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等慕廣寒真正意識到,那暈眩不是因為他蹲太久,而是“心病”導致的頻繁吐血時,已經太遲了。
翻湧的腥甜,一陣又一陣湧上喉頭。
天旋地轉中,有聲音叫他,随即一雙手将他攔腰抱起。他一會兒覺得自己是個死沉死沉的麻袋,一會兒又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只舞臺上的破爛人偶,因為壞掉了,四肢一晃一晃的。
人偶被西涼王扛起來,但即使到了西涼,依舊不服。
于是每日給西涼王使絆子。
鬥嘴、逃跑,雞飛狗跳。
“哈……哈哈哈,”他在夢裏忍不住笑起來,“咳……咳咳……”
烏城客棧。
客房本是剛新修的,一大片竹題陳設,雕窗屏風一應俱全、幹淨雅致。此刻全被血污弄髒了,但小二卻一句廢話也未多說。
燕止皺眉:“郎中還沒到嗎?”
小二點頭哈腰:“去請了,住得遠些,就來,馬上到!”
雖說是三更半夜,但誰讓這位兔子臉大爺有錢啊。大手一揮就給了一錠金子,保管多遠的名醫都能來!
給這麽多,如此急躁。
又不顧血污染身,一直替那人擦拭,還将人抱了起來。
多半是心上人。
但其實,燕止抱他,只因打仗打多了,知道失血之人要保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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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也不由低低嘆了口氣。
……過去那些年,他見過月華城主多次,次次神氣活現。今年卻是怎麽了?竟真像何常祺說的一樣,病得不輕。
可明明都冷得整個人蜷縮成那樣,竟又在那吃吃笑,不知在笑什麽。
燕止垂眸。
想起月色初上,烏城市集,他一路跟着他,想看他何時能發現自己。
結果卻是看他一路游玩、走神、落寞、強顏歡笑。
都說月華城是北幽昆侖鏡一處不同亂世、平靜無争的桃源仙澤。歷代城主也皆是才貌雙全、氣運過人、逍遙快活、康健順遂。
為何此人卻是多傷多病,也不似快活模樣。
……
西涼獅虎城。
今晚趙紅藥在宣蘿蕤的府邸睡。宣蘿蕤的閨房外栽滿了綠竹、屋內則滿是書卷,到處濃墨淡香,與趙紅藥那打打殺殺金碧輝煌的閨房截然不同。
宣蘿蕤喜好風雅,睡前總要研墨臨幾幅字。
“啊?你剛說什麽?”
“我說,與其辛苦游說,燕王倒還不如遵循‘舊俗’,直接将人敲暈了扛回來。”
當然,她也只是随口瞎說而已。
欺男霸女,一向是西涼天性。甚至兩代之前還有‘搶親習俗’,年輕人看上了誰,無論男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打暈拖回家先生米煮成熟飯再說。
管對方願不願意呢?
能拖回家就是本事。甚至時至今日,一些偏遠城鎮都還有類似習俗。就連趙紅藥到了婚齡時,她哥也是這麽說的:“你哪天看上了誰,跟哥說,哥負責給你搶回來。”
當然,想要欺霸月華城主,卻是說笑了。
除非搶個死的回來,絕對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她這麽想着卻見宣蘿蕤發呆。
“怎麽?”
“我……我突然有靈感了!”
趙紅藥:“啊?”
……
半個時辰後,趙紅藥一身香香沐浴完畢。
而她的閨蜜,從她入浴前就開始心無旁骛奮筆疾書,直到她洗完了,還在埋頭刷刷狂寫。
西涼氣候幹燥,她一邊擦晾長發,一邊湊過去:“才這一會兒,你就寫了那麽多?”
宣蘿蕤:“文思泉湧。”
“但也就只來及寫了個大概,你瞧。”
趙紅藥湊過去瞧。
瞧。
瞧。
好家夥。
短短半個時辰,宣蘿蕤竟以西涼王“巧取豪奪、生米煮成熟飯”為開頭,編了一個完整的月華城主被搶回西涼,兩人從狗血互虐到先婚後愛,最終劫掠變合奸,随後百般寵溺、千種溫柔,一起成就大業的故事大概!
趙紅藥一邊默默驚嘆,一邊偷偷皺眉。
怪她天生沒有什麽少女情懷,“‘初夜以後,霸道高冷淡漠無心的西涼王……跌落凡塵,性格大變???”
“每日望向城主眼神溫柔如水,時刻抱抱、到處貼貼,各類甜言蜜語無師自通信手拈來,見他與別人笑醋成酸魚,日日想他所想、愛他所愛、煞費苦心只為哄他一朝展顏’????”
這一字一句地讀出來,實屬自我折磨。
趙紅藥一言難盡:“別的不說。就你這寫的這人,也完全不像咱們燕王啊!”
