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雨繼續下。
猶記當年,也是大雨不停。
玄府夜半大紅燈籠飄搖,如鬼似魅。
牆角危亭,幾個戴鬥笠的黑衣人竊竊私語。
“若沒記錯,那個游醫之前,好像還治好過玄瑷小公子的肺病?哎,那咱們玄大人可也真是……恩将仇報了啊?”
“呵,這種事古往今來還少?無毒不丈夫嘛。”
“沒辦法啊,誰讓玄瑷小公子偏生喜歡那游醫身邊那個,啧啧啧~”
“玄瑷小公子從小多病多災,玄大人尤其心疼寵愛,要星星不給月亮的。他喜歡的東西又哪容旁人染指?”
“不過是一介小小游醫,又沒親人,不怕有人尋他。”
“尋了又有什麽用?玄府還能怕人告官不成?”
“罷了罷了,咱們拿錢辦事,利落點、少嚼舌根。”
那夜天黑得透徹,伸手不見五指。雷聲隆隆,暴雨不停。
傅朱贏一夜僵卧,徹骨寒冷。
隔日,黑衣人們回來給玄家家主回報,說事已辦妥,他們殺了那游醫扔去了亂葬崗。
傅朱贏亦未發出一絲聲音。
洗漱完畢、穿了一身朱紅,乖乖去陪玄小公子一起玩。在玄氏繁花盛開的院子裏蓮花池邊,看着眼前玄瑷那張蒼白透明、天真純良的臉,微笑垂眸,溫柔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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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一日。
他默默想着,總有一日,我要你們整個玄府給他陪葬。
後來,玄府倒臺。被殺的被殺,下獄的下獄。
他卻唯獨忘記了玄瑷那庶出的刀疤臉大哥,那人因生母不得玄老爺喜愛,早年過繼給了多年無子的友人,逃過一劫。
如今雨中,玄璋策馬上前。
冤冤相報,天道循環。
“月華城主,此人背信棄義、害我玄氏一族,我必手刃他以慰家眷在天之靈,請城主應允!”
雨聲太大。
傅朱贏直到最後,都沒有聽到慕廣寒的回答。
劍影寒光,雷聲嗚咽。他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喘着粗氣拖着一條腿,竟再度從那暴雨之中爬了起來,負隅頑抗。
只可惜這最後的尊嚴,在旁人眼裏一文不值。
一劍穿過胸口,他再度重重仰面跌落。
血腥、冰冷。
一劍,再一劍,沒有人叫停,沒有人垂憐。
恍惚中很多畫面湧現——先是那年冰冷的雪地裏,有一雙手抱起他,為他療傷、給他熱粥喝。繼而又是他得了玄府推薦,成了将領,有了仕途,步步高升,滿身殊榮的欣喜與彷徨。
故事繼續,他終于封侯成王,坐擁封地無限、萬世孤寂,達成了這短短一生所追求的一切。
依只有無盡的空虛。
功名利祿,如過眼雲煙。他自己冷眼看着那一切,一路走來,很多人都是這麽成功的——抛妻棄子,踐踏親友,掐滅真心,不擇手段地往上爬,最後終于站上了權力的巅峰。
直至此刻,驀然回首。
大奸大惡的勝利者的腳下,還有無數倒在路上的千軍萬馬,屍骨累累的跳梁小醜衆叛親離、為人唾棄。
眼前,已是什麽都再看不清。
他卻笑了,混雜着腥甜,有些好奇。
倘若時光能倒流,回到他與望舒重逢之時,他沒有習慣性的言不由衷,沒有拿這些年探知的一切秘密作為籌碼。
又倘若,能回到更久以前。
回到玄府去殺望舒的那個雨夜,他幡然悔悟去救他,帶他一起離開。
又或者,回到最初。
無論風雨,陋巷裏的小破屋裏點亮了一盞燈,哪怕粗茶淡飯,有人等他回家。
有一件事,他一直逼自己遺忘——
即便是去了玄府以後,曾經寵愛他的那個人,依舊傻傻在小破屋裏等了他好一陣子,偷偷等他。
只是再也沒有等到。
再然後,許多年過去,世事變遷,物是人非。
這一次,終于換做他在冰冷的雨中做着不可能的黃粱夢,再也等不到一個人的回心轉意。
大概很久以前那個雨夜,望舒就被已那群人殺了。
連帶着曾經的小瘸子,一起埋葬。
後來的傅朱贏,滿身污泥,憎恨這個世道,憎恨上天把他生為下賤,憎恨自己實力不濟、棋差一招,憎恨命運高高在上的捉弄。
後來的月華城主,心機、算計、難以捉摸。
都已面目全非。
“望舒哥哥,望……糖……”
恍惚中,指尖摸到了什麽。猶記當年病中勾一勾手指,就有人會給他一塊甜甜的糖,可如今渾渾噩噩,只把那石子丢得很遠。
不要糖。
他要更好的,這又有什麽錯?世人都想要更好的。
哈。
世人都要更好的,沒人會珍惜一個什麽都有、卻殘破不堪的戀人。他如今要死了,只能祝那人以後遇到的人,都跟他一樣後知後覺。
只貪圖權勢,不在乎真心。
讓他機關算盡,最後永世孤獨。那樣,那人終有一天會後悔,沒有留下他。
會在孤寂之中想起他。永遠永遠,不會有人後來居上。
……不會有人?
