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幾日後,回洛州的船只準備完畢。
啓程之前,拓跋星雨特意來找慕廣寒。此役之前,拓跋族曾與西涼結盟,可他卻自作主張歸順洛州,難免欠族人一番像樣的解釋。
為此,他特意送信送回去,卻至今遲遲未收到回音,不免心神不寧。
慕廣寒安慰他:“燕王答應過我,絕不會事後報複拓跋一族。”
“不過,你既擔心,還是回去族裏看一下才好。只是東澤戰亂頻發、匪盜極多,行路危險,錢将軍若是可以護送……”
錢奎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正有此意!”
這段日子,拓跋星雨和錢奎這兩個怎麽看都南轅北轍、毫不相幹的人,卻開開心心玩在了一起,日日形影不離。
慕廣寒一開始還覺得十分奇怪,邵霄淩卻不以為然:“正常吧。他們同齡人遇到一起的,自然話多。”
“同齡人?”
同齡人是指誰?
邵霄淩:“錢奎和拓跋星雨啊。那個東澤小鬼好像今年十九歲吧,錢奎十八,不正好同齡人嘛。”
慕廣寒:“……”
“你說錢将軍他,多少歲?”
“十八。”
“少主你确定你沒弄錯嗎?”
邵霄淩:“上哪兒弄錯去啊,他是我奶娘家遠房親戚。他滿月酒的時候,我還去了呢,我也算從小看着他長大吧。”
Advertisement
慕廣寒:“……”
人生不真實得厲害。
他之前可一直都以為那位兩米多高、身材健碩絡腮胡的彪形大漢錢将軍,是位征戰多年四十好幾的大叔啊!
……
去東澤只能走陸路,慕廣寒給了那兩人最好的馬,還是不太放心。
“你們路上,錢財記得分開放。各自警惕、多長心眼,江湖壞人多,提防騙子與黑店。”
拓跋星雨垂眸:“乖……那個,城主哥哥。”
慕廣寒:“嗯?”
有一個問題,他已在心裏憋了好久。
雖說并不想要戳人傷疤,可如若一直不問,又擔心此番回去,長老知道他時隔多年與“乖乖哥哥”重逢,定會詢問大司祭之事。
拓跋小族并不聞名于世,很少有人知道當年的大司祭有他們族中一半血脈。
但那人畢竟是他們一族榮耀,卻死的稀裏糊塗。到時一問三不知,長老肯定要罵他。
只能硬起頭皮:“城主哥哥是否能告知星雨,大祭司他當年,究竟是怎……怎麽沒的。”
慕廣寒:“……”
“他沒死。”
拓跋星雨大驚失色:“啊?”
“還活着,人就在南越。”慕廣寒垂眸笑笑,“我一直知道江湖誤傳他死了,而他因種種緣由,也無法出面澄清。但你族畢竟是他家鄉,為何也會不明真相?”
拓跋星雨一時張口結舌:“可他已有數年音訊全無,我們自然以為……”
慕廣寒:“音訊全無麽?我以為,他會寫信回去。”
拓跋星雨:“從未,就連長老也以為……”
慕廣寒嘆氣沉吟,“許是其中有什麽誤會。這樣,等你回來,我帶你去見他,當面問問緣由。”
……
那日,拓跋星雨帶着一臉巨大的迷惑與錢奎一同走了,只留下一片塵土飛揚。
當日下午,回洛州的船也啓了程。
船只逆流而上。
白日無聊,邵霄淩果斷組了局:“阿寒,來不來共推牌九?”
慕廣寒:“不玩。”
他要趁這個空,拿南越地圖考察兩岸地形。
直至夜裏,河岸景致看不清了。慕廣寒才不得不收了圖。
本拿了本書挑燈夜,奈何又心緒萬千讀不下去。只能嘆了口氣走出甲板,天上一輪新月看着那麽近,仿佛伸手便能觸摸。
月光清幽,更襯得人茕茕孑立、形單影只。
微風拂袖,帶着些立秋之後的盛夏餘溫,有些像是擁抱的溫度。
慕廣寒垂眸,披了個毯子找了個角落坐下。
靠着散發木香的船身,感受着水流的微微晃蕩,他偷偷在毯子下面抱住自己,努力回想前幾日從宿敵身上尋獲的,那滿足皮膚與心底的饑渴陣陣暖意。
餘生他都要記得那個溫度。
敦促自己不再抱有幻想,也不再去想……拓跋星雨問及的那個人。
他其實,已經很久沒再想起他。
是。
他曾經很愛那個人。
眼裏只有他。心髒和骨血只為他跳動,喜怒哀樂全部為他牽動,為他捧出過最真摯的滾燙心意。
但又如何。
他還愛過很多人。
總有人想的很是簡單——一旦愛了,就“應該”一直愛下去,無條件、不計回報,交付所有的感情,矢志不渝。
願望當然很美好。
他在最初年少時也曾這麽想。
可事實卻是“見色起意”的“動心”之後,還有漫長的路要走——真實地互相了解,并在相處的過程中努力締造信任、默契。
