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幾天後, 狩宴結束,王公大臣們收拾行囊,跟着乾寧帝的禦辇回到京城。
路上, 紀蘭芷歪在盛氏的肩膀昏睡,又發了一次熱。
明顯是前些日子, 紀蘭芷要各處見客, 強撐着精氣神不讓自己病倒。如今待在車裏,又有母親關照, 一下子松懈下來便生起病。
紀蘭芷怕病氣過到小孩們身上,不讓謝如琢、紀鹿、紀晏清來探病。
盛氏心疼孩子,等大批馬車停在半路休整, 貴人們紛紛下車用食的時候, 她喊宮人幫忙,從箱籠裏取出一件厚實的胞羔羊皮的蘭絨襖子,讓紀蘭芷穿上禦寒,也好悶出一些汗。
這段日子時冷時熱, 貴人們嬌生慣養,跑幾天馬, 打幾下獵, 結果全受了風, 病倒的不知凡幾。
禦醫署的醫正們哪裏見過這種陣仗,一下子忙得團團轉, 看病也要先緊着那些宮裏頭的嫔妃娘娘、王孫貴族,以及封疆大吏。
也不知紀蘭芷是對近日吃的山貨與外域瓜果感到水土不服,還是其他什麽, 盛氏帶來的藥丸不能幫紀蘭芷降溫,眼見着女兒體溫越燒越烈, 盛氏焦心不已,只能命人一催再催,央着太醫早點過來問診。
宮人們被盛氏催煩了,吊梢眼一挑,眼風橫過去。
“侯夫人,不是咱家不幫您這個忙。實在是年初新封王美人懷了龍嗣,眼下被馬驚着,動了胎氣。龍子要緊,太醫院裏的醫者全忙着保胎,哪裏來的人來給小娘子瞧病?這可是宮裏頭三年來唯一一個墊窩兒老幺,陛下正心急如焚呢,咱家是為侯夫人考慮,可別上趕着觸黴頭了!左不過再兩三個時辰便啓程了,進了城門,到上京地界,您愛請幾個大夫請幾個!”
盛氏氣得想落淚,卻又不好說什麽。
皇帝的孩子便是孩子,她的孩子便不是心頭肉了嗎?
她沒法子,卻也只能拿出銀錢塞到宮人手裏:“是臣婦不懂規矩了,只是小女病急,煩請公公再想想法子。”
太監掂了掂手裏的錢袋子,嘴角溢出一絲笑:“哎呀,咱家明白夫人疼女兒的心,這樣吧,咱家再去前頭瞧瞧,若是逢着個漏缺的小醫正,咱家立馬給您領來。”
“嗳,有勞公公了。”
盛氏沒其他辦法,只恨随天家出行規矩太多,但凡她能帶個醫婆随侍,何須看這些扒高踩低的閹宦臉色。
盛氏焦心不已地上車,她打算再喂紀蘭芷幾顆驅寒的藥丸看看效果,總不能讓孩子一直燒下去,萬一燒壞腦袋可了不得。
盛氏剛在馬車上坐穩,車外就響起了細微的敲擊聲。
盛氏打簾望去,探來的是劉管事的臉。
她記得這個老奴,他是宰輔謝藺府上的仆從。
盛氏賣謝藺一個面子,和氣地問:“管事有什麽事嗎?”
