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謝藺這句話說得太突然。

紀蘭芷整個人都發懵, 她腦子轉不動,甚至沒聽清楚,謝藺喊的是“芷娘”還是“枝娘”。

但她能确定的是, 謝藺絕非一個會被孩子左右的郎君,他對她說這些不合時宜, 甚至是過分親密的話, 那他必然是做足了萬全的準備。

他是要娶她嗎?

紀蘭芷張了張嘴,想說什麽, 豔紅的櫻唇又一下子閉上。

她都還沒出手,怎麽謝藺已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可紀蘭芷知道,她必然不能喜形于色, 免得想岔了意思, 或是放低了姿态,好讓爺們兒拿捏了。

紀蘭芷故作懵懂,一雙杏眼含羞帶臊,癡癡地望向謝藺。

謝藺能覺察出小姑娘眼中的期待, 他稍稍放了心。

他本想今日同紀蘭芷暴露二哥的身份,但眼下在學府會面, 若是隔牆有耳, 知他們曾暗通款曲, 恐怕對紀蘭芷名聲有礙。

謝藺自己不怕丢人,不怕跌面, 他唯獨擔心枝枝受委屈。

這些污名不該紀蘭芷來擔。

至少,等到明日。

謝藺已訂下一間茶樓雅舍,在屋子裏見面, 方便談話,也方便枝枝同他互訴衷腸。

謝藺鳳眸溫柔, 對紀蘭芷道:“你不必現在答複我……明日戌時,鳳梧巷天水茶樓,地字雅間,你我見面後,再慢慢相商也不遲。”

謝藺适時解了紀蘭芷的圍。

紀蘭芷并非對成婚一事不心動,若能拿下宰輔謝藺,自然要比處心積慮兜搭徐昭來得快捷。

況且……紀蘭芷想到荒廟裏的吻。

他分明動情,分明将她囚于懷中,吻得難舍難分。

紀蘭芷不覺得謝藺想娶她是何等真心實意,無非是拜在她石榴裙下,迷戀她這張臉的凡夫俗子罷了。

不過,單論皮相,紀蘭芷覺得謝藺長得豐神俊秀,還是很能下得了嘴的,同他成親,她并不虧。

因此,紀蘭芷也不願意太端着,以免觸怒宰輔,讓他臨時改了主意。

紀蘭芷嬌憨一笑,垂眉斂目間,羞赧的神情畢露無疑。

她道:“枝枝明白了,那明日,枝枝在茶樓裏等大人履約。”

紀蘭芷深谙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精髓,她秉持姑娘家的矜持,沒有多問謝藺的來意,但她也小聲将自家人喚的乳名字告知謝藺,意味着她願意将他當成親近的自家人。

謝藺是好歹是個浸漬官場多年的老官吏,他聰敏睿智,又怎會不能領受紀蘭芷的意思?

枝枝……

謝藺在唇齒間,默默臨摹一遍朝思暮想六年的小名字。

他輕揚了一下唇角,很快又收斂笑意。

謝藺不喜笑,但他的鳳眸不似從前那般冷,旁人定能瞧出他此刻心情不錯。

面冷的郎君對紀蘭芷點了一下頭,行禮辭別。

紀蘭芷回了禮,目送謝藺走出幼學。

男人肩寬腿長,天生的衣架子。穿青竹紋圓領袍時,束帶收腰,總能将一件寬袍撐得筆挺,如松如柏,清微淡遠。

紀蘭芷杏眸裏帶了一點笑。

至少,謝藺長得好看,身材也好,樣貌上還是很合她心意的,日後也拿得出手。

夜裏,盛氏同紀蘭芷說,崔家三郎與紀晚秋的婚期定下了,就在明年開春的時候。

紀晚秋比紀蘭芷小上四五歲,如今也有十七八歲了,本該及笄就定下的親事,偏偏崔家拿老祖父過世,房中子弟要滿三年丁憂方可娶妻的說法,逼紀晚秋知難而退。

柳姨娘也是豬油蒙了心肝,一心想要争一口氣,硬是勉勵親女兒等了三年,生生吃下這個下馬威,促成了婚事。

紀蘭芷聽到這件事,心裏倒沒什麽異樣,只笑了聲,說:“恭喜,那她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盛氏摸了摸紀蘭芷的頭,心裏傷感她這般标致的姑娘,卻如湖中浮萍一般,沒個好歸處。