【滾,別靠近我的人。】
回光返照中,塵封的片段記憶,震得他一愣。
漫天潮濕的雨水。傅朱贏眼珠一轉,忽然盯向西涼王手中提着金色的戟……
其實,早就有人後來居上。
那人地位高貴、光風霁月,手上的武器是法杖。他印象很深,因為一直看不順眼——法杖不該是那樣用。
人人都說,神殿司祭會法術,法杖尖處還鑲嵌着那麽漂亮的寶石。可法術他從沒見着,那人全程拿名貴的法杖當棍子打。
長柄的武器很多,槍、矛,戰斧。
那麽多年,很少見誰拿長武器當棍用……直到遇見西涼王。
戟當棍子,到處橫掃。一樣可怖的戰鬥力,一樣不耐煩的臉,一樣很長、很長的頭發。
他忽然覺得他弄錯了什麽。
月華城主這多年故事裏,始終好像漏掉了一環。但如果加上,又想的荒謬離奇又不合理。足夠他在整個故事裏像個笑話,一文不值。
只是,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去探究……
……
最後一劍。
玄璋收回染血的劍,皺眉,不明白為何仇人最後,臉上都帶着一絲震愕的神色。
“卑鄙小人,便宜他了。”
他原先是想将人打殘,帶回随州到玄氏祠堂,讓他給一家老小磕頭賠罪,再殺的。
但無奈,月華城主身邊的楚侍衛提醒他,此人素來狡詐,在随州又還有一些勢力。如是帶活口回去,只怕被他想了什麽法子颠倒黑白,又要夜長夢多。
玄璋當年,親眼看了父親弟弟如何被此人害死。
發現此人暗中勾結政敵,千裏奔襲、提醒家人讓他們早做準備,玄瑷卻紅着臉一副氣鼓鼓的委屈樣子替那窮小子辯駁,父親也不肯相信他。
老父親官場沉浮幾十年,別的事情都通透,偏偏一遇到最愛嫡子相關的事情就件件發昏、處處暈頭。
最後,他只能眼睜睜看家門敗落。
玄府案牽連甚廣,還好養父母一族拼命保他。
那幾年傅朱贏在随州勢力如日中天,玄璋只好謹小慎微隐于軍中,一句不敢多說,悄悄茍活。
如今,時隔數年,終于手刃仇人。
他雖從小不得父親喜愛,但好歹玄氏生下了他,後來也允許他偶爾來回走動,不算虧待。
此番報了身生恩情,往事随風,也松了一口氣。
玄璋垂眸拱手:“多謝城主成全。随州玄氏雖已門楣沒落,但在州內尚有一些根基,願聽候月華城主差遣。”
他說完這話,擡眼看到的,卻是楚丹樨伸出一只手正捂着月華城主的眼睛。
玄璋:“……”
直到手下人收了屍體,楚侍衛那只手才放下。
落雨紛紛,慕廣寒臉上的表情如霧似雨,看不清晰。
炎夏的雨其實算不得冷,可玄璋卻在那一瞬,只覺得月華城主模樣疲憊,唇色過于慘白。整個人搖搖欲墜。
“城主……”
可也只有一瞬,接着城主變垂眸笑了笑,搖搖頭強打精神。玄璋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即心裏咯噔了一下。
沒有辦法不強打精神。
怪他報仇心切,險些都忘了,那危險的西涼燕王尚在眼前!