盛氏和顏悅色地開口,劉管事只呼折煞了奴才身。
他恭恭敬敬地端上一碗還在冒熱氣的湯藥,對盛氏小聲說:“紀二娘子還在病中吧?我家郎主看侯夫人焦急,特地牽馬進山,尋了幾樣驅寒降熱、對腸胃克化有裨益的草藥,還親自熬了藥湯。”
見盛氏滿臉狐惑之色,劉管事又道:“郎主雖略通岐黃,但也怕久未診病,醫理生疏。他不敢唐突小娘子,此處人多,也不好近前診脈,望聞問切。不過郎主謹防藥材斤兩配比不對,特意減少了一些用量,即便效用不明顯,于二娘子的身體也無礙。侯夫人若是不介意,還請盡快喂二娘子服藥,待進了城門再尋其他醫者診治便是。”
劉管事第一次見自家郎主這麽心急火燎地牽馬進山,幸好回程的隊伍走得慢,謝藺不過一個時辰便采藥歸來了。
郎主累得滿頭都是汗,後脊的衣裳都濕了一片,不知是汗還是昨夜留在樹梢上的雨露。但好歹一通忙活,他帶來了藥材。
等隊伍停靠路邊用飯時,謝藺顧不上吃飯,親自挪來紅泥小風爐,扣着火候煎藥。如此忙裏忙外,才熬出這麽一小碗藥湯。
劉管事當即心中凜然,明白這位紀二娘子在郎主心中的分量。
他托大來送藥,保管完成任務,還盼着侯夫人領情,不要讓他一個老奴難做。
盛氏并沒有疑心藥湯不好,盛氏知道,謝藺自小家貧,寒門子弟未必付得起看病的診金,因此會自學醫理,也好方便抓藥自醫。
她只是有些受寵若驚。為紀蘭芷高興,也為謝藺位極人臣還有這樣一副體貼旁人的仁心,而感到欣慰。
若他待枝枝有幾分真心實意,平日家宅裏也會疼愛妻子,那盛氏倒覺得謝藺也是個不錯的郎婿人選,待他的偏見便不會那麽多。
盛氏接過藥湯,千恩萬謝:“勞你替我謝過謝大人。”
劉管事笑眯眯地躬身:“侯夫人言重了,平日小公子多受紀二娘子照顧,老奴都看在眼裏,郎主這點報答及不上小娘子付出分毫。”
劉管事也是個會說話的奴仆,三言兩語便将謝藺的功績說成是“報恩”,既保住了紀蘭芷的顏面,又将他們“私相授受”的行徑合理化,不至于惹人猜疑。
盛氏端藥坐回車裏,她喂紀蘭芷喝完了藥湯。
謝藺果真醫術精湛,紀蘭芷服藥後,燒漸漸褪去,等回到建康侯府,人已經醒轉。
盛氏喜得不知說什麽好,她又請了醫婆為紀蘭芷看病,确認她身體無恙後,開了幾帖固本培元的安神湯,叮囑侍女一日兩帖,飯後服用。
紀蘭芷感激母親為她忙裏忙外操勞,懶懶地賴在她膝上撒嬌。
盛氏摸了摸女兒的臉,促狹地笑說:“可不是母親為你奔波,你在馬車上喝的藥湯,是謝相公親自進山采摘的,你得同他道一聲謝。”
“謝藺?”紀蘭芷輕輕皺起眉頭。
她有點糊塗了。
謝藺明明輕薄她、戲弄她,把她當一個玩意兒。可他又會冒着不服君令的風險,脫離回京隊伍,只為千裏迢迢幫她采幾味降熱的草藥。
她有點看不懂謝藺。
但紀蘭芷知恩圖報,她知道,她欠了男人人情,的确該還的。
紀蘭芷笑了笑,輕輕颔首:“女兒是得尋個機會,和他好好道謝。”
-
紀蘭芷養了幾天病,總算好齊全了。
溽暑過去,正是初秋。
天氣轉涼,秋高氣爽。院子裏幾棵木樨花樹結一叢叢的金色花苞,還未開瓣溢香,就被紀蘭芷摘下不少,擺在屋裏賞玩。
東湖的食鋪開始販賣藕粉,紀蘭芷好這一口吃食,時常差遣晴川出門買幾碗來,和府上小孩共享。
倒是盛氏前段時間被她反複無常的病情吓個半死,對于紀蘭芷的吃食,管束嚴格,凡是傷脾胃的點心甜飲,她半點不許紀蘭芷沾。
除了吃喝以外,盛氏又在古剎裏為紀蘭芷認了菩薩做幹娘,為她點上護佑魂魄的蓮花明燈,還特地上銀樓金鋪,給紀蘭芷打了一整套金飾頭面以及顏色明豔的秋衫。
盛氏幫紀蘭芷添衣,花銷的都是她自己的陪嫁私房。
偏偏紀晚秋眼皮底子淺,看到紀蘭芷有新衣穿,私底下和柳姨娘嚼舌根,說主母偏心二娘子,不把她當府上小主。
紀侯爺聽愛妾一通抱怨,也覺得盛氏待兩個庶女親疏分明,太過小家子氣。
紀侯爺一通敲打,盛氏不稀罕和柳姨娘争這些三瓜倆棗,當即派下銀子,讓柳姨娘自己去給女兒制衣。
