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戰場之勢,瞬息萬變。

燕止沒有料到的是,待他與趙紅藥隔日趕到天昌城時,聽聞的卻是何常祺已反敗為勝,而洛州那邊卻是潰不成軍、被一連逼退好幾十裏。

燕止聽聞此事,第一反應是皺眉。

實在蹊跷。

一個時辰後,於菟營與虎豹騎趕到到何常祺處。

醒獅将軍一臉得意,對着眼前黃昏之中一座破敗孤城負手冷笑:“一天一夜,收複四城,将敵軍困做籠中獸,如何?”

燕止與趙紅藥此時已知事情原委。

趙紅藥:“聽說昨日月華城主陣前突發惡疾、摔下馬去。”

何常祺與燕止一派等人素來不睦。此刻聽她所言,總覺得弦外有音是說如若月華城主不突然病倒,他就絕贏不下這一仗?

一時心情大惡。

“本就是那人陣前使詐,又作惡多端燒我糧草,活該天譴,病厄纏身。”

“說起來,此人好像還一直是燕王心中‘王佐之才’,只可惜,病成那般,多半不中用了~我看燕王還是早日另做打算。”

“燕王愛才,自是好事,只是……”

他說到此處,挑釁望向燕止。

“那日月華城主滾落馬下、輾轉哀嚎,常祺有幸一睹其真容。呵,着實是殘破不堪、形容醜陋、面目可憎,若是帶在身邊……只怕有損西涼王室顏面。”

燕止:“此人詭谲,最善佯裝,莫要輕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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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把何常祺氣得啞口。

笑話,他又不曾親眼看見那人當時凄慘模樣。何況他還有洛州軍中探子,日日回報那人輾轉苦痛。眼下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時機!

“人盡皆知,燕王之前在此人身上吃過虧,自是忌憚他。燕王放心,如今此人已是插翅難逃,我必竭心盡力讓他死的更慘一些,替燕王出一口惡氣。”

“……”

片刻後,燕止看着他的背影:“我已好意提醒過。”

趙紅藥:“但我曾聽聞月華城主确有宿疾纏身,月圓之夜常會發作,未必真是佯敗。”

燕止沉吟了片刻,伸手招來了饞饞。

都已從懷中拿出了信筒信紙,卻又遲疑了片刻。

上次傷了饞饞翅膀的人還在,放它過去多少不太放心。

趙紅藥:“唉,如今境況實在兩難。”

“月華城主如之前那般長驅直入、所向披靡,我們損失太多。可讓何常祺把功勞都搶了,回西涼以後只怕又沒有咱們的好。”

燕止垂眸“嗯”了一聲,再度擡起眼,望向廢城方向。

眼下如何,又只能靠默契了麽?

……

黃昏剛過,夜幕降臨。

何常祺軍再度全軍出擊,亂石投城之下,孤城即将守之不住。

“封住城門,有序撤離!”“保持隊形,護着城主!”

慕廣寒痛得昏昏沉沉,想要睜開眼睛卻做不到,張了張口,也發不出聲音。這次月圓之夜的疼痛異常劇烈,實在要命。

更要命的是,這兵荒馬亂之中,天還下起了細雨。

冷,非常之冷。

雨滴一絲絲灌入脖子,冷得他牙齒都顫抖。苦中作樂的是,倒也讓他再度想起那日燕王在城下,伸手忽落雨絲的一幕。

上天總是不公。

給別人好雨,而給他的永遠是雪上加霜、不合時宜。

好在尚有一抹餘溫,在颠簸的馬匹上環抱着他佝偻蜷縮的身體。耳邊楚丹樨壓抑隐忍的聲音一直喃喃:“阿寒,別怕,沒事,我會保護你。”

慕廣寒意識恍恍惚惚,被颠得想吐。

腦海中關于楚丹樨的記憶永遠是模糊的。但一時間,這個陌生又熟悉的溫柔聲音,忽然帶他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月華城。

那時候他好小,什麽都不懂。

只知道自己是個孤兒,不像別的孩子一樣有爹爹娘親陪在身邊,只能守着空蕩蕩的小屋,靠鄰裏的施舍接濟勉強過活。

忽然一日,鄰家高門大戶的楚叔叔給了他好大一塊糯叽叽的肉糕,耐心等他吃完後,又領着他去了以前從未踏足過的月華宮,曲折拐彎的房間盡頭,有一只光華絢爛的水晶球。

他那日有幸親手摸了摸那絢麗的水晶球。

隔日,有人給他送來了漂亮衣服、各種從未享用過的美味吃食瓜果。

粒粒飽滿的葡萄,香甜的荔枝,他受寵若驚,吃得又飽又滿足,然後就被一群身上香香的大哥哥大姐姐們打扮得很隆重,引去月華宮中上次沒去過的另一片地域,那裏是一座華麗的祭壇。

