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話雖如此。

慕廣寒病恹恹地厭了幾天的世,各種亂七八糟的沒勁想法。卻在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又好了。

許是太陽透過窗子照在手心,暖洋洋的,讓他恍恍惚惚、百無聊賴、翻來覆去、又饒有興趣地捕捉了一會兒,心情不錯。

又也許是小小少主端了碧玉清粥來看他,九歲的男孩粉妝玉琢,聲音嫩筍一般俏生生,鮮活可愛至極。

他好像歷來如此。

每回想要算了,又總能找到理由讓自己重新覺得人生在世……也還湊合。

邵明月一雙眼睛清透認真,白瓷碗裏熱氣騰騰的粥攪啊攪:“師父父,多吃一點才能好得快,我喂你,我吹,我吹,來,啊——”

慕廣寒垂眸,一口軟糯吞下去。

暖陽照着後背,胃裏也很是熨帖。

日子總體不怎麽甜,但偶爾一些細碎溫情,又很入心。

一會兒,洛州少主邵霄淩大步流星,也跟着進來了。他本來在西涼關了幾天餓瘦了一些,這下回營幾日大魚大肉,很快又吃回了曾經的容姿俊朗、意氣風發。

此刻,他興沖沖抱着個托盤,上面琳琅擺放許多衣飾物件。

然而一進屋看見慕廣寒,立即就是一個大大的皺眉,撥浪鼓一樣搖頭:“不行不行,阿寒,你這副模樣得好好地在這多住兩天養一養,才好回去見南栀!”

西涼的鷹都跟着軍隊撤走了,洛州的信鴿也總算能飛來。

前幾日,洛南栀安頓好了池城外的城防,已先一步回了州府安沐城。昨日,慕廣寒還接到了他的親筆信。

洛南栀的書信一如既往素雅的信紙,優美的筆跡,栀子花的幽香,“于府邸恭候月華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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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霄淩:“我啊,雖與南栀從小一同長大,知他從不以貌取人……”

但不在乎樣貌,也得有個限度。

邵霄淩伸手,捏過慕廣寒的臉,幾乎貼着鼻子,皺眉上上下下瞅啊瞅。

偷偷替他愁。

回想初見之時,月華城主雖一半毀容,好歹剩下半張臉還可以一看。

可自打連着兩次月圓之夜發病之後,他這毒紋久久不退、整張臉都斑斑駁駁的模樣就變得越來越久。上次倒還好,五六天就褪得差不多,這次卻是已經五六天過去了基本沒見好!

是是是。

南栀是修清心道、素來品質高雅,不在乎世俗眼光。

但也不至于是個十全聖人吧。

就算是要為了洛州默默躺平,邵霄淩推人及己——就阿寒之前那個樣子,換做是他,吹了蠟燭躺也就躺了。

可如今這副模樣,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

慕廣寒并未告訴邵霄淩,其實,他的心境早與之前不同。

哪怕拿到洛南栀的書信,也沒有欣喜,沒有期待,沒有雀躍。一片平鏡無波。

什麽感覺都沒有。

這種空蕩蕩,讓他有些難過。

回想以前,不管每一次摔得有多慘,下一次還是會毫無顧忌地繼續努力嘗試和新美人貼貼。義無反顧、一往無前。總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在徹底絕望之前總能滿懷希望。

很蠢,他知道,但至少勇敢燦爛。

這幾年倒是越發麻木、想做也做不到了。

……

邵霄淩一向大大咧咧,哪能體察到這等細微情緒。

連着幾日,他都沉浸在跟錢奎樂呵呵地算着這次到底收複多少失地、賺了多少錢糧,順帶自豪回憶“洛州少主一頭獨狼在西涼敵營做人質”的大無畏峥嵘歲月中。

除此之外,就是籌劃着怎麽給月華城主搞個衣錦還鄉的大排場。

洛州好容易揚眉吐氣、百姓振奮,怎能不大肆慶祝?

至少得比上一回十裏紅妝更排面吧!