只有這樣,心動才有可能潛移默化,逐漸變成愛和交付。
而如果得到的只有失望、難過、最初再喜歡,只怕也只會一點點被消耗。
“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往往都是畫本裏的故事。
真實的喜歡,卻會被每一次回眸,每一句話,每一個笑容,每一次感動,每一分失落,每一回傷害,所左右。
不細心呵護,哪怕最初一心一意,也會消失。
這聽起來好像很殘忍,但對于受了傷想要遺忘的人來說,卻又是莫大的恩賜。
還有。
即便是不愛了,摸都不給他摸一下的人,和給過他一場美夢的人,待遇也會大相徑庭。
想要一視同仁,根本不可能。
他是不念舊情。
但是對有的人,哪怕當年摔得再痛,再度重逢,也是一句重話都不舍得說。
……
慕廣寒那一夜就湊合着在甲板上睡了。
隔日一早,喝了碗燕窩,又覺得自己實在沒必要想太多。
燕窩清甜,讓人快樂。
雖然按照月華城的秘藏醫書所寫,這玩意根本不是什麽滋補聖品,不過是糖水兌點兒燕子唾液,又貴又騙人。
但即便如此,慕廣寒如今也愛吃了。
因為一旦吃到,就仿佛回到烏城那一個慵懶的早上。西涼王坐在他床邊,身材很好、唇形誘人。黑兔團子落在床上。
舊愛令人致郁,宿敵令人快樂。
有了那一夜,如今加倍快樂!!!
雖然,他也知道那兔子擦掉花臉,說不定吓死人,但反正他又沒見過。只要沒見過,他就可以偷偷把西涼王幻想成一個大美人。
心情舒暢,讓他暈眩的毛病好了,那天以後也再沒有吐過血。
感謝宿敵。
感謝西涼王。
正想着,邵霄淩忽然湊過來,十分驚喜:“阿寒,你臉好了!”
并不是真的“好了”,只是變回了之前那種起碼還有半張臉可以看的樣子。
但這也值得邵霄淩花式替他高興。趕緊又拉着他套新禮服、給他打扮。
“太好了。這就好辦了,有我在,一定讓你驚豔南栀!”
“……”
好辦。驚豔。
慕廣寒不禁頭疼,短短兩個月而已,二世祖怎麽變得比他還要不切實際起來。想什麽呢?
只能由着此人把那雞蛋大的寶石往自己手腕上套。
“哎,對了,我問你,”邵霄淩忽然一臉認真,“話本上總說,你遇着喜歡的人就會卑躬屈膝拼命舔,是不是真的?”
“……”
“…………”
會不會聊天?
慕廣寒無奈:“也并非卑躬屈膝吧。”
“只是遇着喜歡的人,多少會情不自禁……多包容些。我覺得這算人之常情。”
“至于你說的,”他嘆氣,“舔。”
“西涼話本造的詞,我不懂。真心追求一個人,我不覺得有什麽值得羞恥。”
也不知道他這話,邵霄淩聽明白沒有。
反正看他那樣子,挺心不在焉的,只顧忙着替他整那綴滿鑽不像樣領子,應該只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
慕廣寒無奈,只能由着他去,低頭看自己這一身繁複閃着藍綠光的孔雀翎,根本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自己被打扮的絕對活像一只大花雞。
半晌,邵霄淩忽又開口:“其實南栀他,別的什麽都好。”
“只是我跟他認識二十多年,從不曾見他近過男色女色。”
“他那個人……就好像這方面天生不開竅一樣。”
“所以,你就算一心一意待他好,也未必,真能換回你想要的。”
這是在委婉勸他知難而退麽?
慕廣寒笑笑,倒也不必,他本來也沒……
“但是我覺得,就算他不喜歡你,也不是你的錯。”
“其、其實……”
“其實月華城主看得久了,也算得上是!咳,相貌堂堂!”
“……”
“又讀過那麽多書,打仗也那麽厲害。我覺得不喜歡你的人才是眼神兒有問題。像衛留夷,像那什麽朱,本就是他們不配,你才不必放在心上……喂!好痛,你幹什麽!”
慕廣寒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
因為他很懷疑,邵霄淩是不是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附身了。
還好,二世祖還是二世祖。
他揉了揉額頭,又被慕廣寒盯得一臉狐疑,直到逐漸恍然大悟,一副“你為什麽一直盯着我,該不會是覺得我才是真愛吧”的震驚與吓到不敢動。
慕廣寒:“……”
他放心了。
就那傻樣,肯定沒被附身!