他被一個大哥哥抱上去。

懵懵懂懂地坐在上面,還晃着兩只小腿兒。

忽然,毫無征兆地,渾身一陣難以言喻的劇痛。

他被那痛打懵了。

随即臉上、雙手雙腿、五髒六腑,全部有如分筋錯骨被碾碎了一般,他尖叫,掙紮着爬不起來,之前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疼痛卻片刻未停,直痛得他目光渙散,哭得渾身發抖。

沒有人陪在他身邊,他好害怕,淚水血水流了滿地。

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幾天後,他醒了過來。

從此就住在了月華宮中,錦衣玉食、有人照料,大人們不再叫他“小阿寒”,而是叫他“月華城主”。

從此他生活無憂。

只是本來完好的手腕腳腕,開始層層疊疊出現被詛咒般潰爛的傷痕。

摸自己的臉時,也能摸到明顯的凹凸。偶爾去看一眼鏡子,鏡子裏的臉其實還是曾經那張臉,只是突然爬滿半張臉的疤痕讓一切變得陌生。

很多年後,他回看當年。

他是在懵然不知的年紀,就被強迫接受了“月華城主的命運”。

……

漫天的雨擾了傅朱贏的視線。

僅僅一日而已。

月華城主病倒後,他指揮着随州精銳軍,卻在面對何常祺的進攻陣法時束手無策。破不了、打不過,只能被動挨打,一天就連失四座城池。

仿佛一夕之間,變回曾經那個一無所有的小乞丐,只能在命運毒打下不斷奔逃。

西涼追兵緊跟其後。

大雨之中,傅朱贏邊退邊戰,不斷揮舞手中利刃,血水融着雨水滑落。

眼前的一切,真實又虛妄。

塵封記憶裏,也是月圓之夜。那時望舒的病遠沒有這般嚴重,臉上的傷痕也絕不像如今猙獰。但偶爾也會痛得臉色蒼白,渾身發冷,然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伸到他的手心。

【有些疼……】

【小東西,幫我暖一暖,好不好?】

後來他和玄瑷做了朋友,他就再也沒有求過他幫忙。

時至今日。

如今的這個人,好像已經不再會說疼,不再會露出一點脆弱。哪怕昨夜痛到幾度昏死過去又痛醒了許多次,也咬着牙一聲沒吭。

……

昨夜,那個侍衛一直守着他。

他只上前幾步,那侍衛的就是一狠戾獰顏色,一雙眼睛泛紅狠狠瞪過來:“滾,你敢再靠近一步試試看!”

傅朱贏垂眸,涼薄笑了笑。

但誰讓月華城主偏偏叫了他的名字。“丹樨,你……先出去。”一句話,楚丹樨的眼中便是一片溺水一般的絕望。他離開後,傅朱贏輕輕碰觸了慕廣寒滿是傷痕、裹着繃帶的指尖。

“讓你過來,沒讓你……碰我。”

傅朱贏垂眸點點頭,聽話地松開。

可他剛剛松開,就看見慕廣寒呼吸微弱,指尖微動,主動攀上他的指尖。傅朱贏眼神微明,繼而只覺一陣微疼,才發現慕廣寒的手指正不斷擦過他虎口一道扔在發白的嫩傷。

傅朱贏:“……”

“燕子窩”的某個夜晚,西涼的白色海東青飛過來,腿上綁了一管信件。

他截獲了那信,偷拿回去,卻不料那小信筒有特殊的開啓方式,他用力拆開,結果手和信件一同被藥水腐蝕。

不過幾天後發生的事,讓他猜到了信的內容——當晚那封信,本應是西涼王的降書。

若是他不曾攔截那只海東青,月華城主本在天降大雨的前夜,就該早早收了西涼的降。

也就沒有後來那麽多事,遑論眼下的危機。

是他,闖了大禍。

心髒在懊悔之中砰砰跳,他卻倔強得地咬牙俯下身子,滿眼冷靜:“可是,望舒。倘若我不是那般用心事事觀察,又怎會知曉,原來你與西涼王之間……過從甚密、交往多時?”