說幹就幹,人還在儀州,就忙不疊先替月華城主選了一套華麗萬分的金青炫彩大鳳尾禮物,順帶各種金燦燦、亮閃閃的飾品,連束發的發冠都選了又大又重又閃的,保證一裏開外亮瞎眼。

哎,總歸,人靠衣裝。

臉若實在救不了,好歹在“背影俊朗”這點上下下功夫,能幫打扮一點是一點!

于是,邵明月喂完了飯,邵霄淩就開始擺弄床上的人,那比孔雀羽還要絢爛華麗的金銀絲珍珠墜鑽新衣服,各種在他身上比劃。

“唔,袖子似乎長了些,得改。”

“顏色倒是很襯。”

“阿寒你原來如此和這種最大最閃的寶石相襯,我再給你多訂幾件!”

“……”

慕廣寒無奈,由他擺弄。

擺弄着擺弄着,邵霄淩忽然臉色一變:“喂喂喂,阿寒,你手指……怎麽,又在滲血?”

慕廣寒從小各種傷病習慣了,後來身上一些小病小痛都常常感覺不到,此刻循着邵霄淩震驚的眼神看去,果然手指的繃帶下面竟隐隐透出血污。

他愣了愣,随即,只覺胸口悶痛。

噗——一口血,眼前一下黑了。

片刻死寂,時光靜止。耳邊,邵霄淩一邊謀殺般地拼命晃他,一邊殺豬般嗷嗷地慘嚎着喊醫者。

慕廣寒發誓,他絕不是故意吓唬人。

非要說的話,這是正常現象。

距離命中注定死掉的那天越近,他的身體就會越差,這是月華城主的宿命。

也沒什麽不好。

他曾聽過有一個說法,所謂“生老病死”,“生死”中間還要隔着個“老病”,好像很是殘忍。但如若沒有那個老病,一個人年紀輕輕、好端端絢爛地活着,親朋環繞愛人在側,毫無征兆死了,大概只更殘忍。

反倒像他這般,先難看、虛弱,到時也能少些留戀。

他這次吐血後,又昏迷了半日,很無奈醒來前還聽了一場二世祖與侍衛的大争吵。

邵霄淩嘴沒遮攔,噼裏啪啦怪侍衛貼身照顧不周。後來侍衛也急了,咬牙反駁若非月華城主為護洛州南征北戰夜不能寐、又在戰場被燕王所傷,身體又怎會弄成這樣?

最後邵霄淩被怼得不做聲了。

再然後,來了個老年醫者。據說是當地名醫,把了脈之後長嘆一聲:“其實,此人身子倒也沒虛到油盡燈枯的地步,開點好的湯藥,尚且能補。”

“屢屢吐血,是因心事過重。”

“心病……嗨,還是得自己想開。”

邵霄淩和楚丹樨聽說還能補,雙雙松了一口氣,反而是昏昏沉沉的慕廣寒皺了眉。

心病?

胡說。他哪兒來的什麽心病?

……

又休了幾日,慕廣寒總算能下床了。

楚丹樨不知是不是那日被洛州少主怪“照顧不周”怪出了陰影,分明臉色比從前更加謹小慎微、卑微蒼白、每天亦步亦趨緊跟、保護過度,弄得他渾身不自在。

日子已近立秋,天氣卻依舊炎夏般燥熱。

慕廣寒之前躺得都快長蘑菇,好了自然是到處浪。這日浪到江邊,只見江上往來船只多了許多,有的還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一問才知道,原來對岸的烏城在每年立秋這幾日,都要舉辦一個傳統而盛大的“玉秋祭”,不僅有傳統的夜市、放燈,還有各種各樣的買賣和戲法,十分值得一去。

慕廣寒:“哦?”

連日裏,老醫者千叮咛萬囑咐,都是“心病得需心藥醫”。

他被念得耳朵長繭子,又迫于邵氏父子眼神威壓,只好答應不再“諱疾忌醫”。既是如此,那不如遵醫囑,去對岸熱鬧集市逛逛,吃點好的,治治心病。

說去就去。

當天中午,他就跑去江邊和船家談好包下了一條小船。黃昏時依約上了船:“我要一個人去對岸燈火繁華處散散心,你別跟着。”

“主人……”

楚丹樨當然不同意。

黃昏江邊,兩人拉鋸。

慕廣寒:“你還知道我是‘主人’?我的話你不聽?”