甜寵。昵稱。滿心滿眼。肌膚接觸。
還買好吃的,興奮地抱着轉圈圈,狗狗一樣蹲偶遇,處處給月華城主撐腰。
這玩意兒哪一點點有燕王一分一毫的影子了?
更別說還狂揍月華城主前任,各種節日紀念日送東西逛街,事事商量不吵架,拼命喝醋,拼命做,三天三夜不下床……
嚯。直接給冷漠無情的燕王換了個芯子。
趙紅藥:“不是我說,倘若有朝一日他真能變成你書裏這樣,哪怕只符合一條。我立馬拿着鞭子抽趕師遠廖去獅虎集市倒立高歌,再讓我哥當街給我搶個小夫郎回家原地成婚,說到做到!”
宣蘿蕤:“……”
“我知眼下是不太像,但紅藥你有所不知。”
“一般越是無情無趣、看似無心之人,一旦墜入情網,才越是讓人目瞪口呆。這就叫物極必反,老房子着火,向來如此。”
趙紅藥冷笑一聲,不屑一顧。
這些年,她在燕王身邊,還是比別人了解他多些——那樣一個‘沒有過去’卻依舊可以肆意妄為的人,你指望他在這人世間上,還能找到什麽讓他動心留戀的?
呵,想多了。
人盡皆知,燕止是六年前在誤闖前王狩獵宴時,被意外捉的。
當時的他,失憶,混沌,渾渾噩噩。
整個人眼神迷茫,像一只單純的獸。
按說王室不該收留這般來歷不明之人。可誰讓他一頭銀發,恰與前王所迷信的預言中“南邊銀發之人可破世代詛咒”相重合,于是王上不管群臣反對也要将他帶回宮中。
西涼文字禮儀,那獸學得飛快。
待三個月後趙紅藥再見到他時,他已是一副意氣風發、無所顧忌的樣子,和現下模樣沒有太多區別。
但正因為如此,才叫人……深覺不适。
趙紅藥也是從小性格彪悍、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她自知那驕傲厲害,是來源于父母家人一直以來栽培與全族殷切的目光。
她的身後,一直有家族作為支柱。
可倘若讓她記憶全失,又一個人流落到陌生地方,她能像燕王這般的随遇而安,心無芥蒂,既不恐慌亦不懷疑,而像是無事發生一般,短短數月振作起來麽?
不僅如此,還自然而然融入其中,過起了日子。征戰、算計、奪權。只向前看從不回首。
怎麽可能?
但凡是個正常人,什麽都忘了該有多不安?定會拼命找尋自己的過去,又怎會那般毫不在乎!
除非他,根本沒有心。
……才會不在乎過去,亦不懂得害怕。
從種種跡象看來,燕止以前,應該也是出身高貴,才會被培養出那般武藝、不凡氣質、信手拈來的心機與本事。
但在趙紅藥眼裏,此人本質,就是金玉其外實則“沒有心”的野生動物。
外人看來,他會笑,會交朋友,也會皺眉。
看似有野心、懂打算,各種感情一應俱全,什麽也不缺。
只有偶爾的只言片語,露出本質。
權勢地位、名聲毀譽、人生成敗、乃至生死,他嘴上都想要,其實全都并不真的在乎。
……
客棧,烏城名醫總算到了。
慕廣寒一邊恍恍惚惚被捉住手腕把脈,一邊又一次雲裏霧裏,墜入了一個非常糟糕的夢。
夏錦熏、傅朱贏、顧蘇枋、衛留夷……還有很多故人。
他們都死了,一個個死不瞑目的怨恨臉。随即他低下頭,看到自己滿手黏膩滾燙的鮮血。
他尖叫了,但又好像沒有。
因為不是第一次做到這種夢,年輕時曾有很多年,都被噩夢纏身。經歷過一次次痛苦、哀嚎、心如刀割,如今早已經見怪不怪,只剩下心裏冰冷,空蕩蕩的。
像是植物鮮嫩的芯被剝空,只剩一具堅固軀殼。
“滾。”
那些幻象乖乖滾了,場景轉移,換成月華城無盡夜空的流月星輝之下。
習俗是,歷年歷代月華城主在臨近成年之時,都會踏出城去,到外面進行一次“巡禮”。
短則三年五年、長則十年二十年。
每一代月華城主,都曾用雙腳走遍大夏五州,看盡人間煙火,路上會去各地神殿寺廟拜拜,也嘗嘗為各方州侯領主留下只言片語的預言,沿途也做一些樂善好施之事,并懸壺濟世醫救一些有緣人。
歷代城主的機緣,據說都在這一段巡禮之路上。
有人交到一生摯友、遇見愛人。
有的則莫名做了生意、開起藥店。也有人出将為相、一生貢獻朝堂。還有的人閑着沒事在江湖武林闖蕩。
離家,山高憑魚躍,海闊任魚飛。
因此。他那時也滿懷希望與憧憬。