“甚至把所有人蒙在鼓裏,互利互惠、交換人質。”

“真的是讓人意想不到……望舒,月華城主,名醫穆寒。”他揚起一抹笑,“你還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多告訴我一些,好不好?”

那夜,滿月猩紅。

慕廣寒病痛之中,蒼白的唇動了動。

傅朱贏靠得很近,才聽到他說的是——

“你走。”

“走,再也不要回來。”

傅朱贏默然了片刻。随即微笑,搖了搖頭,朱紅的痣好像淚滴:“走不了,也不想走。”

“我知曉你記恨我,也知道這麽些年過去,我們兩人都變了太多。但我此生已打定主意要會同你糾纏一輩子,絕不會放過你。”

“望舒,往好處想,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慕廣寒蒼白的唇翕動,還想說什麽。

傅朱贏卻伸出修長的手指:“很累了吧,多睡一會兒吧。”

月色朦胧,慕廣寒滿是疤痕遍布的臉上,一雙深灰色的眼睛裏,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緒。

随即漸漸渙散,脫力閉上了眼睛。

他睡着的樣子,安靜而溫柔,是記憶中的那個讓人懷念的、最好的望舒。

唯有此刻,傅朱贏才又伸出手去,将他垂落床邊的一縷發絲纏繞在手心裏。垂眸,那觸感又滑又涼、很柔很韌,他輕輕摸了一下又一下。

……

小雨紛紛,逐漸轉大。

當傅朱贏從昨夜的回憶中回過神來時,已是數個時辰漫長的奔襲,馬匹氣喘籲籲,泥足深陷,追兵卻還源源不斷。

漸漸,他也打得有些累了,能明顯感到手臂酸軟無力。

偏偏追兵之中,躍然出現一匹白馬。

馬上之人正是西涼何常祺,還一副龍精虎猛的樣子。

傅朱贏愣了愣,他的人生果然一直都很荒謬,像一個錯漏百出的笑話——幾年前,放棄了純真美好,到頭來南轅北轍。而如今兜了多年的圈子,磕磕絆絆好容易又回到那人身邊,轉眼又被逼入死局之中。

眼下,唯有勉力一戰,賭自己不會死。

若是沒死,說不定還能因禍得福。

猶記當年,他被街上混混打得破破爛爛都是傷,那人徹夜不睡照顧他,心疼憤怒溢于言表。一個人去找一群人算賬。

傅朱贏手握利刺,等着敵人進攻。

可卻只見何常祺的目光滞了滞,皺眉看向他身後,眼中閃過一絲異樣。

周遭西涼軍倒是攻勢正猛、氣吞山河:“将軍,前面就是淮水了!洛州敗軍已無路可逃,我們一鼓作氣,将他們盡數打下!”

何常祺:“等等,不太對,這地形……”

【此人詭谲,最善佯裝,莫要輕敵。】

西涼王的勸告猶在耳側,但已經太遲了。何常祺突然勒馬,而周遭漫天箭雨已随遠近雷聲隆隆與閃電劃過傾盆落下,一時嘶鳴千裏、人仰馬翻。

何常祺的臉在那一刻是空白的。

他的眼中有一瞬的不可置信,随後很快,一切歸于死寂。

第一次輸給那人時,他罵那人卑鄙小人。第二次慘敗他只就想狠狠罵自己——水畔高地林間,設伏絕佳之處。他剛才過來時,這個念頭就已在腦中閃過。

可飛禽捕食時,往往只能看到眼前。

那也是獵人最容易捕獵它們的時刻。

他太相信連下四座城池、打得洛州軍逃竄的功績,一路追擊,以為勝券在握。

敗在輕敵。

北邊山坡林中,李鈎鈴、衛留夷軍自從幹完燒糧草那一票後,早就繞回來在此地恭候多時。而南邊山坡,拓跋星雨、錢奎部亦備足箭矢,在此等了好幾日,只待今朝。

衛留夷離得那麽遠,不忘一臉緊張心疼,叫着:“阿寒!”