楚丹樨垂眸:“可是阿寒,你身體還沒好全,萬一又吐血,何況那邊人多而雜,若是遇上什麽壞人……”

慕廣寒:“遇上又如何,你明知我反正死不了。”

結果,他不這麽說還好,一說,楚丹樨如遭雷擊,臉色瞬間一片隐忍慘白。

“阿寒。”

“你別這樣,”他呼吸艱澀,“你、你別……”

慕廣寒不再理他,徑直上傳。誰知下一刻,竟被侍衛從身後一把抱住。

“阿寒……”

那人緊緊箍住他,聲音微微顫抖:“阿寒,若是外面這麽些年,你都不開心,倒不如,我們回去,跟我……回月華城,這外面的紛争,咱們都不管了。咱們回家,我日日照顧你,陪着你,給你做好吃的,陪你游玩,好麽?”

慕廣寒嘆氣。

想來,這不是楚丹樨第一次跟他說這種話。而他一直都沒回去,想必每次的答案應該也都是一樣的。

不想回。

也不願回。

月華城是家,卻同時也是在他懵懂無知時,強加給他一生命運的枷鎖之地。有些事他不去深剖細想,卻不代表不曾失望、疑心過。

更不要說……

在他那被“浮光”根除抹去、模糊不清的殘餘印象裏,楚丹樨并非是如今這般并肩作戰、可以信賴的戰友,而只是一個讓他很不開心的人。

這個印象雖模糊,但多半不是錯覺。

前幾日吐血昏迷時,楚丹樨還曾低聲喃喃把頭埋在他頸間,“都是我的錯,阿寒,若是我當初……”

當初,什麽呢?

他已不願深究,反正轉頭也又會忘。

無非又是一次令人沮喪難過的“一廂情願不得善終”的事情罷了。

唉。

小船順流而下。

離河對岸越來越近,就越能清楚看到那繁華的水畔的烏城上,一片紅色燈籠繁華。

琵琶聲聲與歌謠婉轉輕慢,很是煙火氣。慕廣寒低下頭,又見河面上已經有不少許願的蓮花小燈已經順流而下,有的就漂浮在他船兒四周,有的在船前被點亮的河面浮光搖動、有如星海璀璨,而他正在其中。

真美。

他伸出手,撩撥了一下河水。

不顧繃帶下傷口被浸濕,撿起一只剛好飄過的小小小蓮花燈。

燈裏,兩張小小字條,一個濃墨重彩一點,看似男子的字跡——“此生得我娘子,夫複何求”,旁邊是女子娟秀的字跡——“願與夫君同心,白首不離”。

兩廂情願,共放一燈。

啧,多甜蜜。

慕廣寒不自覺羨慕地揚起唇角,繼而卻又被香味吸引擡起頭:“對面的船家,烤魚賣嗎?”

他将蓮花燈放回水中,從對面路過船拿了一條現烤的魚。烤魚好吃,又香又酥,比蓮花燈實用,蓮花燈上的字條再甜膩,又不能啃、又不管飽。

一切都好。

只在快要靠岸時,又反應過來一件糟心事——這烏城之所以能繁華平和、百姓安居。究其原因,因為它并不屬于儀州,所以未被此次戰亂波及。

不屬儀州,它屬哪呢?

它屬于……和儀州一水相隔烏恒的地界。

烏恒,衛留夷的地盤。

慕廣寒:“……”

說起來,他當時的發誓,是“此生再也不踏入烏恒州府郢都”,還是“再不踏入整個烏恒”來着……?

但無論如何,熱鬧水邊街市,已在眼前。

來都來了,沒道理不下船。

管他什麽誓言呢。

慕廣寒一下船,水邊賣桂花糕的娘子就迎上來,她戴着一只狐貍面具,聽聲音甜甜的:“哎~公子這一身好打扮,嘗嘗倩娘桂花糕?甜鹹都有,烏城招牌!”