……
适才一切。
燕王全程挑眉,看得很起勁。
因為他很清楚,他背後的何常祺早醒了,此刻正在跟他一起看這一出好戲。
對他來說是好戲。對何常祺來說,只怕就是恐怖故事了。
“敢狼子野心就幹掉你”的恐怖故事。
這麽多年來,燕止沒事就去試着讨好西涼何氏,也畢恭畢敬往何府送了不少奇珍異寶,平日裏也是各種禮遇。
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扭轉乾坤。
哪怕得不到醒獅何家支持,至少在他政變時,西涼最大武将世家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畢竟是西涼王,雖然南征北站沒少殺伐,但如無必要,并不想有朝一日在自己的王都大開殺戒、血流成河。
只可惜,西涼何氏頑固不化。
這麽多年不僅不肯領情,反而越發飛揚跋扈、日日撺掇着二世子對付他。
最終,燕止不得不下定決心。
剪除何氏羽翼。趁此次二世子南下開始,找機會先弄死何常祺。
“我給過他機會。”
那日月下,他同月華城主喝酒。兩人都遇上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實在沒有辦法。
亂世之中,想要雄霸一方,誰人手上沒有鮮血。
誰不髒?都髒。
于是那日兩人商定互利互惠、為對方除掉最大的隐患之後,緊接着就是更隐秘的“交換殺人”,連次之的隐患也互相包攬——
月華城主答應幫他坑死何常祺,而他也幫月華城主引出、弄殘傅朱贏。
雖然有些波折,但事情總體進展順利。
走到如今這一步,雙雙喜聞樂見。
只是,燕止此刻,倒是決定再多給何常祺“最後一次”機會。
本來沒有機會的。
多謝月華城主……殺雞吓猴,以儆效尤。
當面砍了小狼崽,給他的小醒獅看。
哪兒有比臨場教學更立竿見影的呢?
眼下雖是漫天大雨,雨絲寒涼,卻畢竟是炎夏。但他可是清楚感覺到,有人剛剛可是貼着他在瑟瑟發抖了。
更可笑的是,何常祺都怕了,卻仍嘴硬:“滾,老子……不必你救。”
燕止:“哦,那我就在此把你丢下了?”
“你!”
人心都是換來的。
縱然燕止一直覺得自己并無什麽真心,只是好勝而已。但別人又不知道。
此戰之後,兩位世子必令西涼衆人大失所望,而他救了何常祺一命。
相信何氏一族興盛多年,不是不會感恩,更不是不長眼睛。
還是那句話,他善殺伐,但并不樂于殺伐。如有可能,還是希望兵不血刃就将敵人收納囊中。
眼下,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
燕止望着慕廣寒,對面也望了過來。細雨之中,四目相對,非常清楚彼此都在思考着什麽問題——
機會難得。
合作已完,互不相欠。彼此又變回對方人生最大的隐患。
如今近在眼前,确定不順手“偷”一把?
