為是咱鎮上的衛生院啊。”

回答他們的只有空蕩的回聲。

江洄起身迎接兩位老人,楊雪融為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就領着老人進告別間了。

江洄等在門外,聽見胡母對楊雪融大聲呵斥:“這是啥意思。”

楊雪融揭開白色的布,露出胡棋文冰凍的臉:“阿文死了。”

胡母一把推開楊雪融:“不可能,你怎麽不照顧好他!”

接着又是一陣嚎啕。

江洄旁觀告別間的一切,聽着撕心裂肺哭喊,她本該感同身受,至少也該心生同情的。但是沒有。

曾幾何時,她也是一個善良的、容易被俗世感染的人啊,怎麽現在變得這麽冷血無情呢。

胡父孱弱的身體幾乎要站不住,江洄見狀上前扶着他坐下。

他雙手擱置在腿上,止不住的顫抖,嘴裏喃喃自語:“不是自己的,到頭來還是留不住。”

這話印證了江洄的猜想。胡棋文真的不是他們的孩子。

兩位老人終究抗不住喪子的悲痛,暈倒了。江洄幫着楊雪融把他們送到了病房裏安置。

楊雪融手足無措,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但又不知從何開始。

江洄拍拍她的手:“雪融姐,你要是信得過我,我來照顧叔叔阿姨,你先去忙別的吧。”

楊雪融這才回過神來,跟江洄道了謝:“小江,那就麻煩你了。我還要去——算了,我給我爸打電話。”

還好,她至少還有父母可以依靠。

到了晚上,兩位老人就醒過來了。江洄跟楊雪融報了平安。

“叔叔阿姨,你們身體不好,先休息吧,雪融姐去準備胡哥的後事了,她讓我先照顧你們。”

後事兩個字還是刺痛了胡母,她又開始罵罵咧咧,但不是沖着江洄。

可能是想明白了,她也沒再罵楊雪融,只一個勁兒地用方言抱怨老天不公。

江洄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只覺得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吟唱。

胡父醒來以後就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兒,胡母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胡父問江洄:“小江,棋文是怎麽沒的?”

“我也不知道。”

胡父又陷入沉默。

胡母則開始自言自語:“醫生說是鋼筋穿過,那就是在他們工地上出的事,他們老板得賠錢。為了有個兒子,我花了多少錢,費了多少心思,他可是村裏第一個大學生,村裏誰不羨慕我有個大學生兒子。”

“對,不能就這麽算了,他們得賠錢,賠一大筆錢。”

胡父似是筋疲力盡,不耐煩地打斷老伴兒:“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

“那難道就這麽算了?當年花那麽多錢……”

胡母還要再說些什麽,胡父嚴厲地打斷她:“別說了!小江還在這兒,別打擾她休息。”

胡母這才偃旗息鼓。

江洄假裝在看手機,實則把他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也明白胡母被打斷的那句話後面是什麽內容。

終歸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這天地間的惡有很多種,有的是明知故犯。

而有的根本不知道那是罪惡,比如江洄曾看過的某個案件。

一個農婦因為小摩擦用鋤頭打死了鄰居,警察找到她的時候,她非常坦然地承認人是自己打死的。更讓警察震驚的是她不知道殺人是犯法的。

胡父明顯是前者,胡母還不确定,江洄決定試探試探。

“小江啊,我想去趟茅房。”

“我帶您去吧。”

江洄帶着胡母去了走廊盡頭的衛生間。路上江洄問她:“阿姨,胡哥小時候挺乖吧?”

“是乖,又聽話。他剛來的時候才3歲,胖乎乎的,一看就有福氣。”

對!生日!江洄記得資料上清清楚楚地寫着胡棋文的出生年月,跟何紅纓告訴他的郭孝東的生日是一樣的。但胡家養父母怎麽會知道孩子的準确生日?

一絲可怕的念頭在江洄腦子裏盤旋,在深夜的醫生衛生間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江洄繼續問:“阿姨,他3歲才回家嗎,那他更小的時候住哪裏啊?爺爺奶奶家嗎?”

深夜的衛生間安靜得吓人,胡母聲音洪亮:“這也沒啥見不得人的,棋文別人送給我的孩子。”

看來胡母是第二種人。

江洄“啊”的一聲,靜待下文。

“小江啊,我看你投緣,人又這麽好,悄悄告訴你,老頭子還不讓我說呢。”胡母說起悄悄話才放低了聲音,“棋文也是可憐人,據說是他親爸不想要他了。我正想要個兒子,這不就是緣分嗎?”