慕廣寒嘗了一塊。

又甜又糯,确實美味,就買了兩包。

衛留夷已經回烏恒了,是前幾日被阿鈴給硬生生拖回去的。

走前還來找過他,結果被邵霄淩開口洋洋灑灑怼了一通,什麽也沒能說,只留下了一封書信,淡淡牡丹香。

慕廣寒沒有拆。

不想看。

傅朱贏的死,最該被殺雞吓猴以儆效尤的本來就不是西涼何常祺,而是衛留夷。

月華城主翻臉無情,前任都殺。

阿鈴最為警覺,火速拉着衛留夷跑了。

然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烏恒就在洛州邊上。借了糧草又如何,弱州無外交,成天被一把利劍懸在頭頂,估計烏恒侯最近的心情也是不太好。

慕廣寒垂眸笑笑。

看,他也給了那人機會,讓他權衡。希望衛留夷這次能做出正确決定。若是可以,他是真的不想又跟前任走到非殺不可那的一步,好像他為人多兇殘。

唉。

算了。

……

很快,慕廣寒人已踏入市集最繁華處。

買買買,吃吃吃,走走走,滿眼琳琅。只有一個問題——他越發覺得自己不是在南越,而是捅進了西涼老窩。

街上竟有那麽多人畫了繪面,幾乎一半人都頂着一張畫臉。其餘一些沒有畫臉的人,則多和之前賣他桂花糕的老板娘一樣,戴着各種各樣的面具。

耳邊,小販叫他:“喲,這位公子,您的扮相很是不俗呀。”

慕廣寒:“……”

他根本沒有“扮相”。

他來之前,并不知道這烏城“玉秋祭”的習俗,是各家各戶都喜歡以各種誇張奇怪打扮上街的。因此,他就只是在臉上草草包裹了層繃帶,就過來了。

這年頭,戰亂多。

受傷而裹得嚴嚴實實的人,走在街上不特別奇怪。反倒是他平日裏戴那一張金面具,在人群中未免太過顯眼。

他怎能想到,面具倒是在這“玉秋祭”很正常!反而他裹成這樣,倒是會引來不少同情的目光——

這人既受傷嚴重,又沒錢買裝飾。

唉,可憐。

早知道他就一如往常戴面具過來了!

小販繼續吆喝:“客官,這扮相雖好,但今日過節,加上面具更是喜慶。不如來我攤上挑挑?瞧,這兔子好看,最适合客官,我給您打折!”

說着,不由分說往慕廣寒手裏塞了個兔子面具。

“……”

還偏生還是個三瓣嘴的花兔子!

慕廣寒一時陰影都出來了,卻拗不過那小販熱情似火、一定要做成這單生意。随即天公也幫襯他,淅淅瀝瀝的開始下起雨。那小販嘿嘿一笑:“客官,巧了,我也賣傘”。

最後慕廣寒買了把傘。

一把兔兔傘。

真不知道老板為何那麽喜歡兔。

江南多雨。細雨之中,街上行人并不介意,小販們也個個撐起雨棚,依舊繁華嘈雜。他亦撐着傘,沿街繼續逛,前面一大戶人家張燈結彩辦婚宴,熱鬧非凡。

他在那處駐足了一會兒,聽人們說這新郎新婦的故事。那是一個青梅竹馬、郎才女貌、門當戶對、佳偶天成的故事。男子是當地官宦世家,去年高中後得了不錯官職,女子又書香門第,才情出衆、又貌美如花,兩家都對女子寵愛,也為此婚事滿意至極,立刻替新人置辦了這新戶宅院。家中香車寶馬、仆從婢女一應俱全。兩人亦是從小感情篤厚,如今得償所願、舉案齊眉,簡直圓滿無缺。

慕廣寒:“……”

他一邊嚼桂花糕,一邊聽完了一整個別人雙雙命好的故事。

好在八卦路人說完此故事,對着婚宴宅邸的另一半華麗的人偶戲臺,又接着說了另一個故事。

對面人偶戲臺上,幾個非常漂亮、以假亂真的人偶,正在吱吱呀呀跳着舞。據說隔壁員外郎家的兒子也是風流少年郎,卻因對心上人求而不得而人瘋了,後來花千金買回去了一只跟心上人一模一樣的人偶,每日對着那人偶打扮梳妝,抱它入眠。