夏日炎熱,幼學怕孩子們上課中暑,每年都會放小半個月的暑假。
入秋後,幼學重新開府,正式開始上課,紀蘭芷也備好了新一學期教授孩子們的算學課業。
今日,紀蘭芷上完課後,饑腸辘辘。
甲班的孩子早早放學,謝如琢今日功課繁忙,不好多等紀蘭芷,他與紀晏清一起和紀蘭芷道別,先一步回府了。而丙班的紀鹿昨日非要下荷塘給小黑貓撈魚,不慎栽倒,淋了個透心涼,嫂子鄭氏怕小女兒傷風受凍,要她居家靜養一日。
紀蘭芷難得清靜,今日只剩下她一個人回府。
她想上膳堂用點吃食再回家休息。
秋日清爽的風穿過窗牖而來,漾起紀蘭芷芥黃色的裙擺。
烏濃發髻上束的一條蜜色絲帶被吹落,小娘子轉身去牽,發帶另一端卻恰好纏上了幾根修長玉指。
發帶散落。
白皙修長的手捏住絲縧,朝前遞了遞。
循着那一只青筋微顯的腕骨,紀蘭芷看清了身材高大的男人。
是謝藺啊。
紀蘭芷想到之前受過謝藺恩情,她對他沒有抵觸。
小娘子微微一笑,對謝藺說:“謝大人是來接琢哥兒的?方才劉管事來幼學接人,小郎君應該上車不久。”
謝藺聽到熟悉的聲音,看到鮮活的小妻子,心旌搖曳,面上卻淡然。
紀蘭芷不再是殘留夢裏的音容笑貌,她活得好好的,皮膚雪膩,容貌姣美,身上沒有一星半點的傷疤。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朝他盈盈一笑,沒有一點厭惡與防備。
謝藺緩緩搖頭。
似是怕驚擾到這一場夢境,他說話的聲音很輕。
謝藺:“我是來尋二娘子的。”
“找我?”紀蘭芷困惑了一下,但很快,她反應過來。
之前,紀蘭芷許諾過謝藺,如有機會,她定會知恩圖報。再加上謝藺給她送藥的那一次,紀蘭芷欠過他不少人情。
紀蘭芷記起紀侯爺的敲打,沒有刻意疏遠謝藺。
她朝他屈膝一拜,身姿袅娜,巧笑嫣然,“膳堂應該還開着,據說堂子裏的廚子是禦膳房裏篩下來的,各地菜肴都擅長,還常有世家子女打發人來點菜,外送到府裏吃。如若謝大人不嫌棄,小女可否請大人用一回飯,當作謝禮?”
謝藺溫聲說:“二娘子有心了,只是我既為朝臣官吏,公中每月都有俸銀,斷沒有讓小娘子請客的道理。二娘子能抽空作陪,一道兒用飯,已是償還我的恩情,不必再多加破費。”
紀蘭芷想,或許謝藺是擔心外人知曉他被女子請客一事,會讓他顏面掃地。畢竟哪個男子願意被人說成是吃軟飯的?
紀蘭芷沒想那麽多,既然謝藺堅持,她就由他來請便是了。
紀蘭芷前頭帶路,謝藺緩慢跟在小娘子身後。
偶有涼風吹過,小娘子後腦勺的杏色發帶高高揚動,覆上謝藺的指骨,留下一點微乎其微的冷意。
他緊攥五指,忍住糾纏綢帶的沖動。
謝藺是克己複禮的君子。
他不能……再吓到枝枝了。
望着紀蘭芷的背影,謝藺想起這幾日的事。
他派人去查紀蘭芷失蹤後的六年歲月。
得知紀蘭芷并沒有死在那一場地動,她獨自回了京城。
紀蘭芷嫁過人,消失的這六年,她在鄉下度日,熬到丈夫死後,守節三年才回了京城。
聽到這個消息時,謝藺徒手捏碎了一只兔毫茶盞。覆繭的指腹被建盞碎片刺穿,茶水沖淡了淋漓的鮮血,一地血腥。明明郎君的掌心受傷嚴重,皮開肉綻,但他恍若無覺,一點都不知疼。
直到探人再帶來消息。
原來,紀蘭芷的婚事是假。
她嫁的是父親紀崇德舊時戰友之子,可那位公子早在六年前夏季已病入膏肓,不能人事,沒熬過秋天便撒手人寰。而紀蘭芷是初冬才啓程下鄉,她沒能成為這位公子真正的妻子。
這一切,興許只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幌子,只為了掩飾紀蘭芷并非完璧之身的事。
她只和他有過肌膚之親。
謝藺冰冷的手掌開始回暖,他又有了痛覺。