江洄再次被震驚得說不話來,怪不得胡棋文和郭孝東生日是一樣的,盡管已經提前猜測到了,但還是會被人性的黑暗震驚到。

“他親爹都不要他了,我這也是做好事,我還花好多錢呢。再說,我也好吃好喝地養着,還供他讀大學。他姐姐高中都沒上過呢。”

江洄沒回答,胡母也不在乎,自顧自地繼續說:“還好給我留了個後。”

人啊,總能為自己做的壞事找到借口。

說起胡棋文的親爹,江洄見過幾次何紅纓的前夫,那個叫郭智剛的男人。僅有幾次的照面,每次都是來要錢的。他們一家子婦孺,怎麽抵擋得住一個潑皮無賴,何紅纓只能乖乖交出錢包。

江洄在東江本地上大學,家在郊區,當時的公共交通不算很方便,她一個月才回去一次。而這樣的頻率,也撞見郭智剛好幾次,可見郭智剛來要錢的頻繁程度。

前十幾年何紅纓對自己的好,不是假的,江洄能感受到。19歲以後,江洄不再信任何紅纓,但她依然對自己很好,對弟弟妹妹也不錯。

那麽何紅纓的轉變或許出在郭智剛那個潑皮無賴身上。

*

潘廷均沒想到自己只是突然想去看看工地現場,怎麽就鬧出一條人命。

他雖然纨绔,卻從未想過要害人性命。

他頹然地坐在調解室裏,耳畔全是老人的哭喊。

警察給受害者家屬看了現場視頻。推倒胡棋文的男子已經被控制,眼下還得商議賠償的事宜。

胡父胡母悲痛欲絕,根本沒辦法冷靜下來談事情。辦案民警也束手無策。

在呼天搶地的哭聲中,潘廷均注意到了那個一臉木然的女人。她未發一言,也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這間的雜事都與她無關。

但她是胡棋文的妻子,本該是最悲痛的人之一,此刻卻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

過了好一會兒,在民警的協調下,調解室逐漸恢複了冷靜,正式開始談判。

潘廷均并不在意他們争執的金額問題。在他看來,一百多萬對一條人命來說太不值一提了。

現在的潘廷均只在意那個縮在一角的女人。她臉色蒼白,頭發簡單地紮在腦後,黑色的襯衫使她的身體看起來更瘦了,幾乎搖搖欲墜。

她像個旁觀者,掃視着眼前正在上演的鬧劇。

賠償終于談妥,辦案民警也注意到了楊雪融,問她還有沒有別的意見。

楊雪融搖搖頭,而後又把視線投向潘廷均,她問:“那個設計,會改嗎?”

只那冷冷的一眼,潘廷均被釘在當場,動彈不得。

她不關心賠償,也沒有擔憂自己和孩子以後的生活要怎麽辦,她只關心丈夫的堅持有沒有被看見。

潘廷均像個透明的人,被她的眼神刺穿了:“會改的!”

“那就好!”

*

幾天之後,胡棋文的追悼會,江洄應邀前往。

楊雪融一身黑衣,牽着4歲的孩子,眼睛紅腫,旁邊站着胡父胡母。

據楊雪融的消息,潘家給了豐厚的賠償,胡父胡母很滿意。

但這筆錢,并沒有分給楊雪融多少。

胡母想帶孫子回老家,在胡母看來,孩子是胡家的孩子,當然得跟他們回去。

楊雪融自然不肯。經歷了幾場争吵和相互指責,面對胡母的難纏,楊家只好退讓,以更少的賠償金比例換取孩子能一直在自己身邊。

參加追悼會的人并不多。楊雪融把孩子交給外婆,送江洄出來。幾天下來,她平靜了不少,或者說是心灰意冷。

她拉着江洄的手:“小江,這次真的謝謝你。這幾天我太亂了,只有跟你才能說說心裏話。”

楊雪融也曾嘗試跟朋友傾訴,朋友們都恨鐵不成鋼,怪她軟弱,不該放棄争取賠償金的。雖然知道朋友們都是好心,怕她吃虧。但她心裏的苦,沒有人能感同身受,只有江洄,理解她的想法和決定。

“沒事。以後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我。真的!”

江洄言辭懇切,楊雪融又濕紅了眼:“你會不會覺得我太沒用了,什麽都不争取。”

“孩子是最重要的,錢還可以再掙。”

“嗯。謝謝你,小江。”

楊雪融收斂情緒:“這幾天太多的糟心事,還好認識了你這個朋友。說來好笑,我比你大好幾歲,遇事還沒有你冷靜沉着。這幾天我感覺自己好像從來沒長大,出了事也只想到讓父母幫忙。”

“沒有人規定年紀大就必須成熟,能一直做個小孩子是很幸運的事情。”

潘廷均遠遠地看着說話的兩個女人,并沒有上前。他本想來送送胡棋文,但看見楊雪融後,又不敢進去了。

那個女人,比他以為的要堅強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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