慕廣寒:“…………”

路人:“哎,故事悲慘,令人不忍卒聽。”

确實悲慘。但慕廣寒偷偷多看了幾眼那人偶,他……竟有點能理解那故事中的瘋子。

因為人偶确實做得精致,以假亂真。要不是那麽大不好藏,他說不定也買回去一個,每天抱着入睡。

當然肯定不能真買,會顯得月華城主腦子不太正常。

但,想要。

想要能有什麽人屬于自己、抱在懷裏,哪怕其實是個冰冷的死物。

因為,是真的,孤獨。

……

慕廣寒其實,完全清楚自己的心病在哪。

倘若他小時候能不是孤兒,而是有爹娘疼愛、有爹娘撐腰。或許他就能在長大後更能挺直腰杆,專注這世上他真正擅長的事情。而不至于無可救藥地缺人疼又自卑,無論心裏知道多麽不切實際,還是渴望有生之年能找到一個“歸宿”。

但偏偏他沒有。

沒有人愛他,沒有人願意看看他、抱抱他、暖暖他。

于是那個空洞,越來越大。大得別人給他一點點好,他就感恩戴德是人是鬼分不清。一次次努力付出,盡力去幫別人、給對方最需要的,填補對方的世界,想要以此換取別人的喜歡。結果可笑的是,他以為可以真心換真心的事,卻永遠換不到,永遠不得善終。

以至于後來,也漸漸地灰心了。

從不求回報、全心全意地付出和等待,逐漸變作默默保持一分清醒,甚至三五分清醒。一邊凄凄慘慘地等着,一邊順帶手查查對方勢力、看看對方城防、挖挖對方下屬。

……這像話嗎?

更不像話的是,反抗能力越來越強,不止一次與舊愛反目成仇。

然後,一座城、兩座城,一個州,兩個州。得非所願願非所得,小半壁江山到手,雖然事實上确實是“談戀愛沒談成不得已拿到的”,但這話說出去誰能信?

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以至于身在其中,也漸漸地,一點點地變了。當年,能夠無底線縱容夏錦熏,也能徒勞地等傅朱贏和顧蘇枋,可後來遇到衛留夷,他其實見勢不對他就早早想跑了,只是不小心沒有跑掉而已。

而眼下,再到洛南栀。

洛南栀從未曾做錯任何事,可他竟無法控制地滿腦子都是防備,那人不像邵霄淩一樣傻乎乎,會真的歡迎他麽?會不會覺得他功勞太高太得民心而心生防備?會不會正在盤算什麽計謀把他擠出洛州?

一腔熱忱的阿寒,好像再也回不來了。

明明還沒死心,卻又因為實在沒有力氣了,變得異常清醒。

這種心灰意冷,大概就是他如今的心病。

不抱有幻想,才能無堅不摧、所向披靡。

可不抱有幻想,那所有幻想的事情,就再沒有一絲絲發生的可能性了。

這真是人生中的究極兩難。他也想過很多辦法,也想過找尋別的東西填補那空洞——比如教養可愛的小小少主。可看着邵霄淩和明月之間那樣血緣相關的叔侄默契,他又知道自己永遠插不進去。又比如以前,他也曾經想要說服自己,他有荀青尾和紀散宜其實就夠了,有可以真心信任的朋友足矣。

可無奈,那倆又是戀人。

一邊給他左擁右抱,一邊人家倆暗戳戳甜甜蜜蜜,真好友每天給他紮刀。

以至于,如今人生在世,唯一真實的快樂……

是和燕王鬥。

這也太悲慘了。

一陣大風,吹翻了他的兔兔傘。也吹得本就疲倦嘆氣淋得濕漉漉的月華城主躲到旁邊一個回廊涼亭下避雨。

桂花糕涼了,他人也有點兒冷。

整個人團在涼亭角落修傘,正苦笑着修不好了,忽然耳邊響起一個聲音:“這場大雨,有這般讓兄臺不悅?”