這次戰役,兩人各自都算是戰果輝煌、得償所願。
西涼雖然總體大敗、慘得令人發指,大世子瘋瘋癫癫、二世子泥足深陷、何常祺潰不成軍。但燕王卻是火場救人、箭雨救人,一會兒還要把二世子從泥潭裏拽出來,可謂滿滿高光力挽狂瀾,贏麻了。
到時候回去路上,再随便打打東澤、随州,挽個尊,應該到時候也沒人敢說燕王敗了。
正好這些年,西涼也南征北戰過于高調,引來了多方忌憚。如今大敗一場,也順便躲一躲風頭,以求長足發展。
慕廣寒這邊,則是不費一兵一卒讓西涼與盟軍互噬,洛州光複。
西涼退兵以後,江南小半個儀州也都納入囊中。更不要說又收了了随州精銳再加玄氏的支持,整個随州就在嘴邊。
雖然如此,兩人神色卻并不釋然。
就好像狩獵滿載而歸,可最珍貴的那只白色狐貍從眼前跑過,沒有獵到。
但兩邊又都知道不能貪。
于是燕止心裏勸自己:“已經足矣。”
慕廣寒也暗暗道:“戰績斐然。”
偏又心有靈犀地不爽。雖都贏了,但又是誰也沒能贏過對方。
尤其是燕王。
他最初南下的目的,本是活捉月華城主,完全沒想到最後變成那麽大的一盤棋。
雖然結果其實比預想中好太多,可本質還是被月華城主溜來溜去,不可說是不挫敗。
……
如今,兩相對壘。
都沒有把握能攻下對方,但又都不舍得走。
燕止之所以單槍匹馬來救何常祺,一是因為确信月華城主設了伏,不想害手下白白送命。
二也是因為他本來打算帶着何常祺的屍體回去。人多口雜,也不方便操作。
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
此刻,他倒是願意再給何常祺一次機會。可尴尬的是,本該在小路盡頭接應他的於菟營和趙紅藥,至今沒有來。
要是來了,他肯定毫不猶豫下手偷月華城主。
互利互惠的約定已經完結了,翻臉不認人不奇怪。
他完全可以……把何常祺扔給趙紅藥,自己沖過去捉了月華城主就跑。就不信他在這還能有伏兵?
更何況,那人此刻的模樣,也确實不太好。
雖努力撐着,但明顯搖搖晃晃、無力反抗,估計也不會像平日裏一樣能打。
燕止:“……”
其實吧,這麽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月華城主面具下的真容。
說是真容,其實也還是根本看不清到底長啥樣。
這人真就是滿臉滿身全是青紫色的疤痕,十分猙獰。不禁讓燕止微微皺眉,幾天前是他看錯了麽?
明明記得月下螢火,這人臉上身上的傷疤并沒這般厲害。他那時隔着面具,還想傳聞真不至于,一個頭腦聰明又意氣風發的男人,就算醜能醜到哪兒去?
如今知道了,是不太好看。
不過戰場之上,長得好看也無一用。
比如他身後的何常祺,西涼著名美少年,都快被月華城主紮成一只刺猬了。再好看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師遠廖、趙紅藥也都長得挺好。
但一個戰鬥力時高時低,都讓人擔心到時候月華城主放了他,他能不能一個人安全跑回西涼。
另一個則是害他此刻單槍匹馬孤立無援、只能努力虛張聲勢的罪魁禍首。
唉。
整個西涼,一堆禍害。
正想着,月華城主的身子再度晃了晃,險些摔下馬去。
好在被那侍衛眼明手快扶住,卻不料,他背後的死刺猬可逮到了機會:“呵,城主這般模樣真夠狼狽,快死了吧?”
燕止:“……”
月華城主縱然是看着快死了一般,也沒忘了譏諷回來:
“燕王看着也沒好到哪裏去,活像是一只落了單,打濕毛,馬上要被叼走的死兔子。”
燕止:“…………”
他不禁再度與月華城主互相打量,都覺得對方的确看着樣子比平常慘多了,應該值得一偷。
但又不由得不互相懷疑——他是不是故意搞成這樣的?
燕止總覺得這月華城主還有什麽後招,越是這樣半死不活誘他上當,越是準備好了萬全殺招。
而慕廣寒也不相信燕王真能落單。
雖然他是設了伏兵,派了人在小路另一頭攔截,但自己這幾日畢竟身體不濟,萬一算漏了呢?
為将者要貪,又不能貪。
有時退一步海闊天空,進一步反而是萬丈深淵。
風雨漸停,林間海東青飛過。
一聲一聲,刺激得慕廣寒額角突突跳。
忽然間,燕止拱手:“月華城主,後會有期。”
慕廣寒:“……”
旁邊衛兵想去追,他攔住:“我們與西涼軍打到如今這個地步,已經盡了全力,也算大獲全勝。眼下最好穩住所得,不必再貪多涉險、節外生枝。”
縱不甘心,還是害怕貓膩。
算了。
一炷香後。
何常祺:“他們……就這麽放咱們走了?我還以為……必有一場……生死惡戰。”
燕止:“月華城主懷疑我拿自己做餌,後有伏兵。”
何常祺:“那你有嗎?”