紀蘭芷笑說:“母親焉知我沒有好前程?且等着吧,待我這邊八字有了一撇,我必來告知母親。”

盛氏見她拿定了主意,也不好潑紀蘭芷冷水。

盛氏心中澀然,握住紀蘭芷的手,說:“枝枝,為娘只一句話,若你的前程會讓你受委屈,那麽,再錦繡的坦途,咱們也不要。”

紀蘭芷知道盛氏一心想她過得高興,可她和母親的心是一樣的,她也希望自己有倚仗、有能力,能保護母親餘生順遂無虞。

回房後,紀蘭芷命晴川翻出幾套新打的首飾,她要細細挑揀幾樣襯衣裳的簪子。

紀蘭芷選來選去,最終定下一件桂紅底櫻桃綠葉紋薄襖裙,梳發麽,便梳一個小家碧玉款的堕馬髻,插一朵蝴蝶蘭玉簪。

既是私宴,不必那麽大張旗鼓,有些小情小趣的雅致便是。

不過,即便明日謝藺同她說成婚的事,她也不能喜形于色,滿口答應。倘若他只是私下裏說的幾句保話,無憑無據,卻要從她這裏得一些親香的好處,那紀蘭芷可是吃大虧了。

不管怎麽說,紀蘭芷想到當初荒郊野嶺那個吻,她仍舊心有餘悸……謝藺此人心思深沉,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紀蘭芷收拾好衣物,夜裏又用了一碗牛乳燕窩粥就睡下了。

她一覺香甜,謝藺卻是輾轉反側。

郎君不曾睡着,幸好明日休沐,不必赴朝會,也不用去衙門官署裏監管下屬。

他沐浴完, 換了一身雲峰白的素衫,半濕的長發并未梳起,僅用一條草色細繩束住。

謝藺打開今日金鋪剛送來的箱籠。

燭光下,一頂珠光寶氣的龍鳳花釵冠,陳列其中。

金鳳銜着一枚石榴紅的寶石,雙目潔白無瑕,嵌的是東州海珠。累累金冠底下,壓着一身織金嫁衣,面料用了蘇州最時興的緞面,紋樣也是謝藺親手畫的小樣,普天之下,同樣的嫁衣,只此一身。

謝藺滿意地合上箱子。

這是枝枝想要的嫁衣鳳冠,他為她備好了,小妻子定會歡喜。

謝藺推門而出,環顧家宅。

他住的院子太小,太僻靜,除了花圃裏的幾株蘭草、一叢竹,便什麽都沒有了。

謝藺想再移植一些桃樹或是牡丹,紀蘭芷喜歡熱鬧的花色,淡的雅的,她反倒不感興趣。

謝藺回頭,又看了一眼一旁的書房,屋裏的陳設單調,沒有什麽軟墊紅木靠椅,也沒有火燒的炕桌。枝枝怕冷,若屋裏燒了炕,她便肯抱一卷話本,待在他身邊一同看書了。

謝藺其實不是一個怕寂寞的郎君,這麽多年都一個人過來了。

可是一想到日後有枝枝作陪,他又覺得格外舒心……他是喜歡她陪在身邊的。

原來他竟是這麽粘纏妻子的人。

謝藺想,書房也要重新規整,多置出一個架子,供紀蘭芷放她喜歡的野史、畫冊、話本,還要重新土砌出炕床,多織兩床新棉被,甚至連棉靴也要備上。

枝枝喜歡一邊看話本,一邊吃小食。

那他是不是要多備一個暗匣?如此一來,一年四季,謝藺都可以幫她擺上時令的果蔬,如今近冬了,再過些日子,他可以置放鵝梨,再擺些熏香的榅桲……

謝藺明明最厭惡旁人在他書房用食,以免食物殘渣沾上珍愛的經史子集,就連謝如琢用過細點沒洗手入內,都會遭到謝藺的冷待。

但紀蘭芷不同。

謝藺待她,簡直如縱容不谙世事的家貓一般,她愛如何撒野便如何吧。

謝藺又想到,若是隆冬天下雪,紀蘭芷必然要跑到地裏踩雪,她穿的繡鞋太單薄,會凍傷腳趾。

除了書房以外,他的院子恐怕也要再建一個小竈房。

這樣一來,不論是夜裏燒水,或是為妻子炖煮牛乳甜飲,謝藺都會方便許多。

謝藺望向夜裏入睡的寝室,他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他若是和紀蘭芷成婚,二人是伉俪情深的夫妻,定會同床共枕的。

謝藺藏在袖下的手指緊了緊,心生出一些不可言說的妄念。

或許寝室也要再多添一些家具,謝藺的衣裳少,一個衣櫥、一個紅木箱子就全塞滿了,可紀蘭芷不一樣,她是女孩家,定會需要一部分空間放置首飾簪花。

他需要給她打新樣式的櫃子,也不知她是喜歡雞翅木還是梨花木……或是她誇過很香的松木?