他這個人,從小就很奇怪的。
縱然在月華城十幾年來的待遇都是那種“被捧得高高在上但同時遭遇嫌棄或同情”,也始終沒能就此沮喪、心如死灰。
反而不僅拼命讀書,且心中滿是燃燒火焰。
月華城,人畢竟太少了。
又都守着這一方小小天地,難免封閉了些。可“外面”就不同了,外面人形形色色那麽多。等他出去,游歷天下,幫一些人、救一些人,或許就能交到不錯的朋友,也能遇到心上人常伴左右。
別的月華城主都有的東西,上天應該,多少有一點點公平吧。
可結果……
別的城主幫人救人,雖是廣結善緣、不圖回報,卻常常能遇到好報。別的城主遇到心上人,就能真心換真心、甜甜蜜蜜、至死不渝。
而他。
偏卻不知為何,有緣分能深入認識的,往往剝開皮囊僞裝後,只有滿篇腐爛的算計欲望、背信棄義、不擇手段、弱肉強食。
他被視作獵物,不止一次。
不是為人,而是獵物。
獵物不配有真心,只配做盤中餐。貪婪之人只想拆骨吃肉,沒有絲毫憐憫。
人心險惡。
漸漸把他弄得……也只能險惡了起來。
翻臉無情,滿手鮮血,懷疑與猜忌多了,再也變不回曾經一腔赤誠的樣子。
順帶着原本清透的願望,也就蒙塵了。
所以,還放什麽蓮花燈呢?
縱然身邊難得有人陪着,很開心。可蓮花燈裏朱墨所寫,也早已根本不是真實的願望。
真實的願望,是會被人嘲笑的。
被笑天真、愚蠢、不切實際,在這笑貧不笑娼的亂世之中還相信那種根本不存在的玩意兒——甚至那嘲笑的聲音裏面有他自己的。
他自己也不信了。
幻滅太多次,深知荒謬。
水面光華一晃。
不知為何,他又回到游船之上。他寫完了願望,輪到西涼王,那人下巴抵着他,悠悠閑閑寫寫畫畫了好一陣子。
慕廣寒垂眸笑笑,心不在焉接過花箋。
無論他寫了什麽,都不比他的“天下一統”更為霸氣。
“……”
“…………”
那張花箋上,西涼王畫了一個小小的月亮。
龍飛鳳舞寫了四個字——“心願得償”。
“我的願望,送給月華城主。希望城主的‘真實心願’,能夠得償。”
真實……心願。
有一個總能想你所想、處處攻心的宿敵,真的好笑又辛酸。
那一刻,慕廣寒久違的很想哭。
但是努力忍住了,十幾二十歲的時候,他還挺容易偷偷哭起來的。可後來遇到一個人,讓他真心實意的笑過痛過,後來他就再也不哭了
以至于此刻,半夢半醒間,他也拼命克制。
但,雖然努力克制了,如果他沒記錯,他應該還是難以抑制得發出了……被狠狠打了的狗一樣凄慘的嗚嗚聲音,以及不堪入耳的壓抑在喉嚨裏的鬼嚎。
有人用溫熱的布巾給他擦身子的手……停了停。
随即繼續,蹭過傷口時,尤其是身上被卯辰戟洞穿的傷,亦微微停留了片刻。
……
慕廣寒渾渾噩噩。
深覺得明日可能,大概,也許,再沒臉見人了。
後來更離奇的,是不知又過了多久,他那捂不熱的被子裏,忽然鑽進來一個滾燙鮮活的人。
慕廣寒知道不妥,還是幾乎是下意識地,去汲取一絲暖意。
因為實在好溫暖。
尤其是腰。
……練武之人,好腰是應該的。摟起來顯瘦,捏一捏又有肉。
他那一晚後來,終于做了個好夢。
林子裏螢火點點,他發現一只毛茸茸的巨型大兔子,短短的手腳,三瓣嘴。後來他趴在兔子的肚肚上睡着了。
……
隔日。
西涼王涵養出衆。
昨夜一概種種,他只字未提。只叫小二送了一碗燕窩粥上來。
燕止:“郎中說,你身子太虛,得多吃補品、多吃肉。”
慕廣寒:“……”
慕廣寒:“我、我自己來。”
甜甜的燕窩,卻有着食不知味。清早日光照得他恍恍惚惚,眼下也只能自己騙自己——
昨晚都是夢,沒有森林裏的大花兔,他沒有嚎,燕王也沒有用自己的身體給他取暖。
都只是夢。
畢竟萬一不是,那他真的需要一條地縫,鑽回洛州從此再不出來。
午後,碼頭。
燕王君子至極,一點不似傳說中的陰險狡詐。
竟能大度到“買賣不成仁義在”,乖乖陪月華城主等回去的船。
只是等着等着,河風拂過,他忽然道:“對了,有一件事,一直忘記告訴月華城主。”
“其實,我這人吧,百毒不侵。”
“……”
“……”
百毒,不侵。
月華城主十分窒息,努力保持微笑。
船呢。
船怎麽還不來,船快來啊!!!