燕止:“沒有。”
何常祺:“……”
本來有,誰知道趙紅藥去哪了?好在他的烏兔日行千裏,多馱何常祺一個也不嫌多。
就算月華城主反應過來,也追不到了。
烏兔又跑了一會兒,何常祺苦笑:“今日大敗,咱們回去要如何交代?”
是你大敗,不是咱們。
但燕止并沒有立刻把自己摘出去:“放心,先找人給你療傷,此戰是兩位世子一意孤行、闖下大禍,與何氏無關。”
何常祺:“我年紀小,在家裏人微言輕。你打錯主意了。”
燕止失笑。
“紅藥、遠廖他們常說,小時候愛同你一起玩,可惜我來晚了,沒能與你們當上兒時的玩伴,但我自信沒有救錯人。”
何常祺沒再說什麽。
半晌:“困了,睡一會兒。”
燕止笑笑。
西涼最難啃的一塊骨頭,終于松了。
……
後來,燕王與月華城主都挺後悔。
燕止後悔,是因為他只跑了一炷香的路,就遇到了灰頭土臉、翻着白眼的趙紅藥。她那一路是被月華城主麾下文隽部伏擊了,但對方也不敢正面硬打,騷擾了就跑。
她只比原定時間遲了半個時辰。
也就是說,倘若燕王能多拖延半個時辰,西涼軍即将包抄月華城主、大獲全勝了。
慕廣寒也後悔。
燕王一溜煙跑沒影,說明并不是設計好了勾引他去追,是真跑。
難以想象那人一臉淡定,全是虛張聲勢。
也怪他。當時他這邊的可是一整個玄璋的萬人随州軍,而對面就兩個人。當時他若咬咬牙,真就萬人齊上,燕王就算再能打,他就不信能讓他跑了!
兩邊各自嘆氣。
說白了,戰場上哪有什麽常勝和不敗。
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豪賭而已。
拿全部力氣去賭,未必能贏。
但不敢賭的結果,往往就是後悔。
這一點,倒莫名和談感情很像。慕廣寒搖搖頭,如果真的像,他也不至于在戰場不敗,而情場上就沒勝過。
……
随後的幾日,洛州結算戰果,各種贏麻。
西涼退兵,與西涼鬥得兩敗俱傷的盟軍也灰溜溜回去了,洛南栀已收複池城外圍全部失地,正在部署城防。儀州江南的五座大城也盡納洛州。
邵霄淩也完好無損回來了。
官方上的說法是,“少主人機智勇猛自己從西涼那邊越獄出逃千裏走單騎”,引來衆人喝彩,洛州說書先生們甚至已經編好了驚險刺激的故事。
只是西涼夥食不太行,邵霄淩餓瘦了些許。
錢奎心疼地抱着他嗷嗷大哭。
洛州少主倒是心大,拍拍錢奎,笑兮兮給慕廣寒他使眼色:喂,我厲害吧?
嗯,厲害,做得很好。
慕廣寒看着他,也笑笑,眼眶微微發熱。
都不怪他,這是什麽樣的信任。
邵霄淩回來第二天,師遠廖也“機智勇猛”地越獄了。
洛州這邊象征性的追了一下,就算了。
出征時的十萬湊數洛州兵,經過這兩個月的實戰,已經成了一支經驗豐富的精兵。
額外收獲,還有随州十萬精兵,将領文隽。拓跋部五萬人,将領拓跋星雨。從西涼繳獲的大批糧草,以及南越王送的大批軍備與船只。
玄璋雖然還是随州将領,但作為此次随州唯一打贏的戰将,還帶回了叛徒首級,一定會有高升,從此将有更多軍權在手,成為月華城主的随州內應。
要知道,洛州和東澤紀散宜的領地之間,就只隔着随州。
有朝一日随州到手,小半壁江山,就能連起來了……
……
點完戰利品,慕廣寒又去弄各個城池的新城防。
要是可以,真想讓阿鈴去駐守天昌城啊。那裏與西涼所占之地只有一水之隔,只有她随機應變守得住。
他總是忘記阿鈴是烏恒将領,唉。
慕廣寒就這麽日日忙着,熱火朝天。
楚丹樨:“主人,您……大病未愈,該多休息。”
慕廣寒聽他這話時,正抱着一堆圖紙要去跟衆将領商議:“我不困。”
楚丹樨不依不饒,一把攔住他:“主人,您已有幾天幾夜沒睡了?”