謝藺回憶在一起的那兩年,他記得紀蘭芷所有的小動作,所有的小喜好,他一點點思索,一點點暢想這些婚後的生活。

謝藺一點都不覺枯燥煩悶,他很期待枝枝回家。

謝藺會為她備好一切,他希望她能過得舒坦,能在他身邊活得很好。

可是,這一夜,謝藺的探人又帶回了一個消息。

他為謝藺請到了那位,曾經給紀蘭芷診過喜脈的大夫。

謝藺希望在他的婚禮上,将這些舊人都請來府中當賓客,見證他的美滿,祝福他得償所願。

幾碗黃湯下肚,大夫感嘆道:“謝大人啊,當初小娘子還想要落胎呢,還是老夫勸下的。您看,府上小公子長得像是觀音座下小仙童似的,沒生下來該多可惜!”

大夫本來是想邀功請賞的,卻不曾想,這句話剛說完,謝藺掌中的酒杯便被一股大力捏碎了。

響聲驟然響起,驚動四座。

瓷塊深深嵌入掌心,深入肌骨。

這一次,謝藺再也沒有把它們取出來。

他垂下濃長的眼睫,看着合攏的掌心,任掌心破皮,一點一點流血。更多小說關注----公·主·號·橙·一·推·文

殷紅的血,浸出手掌的紋路,沿着那一條枝枝說過的,狹長的生命線……往下滴落。

瓷片割斷了那一條脈絡,好似将謝藺的命數攔腰斬斷。

大夫看到謝藺滿手是血,吓得哆嗦,忍不住道:“謝、謝大人,您的手傷着了……”

謝藺置若罔聞。

良久,他垂下受傷的掌心,淡淡問:“當初,夫人是如何詢問先生落胎之事的?煩請您逐字逐句憶起,說與我聽。”

許是冷峻的謝藺太可怕了,大夫哆嗦了一陣,終是忍不住開口。

他告知了謝藺所有記得的事……包括紀蘭芷如何求落胎藥,又如何聽到往後不能生育而放棄落胎。

三更半夜的庭院裏,只剩下謝藺一個人。

他手上的傷痕還在流血,他獨自望月出神,腦中回響大夫的話。

枝枝一開始是想背着他打胎,她一點都不期待這個孩子到來。

所以那時,她聽到有孕的消息,會哭得那麽傷心。

可她分明說過,她願意嫁他為妻,他們是一同期待這個孩子出世的。更多小說關注----公·主·號·橙·一·推·文

紀蘭芷之所以打消念頭,生下琢哥兒,無非是身體受情.毒影響,擔心落胎後日後不能再有孕,不能再和其他人生子。

她怕嫁入高門後,會淪落到盛氏那樣進退兩難的凄涼田地。

紀蘭芷野心勃勃,她待謝藺,從來都不是真心。

可是,謝藺也明白。

或許對于紀蘭芷來說,他并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彼時的謝藺,在紀蘭芷眼裏一無所長,他家貧如洗,奉養不了枝枝這樣的高門貴女。

而那兩年,紀蘭芷騙了謝藺,她過得一點都不開心。

在那個謝藺一直以為是美夢的宅院裏,枝枝卻被困住了。

她很痛苦吧。

她虛與委蛇,忍耐這般久,終于逃出來了……

六年前,紀蘭芷好不容易甩開他們父子倆,好不容易掙脫牢籠,可謝藺卻還要将她抓回來。

是他太殘忍了嗎?