那人伸出手,指尖修長:“我本以為,這是一場知時節的好雨。”

“畢竟,秋雨過後,立刻種菘,應能長得很好。這樣過冬時豐收儲存,百姓一冬都不會忍饑挨餓。”

菘,南越這邊叫大白菜。

北邊才叫菘。

慕廣寒有些恍惚,緩緩擡起眼去。

亭子明滅的紅色燈籠,烏黑長發下,生生照映出一張長發遮面的花兔子臉,沖他露齒而笑。

那一瞬間月華城主毛骨悚然,還以為看到了西涼王。

但還好,這并不是他今日第一回 被吓。

之前在市集上,他已至少看到了七八十來個“西涼王”——在玉秋祭上的扮裝也是百姓們喜聞樂見的餘興節目,有人扮得很是拙劣,面粉糊在頭上、兔子也沒畫對,身材也矮了些。但有的卻是極逼真,以假亂真的銀絲,精致的兔臉,就連金色卯辰戟也仿了個九成。

又身材高挑、器宇軒昂,往那一站,路過的人都贊“太像!”他家夫人就在旁邊,全程抱着丈夫的手臂得意洋洋。

如今這個,也像,只是沒染銀發。

好在真正的西涼王無論如何都不該在此。此次西涼大敗,那麽多事,他得着回去處理……

正這麽想着,慕廣寒目光一滞。

只見雨絲落在那人手掌,他手指修長,分外好看。左手的食指、無名指,分別戴了兩枚眼熟的戒指。

而之所以少了一枚,可能因為拇指的扳指,之前某日被人給摸走了。

“……”

“…………”

慕廣寒二度毛骨悚然,這次是真悚然。

那一刻,唯一的念想,別認出我,別認出我,可千萬別認出是我啊!!!

一邊腦內瘋狂垂死掙紮,一邊又安慰自己——應該還能茍一下?

西涼王是看過的臉,也看過他戴面具的模樣。但像他此刻這種整張臉裹得像個粽子的樣子,說真的,把他扔到荀青尾面前,小狐貍恐怕都要認半天。

何況他身上又沒有什麽顯眼的信物。

也許運氣好的話,就只是一場萍水相逢?

……

片刻之後。

萍水相逢,變成了被迫拼桌。

燕王替他修好了傘,“既是有緣,我請兄臺共飲一杯”,随即不顧他的反對,就将他生拉硬拽去了烏城最好的臨江酒樓包間,燕王請客,點了一壺上好的桂花酒。

難纏的敵人是良藥。

一出場,月華城主藥到病除。

深深反省自己适才的孤獨寂寞冷、悲風傷月都實在太過矯情了,要是可以重新選擇,今晚他絕不一個人來這鬼地方送人頭。

為今之計,只有假笑。

“在下慕容望舒,東澤游醫,幸會幸會。”機智如他,從和燕王第一句交談,就絲滑地僞裝了濃重的東澤口音,雖然很可能并沒有什麽用。

燕王:“顧野兔,西涼……商人。”

“……”

化名都是兔,他有多愛兔???

月華城主如坐針氈。

飲酒一杯,開始上菜。為轉移西涼王的注意,他只能硬着頭皮侃侃而談,這個菜在東澤叫什麽,那個菜在東澤應該怎麽稱呼,東澤的風土人情,為醫者的種種不易。如此這般詳盡,誰能不信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東澤游醫?

“對了,既是有緣,望舒不如免費替兄臺號個脈。”

燕王大方把手伸了出來。

慕廣寒:“實在是脈象強勁有力,兔兄好身體。”

燕止:“不,還是月華城主好興致,佯裝把脈,偷偷在下什麽毒呢?”

慕廣寒:“……”

慕廣寒:“…………”

若是可能,他也不想如此卑鄙,但明知打不過總得想法子牽制!

總不能真的送人頭。

西涼王倒像是渾然不懼,輕笑一聲:“城主莫怕。今日既是萍水相逢,你是望舒,我是田間野兔,不作其他。”

“只不過,當年的笨野兔一頭撞在木樁上,從此有了‘守株待兔’。不知今日田間野兔若是被城主麻翻了,民間又會有什麽新詞兒?”

正說着,小二又來上菜了。

“客官,來嘞——洛州那邊大勝以後風靡的新菜式,本店剛剛學來,上好的‘月華城主麻辣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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