傅朱贏的目光順着烏恒侯的視線,看過去。

不遠處,洛州逃兵已經站定回身,而慕廣寒已經醒了,人還在楚丹樨懷中。雖仍是病得臉色難看,但已是目光平靜篤定看着這邊。

“……”

那一刻,傅朱贏再度聽到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再度感覺到那種熾烈的、甘居一人之下俯首臣服的熱度。

他何其可笑,當年坐擁一切,卻親手弄丢了這輩子唯一對他好的人。

卻又何其有幸。

哪怕曾經是純情無瑕,如今卻是處心積慮。所愛所欲,幾經輾轉,終究皆是一人。

都是他。

始終是他。

……

西涼軍一向彪悍,軍中許多猛将即便是漫天箭雨之中明知中計,卻竟不退反進,還在孤勇向前。

傅朱贏的利刺,與何常祺的長矛狠狠碰撞。

“不能輸。”

不能輸,他必要一雪前恥,拿下何常祺人頭才行。

因為總得……做出點什麽給望舒看看,不能時至今日,還活在那人的庇護之下。

前幾日,南越王顧蘇枋派船過來,送了許多糧草軍備。

記得當年,好像月華城主與他分開以後不久,就去陌阡城與那南越王履行“婚約”了。好像在他之後,望舒就再也不敢找窮小子,喜歡的人不是王侯就是世子,個個身份高貴。

南越王,東澤盟主,西涼王……

倘若這些人都是他麾下,那他手中有的,何止半壁江山?

這明明應該是好消息,卻讓傅朱贏陡然不安。

他可以瞧不起烏恒侯拎不清、洛州侯蠢。南越王顧蘇枋是美貌賢德遠近皆知,至于西涼王何等彪悍能打就更不必說。

他想起曾經在一起的時候,望舒每每望向他,那種專注、清澈、迷戀、帶着點夢游般恍惚的眼神。

即便是最後分開,淡淡雨絲中他委屈又落寞,還是強撐着笑着說“小東西你好好保重自己”,任誰被那樣偏愛過,都相信自己的與衆不同。

可是,要和那幾個王侯相比。

身份高貴、才華橫溢、百戰百勝、一方賢明。

他還能依舊是被偏愛的、“特別”的那一個麽?

……

傅朱贏不知道。

更讓他些微愣神的,是耳邊呼嘯的擦身而過的馬匹聲。

那些,是他的兵……

他那麽多年軍法嚴苛、費盡心思訓練調教出的随州最精銳的一支隊伍。卻為什麽,在他還在同何常祺纏鬥之時,那些士兵卻紛紛抛下他,向着月華城主而去。

“月華城主!”

“就知道月華城主一定能想到法子來救我們,月華城主果然有辦法!”

這些人懼他、怕他。即便跟他一起背井離鄉叛出随州,都不敢說個不字。可此時此刻,他們眼裏沒有他,只有月華城主。

傅朱贏有些茫然,有一種特別不對勁的感覺。

可容不得他細想,虎口又被醒獅将軍的長矛震得一陣劇痛。

何常祺早已因為剛才的伏擊而渾身是傷,卻一臉的毫無畏懼越戰越勇。揮舞長矛力度不要命一般,直接将傅朱贏周遭幾個親兵一排掃下馬去。

傅朱贏:“你也給我落馬!”

他咬牙,一個佯攻。就在何常祺以為他要刺他胸口時,傅朱贏狠狠刺穿了何常祺馬匹的喉嚨。馬匹失去平衡墜落地面,何常祺摔出去幾米外,整個人傷得更重,只能氣喘籲籲攀着矛勉強站起來。

血水如注,他的出招已再無章法,只為捍衛最後的尊嚴。

傅朱贏:贏了。

他眼中精光,致命一擊就沖何常祺胸口而去。誰知餘光中,忽然看到一只花兔子露齒而笑。

有一個人,竟在漫天箭雨之中策馬進入敵伏之地如入無人之境,金戟在雨水之中寒光閃現,不僅力量巨大打開傅朱贏手中利刺,還同時一伸手将重傷的何常祺拽上戰馬。

兩相過招。

傅朱贏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一時又只能邊戰邊退。

幾步之後,那種“不對”的感覺更加劇烈——他若是退,自然應該退去月華城主身邊。

可為什麽,友軍箭矢的方向,卻會擋住了他過去的路。

他只能往另一側的小路上邊退邊躲,距離大部隊越來越遠。

不對。

一切都不對。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即将落入陷阱的慌張獵物,忽然之間,左膝一陣劇痛。

西涼王的金色卯辰戟洞穿了他的左腿,傷口深可見骨。

他的腦子嗡了一下,一種宿命般的嘲諷。

“小瘸子來了,快看快看,走路高高低低,哈哈哈。哇,小瘸子打人好兇……”

“嗚……嗚嗚。”

“小不點別哭了,相信我,一定能治好。”

“還痛嗎?忍一忍,吃顆糖就不痛了。”