還是紀蘭芷太絕情……

謝藺不得不承認,他對紀蘭芷付出的真心,都成一場笑話。

那個曾伏于他膝骨,扮癡賣乖的小娘子。

那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嬌嬌喊他二哥的愛妻枝枝。

都是假的。

小姑娘好手段,甜言蜜語籠絡他,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間。

紀蘭芷其實……一點都不愛他。

她對他巧笑嫣然,應允他的求婚儀式,無非是因他這一層謝藺的皮囊……她愛重的,是他的官階,是他的權勢,她可以待任何郎君這樣,無論是謝藺,還是徐昭,她都一視同仁。

對于紀蘭芷來說,他們一點差別都沒有。

她不想念二哥。

難怪紀蘭芷長袖善舞,能同所有人打好交道。

她的本性便是如此寡情涼薄。

謝藺沒有辦法再騙自己了。

他游魂一般,站起身,走了幾步,又在謝如琢的院子前停下來。

小孩的院落已經熄了燈,他睡着了。

謝藺心裏酸楚無比。

可他又該如何告訴琢哥兒。

你母親生你只是權宜之策,她是為保日後的其他親子……

原來,他們父子,都是紀蘭芷不要的東西。

-

初秋,正是金菊飄香的時季,京城到處開着販賣萬齡菊、蟹爪菊的鋪子。

不少宅子裏也愛養菊,晴川為了給紀蘭芷的房間添香,上花圃裏拿剪子鉸了兩株,擺到窗前的長頸瓷瓶裏,供紀蘭芷觀賞。

翌日,紀蘭芷便是在滿室馥郁濃香裏醒來的。

今天有要緊的事辦,紀蘭芷特意起早。

她已經做好全副準備,力求今夜拿下謝藺。

晴川端水進屋,見二姑娘面上含笑,豔若春桃,不由抿唇一笑:“二娘子今日是有什麽好事嗎?”

紀蘭芷俏皮地眨眨眼,嘴角上翹:“沒好事便不能笑嗎?”

晴川也不怕她,擰幹熱巾帕遞過去,“奴婢看人最準,二娘子今早心情定高興!”

“确實眼力不錯,不愧是我調教出的丫頭,待會兒去和季嬷嬷讨個賞錢吧,就說我誇你伺候得力!”

晴川噘嘴,嘟囔:“哎呀,奴婢要是敢拿一句賞賜去邀功,季嬷嬷還不得擰下奴婢的耳朵?還是免了吧。”

紀蘭芷聽得直笑,也不和晴川笑鬧。

她洗完臉,用牙粉刷完牙後,和府上兩個小孩一塊兒擠馬車,上幼學授課。

剛到學府門口,紀蘭芷一眼就看到下車等待的謝如琢。

謝如琢故意慢吞吞蹭進學府,就是想等紀家的馬車。

一看到紀蘭芷,小孩眼中帶笑。他知道人前也要避避嫌,故意一雙鳳眼清亮地盯着紀蘭芷,等她走近。

待紀蘭芷挨至面前,小兒郎聲音清脆利落地喊:“紀先生早。”

謝如琢有心在旁人面前扮演一對尊師重道的師生,奈何紀蘭芷一點都不領情。她親昵地揉了揉小郎君的腦袋,險些要将他用發帶束好的頭發都揉亂。

謝如琢耳朵微燙,忍不住朝後避了避。

這時,紀鹿和紀晏清已經争前恐後跑過來,“如琢!如琢!過兩天重陽節,上我們家過吧?”

謝如琢想到每年的重陽節,他都會和父親去殡葬鋪子買很多冥器、紙錢,燒給已故的母親。

他抽不開空,也不願在祭祖的日子裏,唐突生母。

因此,謝如琢搖搖頭:“那天我要待家裏。”

紀鹿失望地攤手:“唉,真可惜,你吃不上呦呦阿娘煮的餃子,還有花糕啦!”

紀晏清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沒事,我第二天帶給你吃。”

“多謝。”謝如琢搡開紀晏清的手指。

紀晏清剛吃過芝麻糖,指腹駿黑,很髒。

紀蘭芷遞給謝如琢一個裝點心的紅木食盒,問他:“琢哥兒,吃獅蠻糕嗎?”