“月華城的‘七日斷腸’和其他毒不一樣,什麽都能侵。”
燕止唇角勾了勾:“嗯,不過這月華城的‘七日斷腸’,聞起來實在像……江湖裏常見的‘大夢一場’。”
大夢一場,蒙汗藥的一種。
會讓中毒者癱軟爛醉,但藥不死人。
有些人體質應該确實是百毒不侵,不然,本該昨夜就中招躺下了。
……
事已至此,慕廣寒只能默默拉開距離,并維持最後的倔強:“燕王不信,七日以後自見分曉。”
燕止輕笑了一聲,随即伸手,一拉,一扯,突然就将他整個人扛了起來。
慕廣寒整個人都炸了,自由近在眼前,餘光都能看到船影漸近,無奈整個人離碼頭越來越遠!
“燕王三思!”
“咳……西涼王前途遠大,如此早早與我玉石俱焚,豈不可惜!”
燕王低笑:“不可惜,求之不得。”
“燕王,強扭的瓜不甜,也不解渴!快放開我,不然今後肯定後悔!”
燕止:“後悔?”
“後悔‘恨不相逢未嫁時’吧?”
“……”
慕廣寒這次是真的覺得自己這次被綁架定了,正努力尋思該怎麽辦。誰知走了走,燕王又停了下來。
付錢的銅板聲,随即他整個人又被放了下來。
一只三畫兔的面具,擋住了刺眼的陽光。
燕止莞爾:“打仗,手段要硬。但做買賣,則一定少不了讨價還價的餘地。”
“此刻不是戰場,你我都是買賣人。”
慕廣寒被他搞蒙了。
呆呆伸出手,摸了摸那兔子。面具有一種木頭的香,粗粝的紋路,讓人恍惚。
燕止:“船來了。”
船只确實已經靠岸。
而慕廣寒卻還站在原處。對于彼此,他們一向最是了解,但經常又如此刻一般,完完全全猜不透。
“我過去,從未聽過西涼王當斷不斷,”他忍不住,問他,“這次真的輕易放我回去,就不怕将來再相見,被我反咬?”
那花臉兔子笑笑:“這不相幹。”
“可見望舒兄還不夠了解我。其實我,不過是個随性之人。想放就放了。”
……
船上鈴铛響了第一遍。
第一遍登船,第二遍坐穩,第三遍就開船。慕廣寒真得走了。
可臨了真要走,又被一把扯回去。他一時沒站穩,又被西涼王給捉進懷裏。
“走了,但記得,西涼大門随時為城主敞開。”
“喜歡的話,随時來。”
“……”
“我已說了,不居人之下。”
“倒是哪日燕王在西涼膩了,可以考慮……”
慕廣寒本來是想說,可以考慮投到我麾下,但不知為何腦子一抽,“可以考慮十裏紅妝,嫁到我南越來。”
燕止:“……”
燕止:“哦。”
他好像不太高興時,就會說“哦”。
慕廣寒不免有點後悔。
這一天一夜,西涼王十分真誠、仁至義盡。自己卻為了維護最後的顏面,不僅道謝沒有還非要争這種口舌之快,多少有點不夠意思。
不過,也罷。
人未必需要在宿敵面前也表保持良好形象。
船開了。
風帆揚起,河上陽光一片燦爛。
慕廣寒在路上先遇到了人來接他,畢竟一夜未歸,叫人擔心。
楚丹樨:“主人,你……”
他其實發現了許多不尋常的端倪,邵霄淩則什麽也沒發現,只搶過他的面具左看右看十分新鮮:“有那麽好玩嗎?你玩了整整一夜,這個玩意好可愛。”
看完,又來捏他的臉。
“怎麽回事,怎麽感覺你哪裏……不太一樣了。”
慕廣寒:“……”
是不太一樣了。
他一個餓壞了的人,昨晚終于得以飽餐一頓。溫暖的□□給他抱了一整夜,非常滿足,汲取到了足夠力量,也終于……可以不再抱有幻想。
對比太慘烈。
這世上大多數他喜歡的人,都還沒宿敵西涼王貼心!
那些人都不陪他放花燈,不給他貼貼。
還不如宿敵!
這還不清醒嗎?一下子絕情斷念的效果,可謂上上上佳。
他心已定,再也不舔,心中唯有一統大業。
心中無人,拔劍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