他有心為紀蘭芷遮掩,即便往事有諸多疑點,謝藺還是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紀蘭芷很想念她的母親,她一聲不吭離家出走,只是為了和母親團聚。她被囚于鄉下六年,受紀侯爺掌控,家人責難,因此不能脫身來尋他。
紀蘭芷是被逼無奈,她定也很想念二哥。
不然紀蘭芷又怎會和他同騎一匹馬時,和他說起那麽多跟二哥有關的事。
謝藺凝望眼前柳夭桃豔的小娘子,心裏泛起綿軟。
幸好,他找到枝枝了,一切都還來得及。
膳堂點菜時,紀蘭芷想到謝藺勤儉,沒有點貴菜。
她由着謝藺選,等菜品上桌,她看着桌上的梨炒雞、栗子鴨湯、鹵肉、連魚豆腐……每一樣葷菜都是她的心頭好,不免心生疑惑。
是紀蘭芷多心了,還是謝藺真的有什麽神通?他怎麽會記得所有她愛吃的口味。
吃飯時,紀蘭芷也偷偷留心謝藺的一舉一動。
他動筷子不多,顯然不怎麽吃葷肉。
可他卻遷就她,點了這麽許多。
紀蘭芷不是矯情的姑娘,她領受謝藺的好心,不會故作矜持。
飯桌上,大快朵頤的人,唯有紀蘭芷。
好似這頓飯,是謝藺專程為她點的。
紀蘭芷不再有疑慮,她放心吃飯。
好在是膳堂雅間,她吃得再怎麽津津有味,也沒人會說三道四。
等一頓飯用完,紀蘭芷淨手漱口後,親自送謝藺離開幼學。
下學時間,學子們盡數回家,偌大的學府,唯有幾個仆從收拾桌椅,看着空空蕩蕩。
天色昏昏,學舍夾道裏,花樹旁挂的幾盞檐燈輕輕搖晃,散發黃澄澄的燭火幽光。
花影婆娑,花枝搖曳。
紀蘭芷剛走到苦楝樹下,謝藺便喊住了她。
“二娘子。”
男人清寒的聲音傳來,催得紀蘭芷轉身。
秋季天黑得早,月亮早已綴于樹梢。盈盈的一點月華,流瀉于男人輪廓分明的肩骨,寥寥幾筆,勾勒出他風致楚楚的姿儀。
紀蘭芷也沒有離開半步。
他們相隔一丈。更多小說關注----公·主·號·橙·一·推·文
極近,又極遠。
四周寂靜,唯有風聲沙沙,衣香鬓影,衣袂翩跹。
許是氣氛太過暧昧,紀蘭芷困惑地眨眨眼,不解地問:“謝大人,怎麽了?”
“今日我邀你一同用膳,其實是有一樁私事,想讨你的見解。”謝藺聲音溫涼。
紀蘭芷似有所感,她不由掌心生汗,但小娘子秉持矜持,還是沒有戳破這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
她笑答,嗓音柔柔:“謝大人,但說無妨。”
謝藺沒有再上前了,他遙望紀蘭芷,任她衣袖不斷翻飛,一厘一厘,纏繞上他的臂膀。
長長的紫藤色披帛柔軟,又被風吹得翻湧,多情纏上謝藺的尾指,似在撈他,欲拒還迎。
謝藺沒有避開,“二娘子,我想同你說的,是琢哥兒的事。”
紀蘭芷:“嗯?”
謝藺一雙眉眼清正,臉上肅容,鄭重地道:“琢哥兒并非生來就持重早慧,他乖巧懂事,無非是不想讓我擔心。我身為宰輔,又兼工部要職,公務難免繁忙,時常顧及不到後宅的親子,于衣食住行處難免有所疏忽。小兒乖巧,事事親為,擔起家責,養成沉默寡言的性子。仔細說來,這麽多年,是我對不住琢哥兒。”
謝藺忽然同她傾訴養家經,打了紀蘭芷一個措手不及。
她遲疑許久,輕聲回答:“我不懂謝大人的意思……”
“二娘子。”謝藺再度喚她。
聞聲,紀蘭芷擡起頭。
這一次,她看到的那雙鳳眼,不再如從前那般驟雪霜寒。
它有了暖意,回歸人間。自此,冰川消融,枯木逢春。
紀蘭芷在謝藺的眼中,分辨出一絲捉摸不透的柔情。極細極微,卻不令她讨厭。
慣來冷酷無情的謝藺,竟也有……溫柔的一面嗎?
紀蘭芷呆住了。
風掠動謝藺的梧枝綠的寬袍,勒出他勁瘦窄腰。月光下的郎君,自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冷隽秀美。
謝藺便是在那麽皎潔的一片月色裏,對紀蘭芷慢條斯理地開口。
“枝娘。”
“如琢,缺一位母親。”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