每逢重陽節前夕,京畿各處寺廟便會置辦齋會,宣講經文,還會四處布施面蒸的獅子糕,說此獅子是文殊菩薩麾下坐騎,有菩薩庇佑,能保小孩在陰節不掉魂魄,不被魑魅魍魉勾魂。

膳堂在中午的時候定會特地蒸獅蠻糕,也算是學府對小孩們的人文關懷。

但紀蘭芷覺得自家廚子蒸的不錯,紀鹿和紀晏清既然都吃了,那她還是也給琢哥兒帶幾只。

畢竟……謝藺昨日也說了,他平素公務繁忙,照顧孩子定是疏忽不周。

況且,若是紀蘭芷事成,她就真成了小兒郎的母親,那麽體貼自家孩子,實乃常事。

謝如琢看到紀鹿和紀晏清手裏都沒有食盒,單他一個有,心裏高興。

他道了謝,鄭重地接過食盒。

-

晚間,紀蘭芷沒有回府,而是履約,去了天水茶樓的雅間。

紀蘭芷一個人來的,沒有叫丫鬟作陪。

好在謝藺辦事很牢靠,不必她多問,自有眼力勁兒好的堂倌領她上樓。

雕花紅木門板近在眼前,紀蘭芷隔着遮光的氈簾,看到裏面散出的濛濛的光。

她躊躇不前,不知是心潮澎湃,還是畏懼難言。

功成行滿,近在眼前。

紀蘭芷絕不能怯。

她深吸一口氣,擺出最柔美婉約的姿态,推門而入。

進屋後,紀蘭芷反手合上了房門。

她扯了扯略微起皺的衣角,按了按發髻間簪的珠花。她勢必要時刻光彩照人,如此才能拿捏郎君的心。

滿室泌着濃郁的松木香,其中混淆着絲絲血味的腥甜。

紀蘭芷腳下踩着柔軟的兔毛墊子,一步步向前。

白毛出鋒,毯墊柔軟。

繡鞋踩下去,好似陷入泥河,細長的白毛附着白皙的腳踝,顯得紀蘭芷那雙足更為伶仃無依。

她不知謝藺待在多深的屋裏,只能循着燭火顫顫的暖光,一寸寸靠近。

撩起最後一重珠簾,紀蘭芷總算看到了謝藺。

紅燭也在此刻荜撥一顫,彈出一點火花。

紀蘭芷借光,看清謝藺俊美的臉。

今日的郎君也是盛裝出席。

他不再穿舊衣,而是換了一身簇新的槲寄生綠圓領袍,臂袖上紋有竹骨樣。

烏壓壓的衣色,在一盞羊角琉璃燈的照耀下,泛起暗光,兩相呼應,襯得他掌心包紮的白綢更為醒目。

謝藺聽到腳步聲,止住飲茶的動作。

男人細長的指骨,把玩手中建盞。

謝藺鳳眼清寒,眉弓微皺,隐在暗處,像是溺在一片黑淵裏。

他沒有第一時間,擡頭去看紀蘭芷。

紀蘭芷莫名有點害怕這樣不聲不響的謝藺,可她想到昨日謝藺還算可親的樣子,壯起膽子,小心靠近。

小娘子清甜的花香逼近,謝藺的指骨微緊。

随後,紀蘭芷微屈下膝骨,低謝藺一等,她憐惜地捧起謝藺受傷的手,細細打量。

紀蘭芷目露不忍,哀戚地關懷他:“謝郎怎麽受傷了?”

他昨日既已喚她“枝娘”,不管這個小稱,是謝藺何時從盛氏口中聽說,但紀蘭芷投桃報李,順藤摸瓜,自然要把關系更進一步。

都到談婚論嫁了,她總不能一口一個“謝大人”,平白把他推遠。

紀蘭芷這句“謝郎”喊得殷切,可落到謝藺耳中,卻只覺得十足刺耳。

她不認得他,卻依舊可以對他關懷備至。

因他身上的一重官袍,因他手中的一點權勢。

謝藺的心髒悶痛,緊緊抽搐,既酸又脹,鼻尖生澀。

他強忍住這種痛徹心扉的痙攣,一瞬不瞬地盯着仰望他的小娘子。

紀蘭芷無論何時都這般漂亮、體面,絲毫不亂。她能當着他的面,倒進別的郎君的懷抱,她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憐憫,待他也不會有同情。

謝藺薄唇緊抿,寒聲道:“我今日邀二娘子私下會面,無非是還有幾件事想問。”

“謝郎但說無妨。”紀蘭芷含情脈脈,低頭時,故意側了一下臉,燭火的光斑落下去,正好打在胸口。她一低眉,露出襟口一片熱湯沃雪似的柔軟春山。

謝藺對面前的美色無動于衷,他輕輕抽回了手,欣賞小娘子眼裏的茫然與無措。

謝藺聽到自己遲遲地開口,問她:“二娘子,既你我今日商議婚嫁,往後可能成一家人,自是要在婚前詢問你的過往。我聽聞,二娘子曾嫁過一任夫婿,還為其守節三年……可見二娘子與前夫伉俪情深,鴻案相莊。”