傅朱贏的額角跟随劇痛突突跳着,一時間不知為什麽,腦中只有曾經的一幕。

那時他在随州軍中已經有了一席之地,時隔許久回到曾經的街道,推開舊家空蕩蕩的門。

簡陋的小竹床上,是兩人在一起時添置的鋪蓋、被子。櫃子裏,有曾經一起生活那人忘記帶走的一些藥材。

時隔許久,還散發着淡淡藥香。

心髒忽然崩塌、破碎。

但他只是晃了晃,什麽表情都沒有。因為很清楚,那是自己甘願舍棄的真心,得認。

所以重逢以來,他有很多想說的話,都沒有說。

因為沒有意義。

可是……

“砰——”西涼王金戟再揮,傅朱贏被生生打下馬去。

他伏在地上,恍惚疼痛之間,腦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他好像時至今日……都從來未曾跟他說過,他雖然知道他很多秘密,但他會守口如瓶。只想與從此風雨同舟、他共進退。

也從未跟他說過,他只是很不安。

只是想要在他身邊、重新做他的唯一,比得過他們所有人。

可他什麽也沒有說。

所以這段日子月華城主看見的,又都是什麽呢?

是他居心叵測、不知悔改,偷截信件,闖下大禍。

是他窺得他與東澤的秘密關系,以此為把柄要挾,一旦此事洩露,只怕整個天下都要忌憚月華城主的勢力,視他為敵。

像他這樣的人……

狼子野心,留不得。

所以慕廣寒早早就計劃着對付他。在“燕子窩”時,甚至都沒帶洛州軍,而把他的随州軍帶在身邊——不是喜歡,不是重視,是他怕他倒戈叛變,親自看着。

所以在他傷鳥時沒有揭穿,而在私會西涼王的晚上給他下藥、怕他添亂。

他一直在死死防着他。

如今,還要借西涼王的手殺了他。

……

傅朱贏伏在地上,血水混着雨水,心揪成一片。

可笑的是,這一刻,竟只是難過,并不怨恨。

但為什麽?

他抛下一切,努力往上爬。葬送了一切美好的回憶,若不能到巅峰怎能不怨?

望舒……

模糊的視線中,馬蹄踏在水花之中,由遠及近。

他睜大了眼睛,心髒劇烈跳動,一時間滿胸腔不敢置信的雀躍炸裂開來,他……帶人來救他。

對啊。

他又怎麽可能不來救他呢?

望舒心裏,一直是有他的。再記恨,也一直有。怎麽舍得放他一個人被西涼王殺死。

可下一刻,那幾近“幸福”的笑意,凝在傅朱贏臉上。

慕廣寒的身後,還跟了一個人。

他此刻身後帶着的,不是洛州兵、不是随州傅家軍。可也不是李鈎鈴、衛留夷、東方星雨或錢奎。

而是一個男人。

臉上有道疤,一個傅朱贏曾經認得的男人。幾年前他與玄瑷小公子交好時,曾見過這人幾次,玄璋,玄氏的庶出大哥,沉默寡言,喜歡一個人喝悶酒。

與玄瑷交往甚密的那段日子裏,他機緣巧合,探聽到了玄府一些肮髒內幕。

後來,他用這些信息和證據,跟玄府的政敵換了更好的前途。

玄府倒臺,他節節高升。

除了一些當事人,外面幾乎沒有人知道是他出賣了玄府。

因此今日,傅家軍看到的一切,也只會是之前瘟疫時月華城主曾不眠不休照顧他們,而如今他們将軍與西涼王激戰、生死未蔔,也是月華城主不畏強敵不懼伏兵,帶随州玄璋同去救他。

之後,可将一切栽在西涼頭上。

名正言順盡納他的軍隊,得盡人心。

傅朱贏:“哈……哈哈。”

怎能不恨。

月華城主果然翻臉無情,給了他一條腿,如今拿走了。連同他多年的努力,一起打包半點不留。

慕廣寒的臉上,有一種無動于衷、緩慢而平靜的殘忍和優雅。

他淡淡看着傅朱贏,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慘狀盡收眼底。

那是一雙曾經只有他的眼睛,他曾經叫他“小不點”,舍不得他受一點傷,而此刻看着他流血的傷口,無動于衷。

【你走。】

【走,再也不要回來。】

有些時光再也回不去,卻也比不上忽然之間的醍醐灌頂、遍體生寒。

提前警告,只為心安。

傅朱贏一陣窒息,他給過他機會。也許一次、兩次,也許很多次。

只是他沒有明白,一直沒有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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