……
慕廣寒倒也想睡。
只是最近倒了大黴,日日夢魇纏身。
一閉眼,就是傅朱贏那張死不瞑目的臉。
指責、怨恨他,萦繞不去,怪他們相識之時就已在東澤有了數座城池卻裝作貧窮游醫不肯坦誠相告。怨他翻臉無情、殺害舊愛、冰冷無情。
慕廣寒無奈。
是是是,他最大的錯,竟是當初沒能第一時間将一切利用價值攤開給小乞丐看,讓他放心。這個人無比好用,不需要再去高攀別人。
傅朱贏給他鬧了幾天鬼,連帶着死了八百輩子的夏錦熏也來了。
當年夏錦熏是東澤錦繡城城主,說喜歡他,卻只拿讓他做真正所愛之人的替身……後面的一些事情,他已不想再回憶起,總之夏錦熏算是他第一個失手弄死的舊愛吧。
那時他還年輕,一腔柔軟炙熱,不像如今這般麻木不仁。
以至夢魇,後來纏了他許多年。
一度讓他痛苦萬分,懷疑很多事情。
而今倒是懶得再懷疑了。
日子久了,發現那些人的怨的,本質都是他的“表裏不一”。
他以前喜歡一個人時,總是情不自禁太舔,以至于看起來往往無可救藥地一往情深。而當那些人想要狠狠将他物盡其用,卻陡然發現他私底下其實始終留有一分清醒時,就會怨恨他。
他過去的所有“喜歡”,統統成了欺騙、虛僞、罪大惡極。
但其實,在這世上,漂亮的人,可愛的人,很多都可以清醒自持,照樣有人追捧、受到優待。
唯有他會被記恨。
說明了什麽?他們覺得他不配。
不配被平等對待,就只配感恩戴德、乖乖被騙,将擁有的一切交出來,然後死掉倍受懷念。
着實荒謬。
也真的好累。
……
過幾天,慕廣寒百無聊賴,去給幾位早登極樂的舊愛燒了點紙錢。
沒有圖心安的意思,只是試一試,看看有些人能不能乖乖拿錢走。
他燒的時候,楚丹樨一直心疼地看着他。
“阿寒……你別,別為那種人自苦,不值得。”
慕廣寒笑笑。
他還真不是自苦。
因為他确實已經仁至義盡了,不然要他怎麽辦?
顧念舊情,任人要挾?讓傅朱贏好好活着,待他有朝一日對方污他通敵西涼、将他與紀散宜的關系昭告天下?
還是不殺他,但為了讓他徹底閉嘴,毒啞他,挑斷手筋腳筋?
已說過讓他走了,是他自己不走。
其實死了有時候也解脫,總好過另一些人,想死死不掉、想活又活不成。
……
慕廣寒是真的不難過。
卻不知怎麽回事。那日紙沒燒完,自己先吐血昏倒了。
這次夢裏,倒是沒有夢魇,荀青尾來找他。
慕廣寒:“……”
他望向夢裏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我是又死了嗎?”
荀青尾嘆氣:“沒,這是夢。但散宜有些擔心你,讓吾來看看你。你近來,似乎不是太好。”
小狐貍有老婆,日常守男德。
雖然心疼主人,也不能伸手抱抱他。每每此刻,他就自己團成一團,成了一只火紅的毛團狐貍,圓潤地滾過去給月華城主撸。
慕廣寒各種揉毛團:“我沒事。”
“只是……”
只是懷念年輕時,一腔熱忱,義無反顧。
哪怕一次又一次的殘酷現實都在告訴他夠了,這輩子就這樣了,不必再奢求,不要再嘗試。還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總能撐到最後。
可最近,卻是真的有些累了。
“也許,身為祭品,就該好好做一個祭品。”
接受命運,放棄掙紮。
回月華城,混吃等死。無需一定要在既定的命運裏掙紮做出點什麽,又或者努力扒拉一絲絲可能并無意義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