謝藺知道紀蘭芷沒有再嫁,能當她前夫之人,唯有那個被她抛諸腦後的二哥。

謝藺是“以公謀私”,想知道二哥在紀蘭芷口中,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謝藺還不死心,他想聽聽紀蘭芷說的真心話。

若她還顧念一點舊情,他不至于淪落到凄涼境地。

紀蘭芷哪裏知道謝藺想的這麽許多事。

她的确只是被紀崇德關到鄉下,沒有再嫁,掩人耳目度過漫長的六年,但謝藺既要問前夫,紀蘭芷随口編造也得想出一個。

她能想到的也只有二哥了……

紀蘭芷欣賞二哥,知道他是個好人。但她對他的情誼,也僅僅如此。

扪心自問,她和二哥在一場情.毒裏結合,彼此壓根兒不熟,真論起來,或許也只是有了一個孩子的關系……

況且,紀蘭芷已經抛下過往了,二哥吃穿不愁,待孩子上心,也定會照顧好哥兒,她不會放心不下。

紀蘭芷只當自己是個和離的妻子,把孩子都抛給前夫照料,她則過起了新的生活。

思及至此,紀蘭芷垂下眼睫毛,小聲說:“夫妻情誼實在談不上……那一場婚事,不過是錯誤的因緣際會,我按照妻禮守節三年,已是償了夫妻情分,我與他早已毫無瓜葛了。”

眼下,謝藺問起,紀蘭芷總不能說自己對二哥餘情未了吧?男人都是很善妒的。

奈何謝藺聽到這番話,指骨不自覺攥緊。

昨日受的傷,今日又被掙到開裂。

鮮血湧出,滲透布帶。

血腥味一瞬間彌散滿屋。

謝藺擡手,殷紅的血順着他的手掌,落到紀蘭芷的胸口。

一滴紅淚搖搖欲墜,沿着她微微發顫的喉頭,滾入谷峰溝壑。

紀蘭芷的下巴忽然被一只鐵手制住,腰.窩抵上滾沸的五指,整個人再度被謝藺高高托起,囚于郎君的膝上。

他又困住她了,又将她逼得這麽近。

熾熱的鼻息落下,如火缭燒,灼上紀蘭芷卷翹的眼睫毛、眉峰,甚至是嘴角。

她無措地承接謝藺的暴戾,任由那股血氣鑽進她的鼻腔。

可他止于她的面前。

謝藺只是望着她。

他沒有吻她。

紀蘭芷覺得謝藺簡直喜怒無常,她想掙紮,手腕又被死死握住。

可是,原本很重的握力,僵持了一會兒,謝藺卻鳴金收兵,不再強迫。

三番兩次折騰人,紀蘭芷咬住下唇,心裏發惱,質問:“謝大人,你到底怎麽了?”

謝藺沒回答。

他低頭,俯就她。

這一次,紀蘭芷終于看到了他的臉。

謝藺的一雙鳳眼潮紅,泛起潋滟水光,不是預想中的兇相,而是濃烈的哀傷。

紀蘭芷望着他那一雙哀傷的眼睛,心裏忽然浮出一句話:謝藺看起來……好像快要碎了。

她手足無措,她也拼不好他。

正當紀蘭芷要說話的時候,謝藺先啞着聲音開口。

“紀蘭芷,我求你看清楚。”

“枝枝,你看清楚,我究竟是誰?”

四目相對。

紀蘭芷聽着熟悉的聲音,熟悉的眼神,以及那一只壓在她脊骨的有力的手,她的心裏浮現一個荒謬的念頭。

一瞬間,久違的記憶猶如潮水一般,湧上紀蘭芷的心頭。

她回想昔日種種事……

謝如琢見她第一眼就喊“娘親”。

謝藺每次要吃人的眼神。

荒廟裏,她一摘下面紗,謝藺便抑制不住親近的沖動,将她囚入懷中。

蛛絲馬跡,草蛇灰線,終在這一刻,編織成網,将她束縛其中。

謝藺還在逼問,一雙鳳眼如同凝結霜雪,冷得凍人。

紀蘭芷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終于怯生生地擡頭。

“你是……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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