……
船在安沐靠岸。
此次岸邊迎接月華城主的排場,比上次邵霄淩接他回來那次十裏紅妝、楊柳依依還要盛況空前得多。
大船剛入安沐地界,湖面上就有無數游船畫舫在旁,各種絲竹樂曲不絕于耳,百姓歡呼,滿載鮮花綢緞,抛不到大船上來的,就落在了洛水上,整個河流上都是花與五彩綢。
慕廣寒還真穿了邵霄淩給他準備的那一身浮誇鳥羽。
青藍色的底,孔雀一樣的長擺,上面還誇張地繡了張揚的金色的鳳凰紋。頭冠更是浮誇,珠簾垂落在眼角,稍微一走,那寶石就眩光無限,珠子更是打在半塊金面具上,叮咚作響。
若是平日,他斷斷一萬個不肯。
醜人最怕被人說是“醜還多作怪”。
可他今日卻是坦蕩。
沒深呼吸,沒手足無措,也沒用什麽白紗給自己裹起來。甚至還笑笑,與湖上近處百姓打招呼。
他想開了。
總想要掩藏缺點來奢求別人喜歡自己,跟本不切實際。洛州百姓喜歡他,是因為他的實力而不是因為他的外貌。那就算其中有些人因他外貌而嫌棄他,也沒有辦法,沒有任何人能被人人都喜歡。
人生在世,無欲則剛。
放棄了不切實際的奢望後,就不會怕。
洛州是個可愛的地方。是這天地之間少有的讓他感覺他被喜愛的地界。
二世祖很可愛,小小少主也喜歡他,這就夠了。
邵明月:“師父父,你,太用力了,抱得我有點疼。”
慕廣寒:“……”
自己努力不去緊張了,但好像還是,難免有點,嗨。
……
其實之前,慕廣寒就猜到,洛南栀一定氣質過人。
實在是他這些日子以來,從衆人的只言片語裏拼湊起來了太多細節。
邵霄淩是“洛州第一美男”這件事,衆人是都承認的。可這堂堂第一美男,卻一直是“吉祥物”般的待遇,衆人喜愛他,但不憧憬他。
洛南栀則不同,人們眼睛閃亮亮地對他種種誇贊背後,分明藏了些在邵霄淩處絕對沒有的羞澀與向往。
隔了那麽遠,岸邊人頭攢動。
慕廣寒卻還是一眼就看到他。
雖然,那人不過只穿了一件淺白色大袖紗羅衫而已,裝飾并不惹眼,長發也只是簡單绾起來,一只莊重而不華麗的碧玉素簪。并不冷傲,站在那裏安安靜靜的,就像是,一朵清素幽香的栀子花。
早就聽聞“洛川雙璧”,少主邵霄淩有如灼灼烈日耀目,都督洛南栀有如皎皎白月光華。
這形容太正确了,那人有種月的朦胧。
之後,離得近了,慕廣寒終于看清洛南栀的模樣。
只見安安靜靜的站着,內斂腼腆,微笑着望過來,一雙清淺的眸子,像要吸盡這清秋天的一襲蕩漾湖光。
真就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樣——單看臉并非人間絕色,但帶上那由內而外的清雅氣質,真就是荀青尾說的那樣,美人圖不及他本人氣韻十一。
慕廣寒:“……”
太好了。
實在是太好了。
如傳聞中一般雅致高潔,氣質出塵,他配不上!
直接從根上絕了全部念想,一身輕松。
……
雖然,按說所有的舊愛吧,他其實都配不上。
但誰讓他一邊自卑,又一邊有點沒有自知之明。
明知配不上還是總敢躍躍欲試。
而像這種“對方太優秀了我确實配不上,只做普通朋友就心滿意足,甚至多看兩眼就算賺了”的合理認知,好像在洛南栀之前,他就只對一個人有過……
又是那繞不開的大司祭。
顧冕旒。
罷了,他也想開了,既是舊人,偶爾提提也無所謂。說明已經走了出來!
于是慕廣寒認真思考。
非要說的話,他對洛南栀的“沒有想法”,都還是“經過思考和認真估量,覺得自己确實配不上”的“沒有想法”。
而當年,他對大司祭的“沒有想法”,可是“連考慮都沒有考慮”過的“沒有想法”!
猶記當年,他與南越世子有婚約在身,雖說南越世子很嫌棄他,但他娘親南越女王卻待他非常親厚疼愛。
他因自幼沒有家人,不免貪圖那一點點“娘親”的感覺,就想着多幫她一把、替她打完眼前棘手的一仗再走。
結果,以身設伏,南越世子援軍卻遲遲不到。
其實慕廣寒之前就猜到,南越世子讨厭死他了,才不會來救他。
他也并沒有指望他能來,想着正好死遁算了,仁至義盡、兩不相欠。
沒想到,卻被別人救了。
大司祭本是南越女王長子,只是十歲時被奉獻給了神殿,從此族譜之上就同原本的家人斷絕,名字都改了。
但雖明面族譜切斷,私下仍常有聯系。
大司祭對于自己弟弟故意不派援軍之事十分氣憤,慕廣寒悠悠醒來,就聽見他在罵人。
罵小世子不顧大局、愚不可及,也順帶罵他死心眼、不顧安危、不值得。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
慕廣寒雖然被他訓斥了一通,卻一點都不生氣。
因為完全在發呆。殘存的一絲意識瘋狂喃喃這是什麽人間絕色,真不愧是神殿司祭,自帶柔光。
好看的人生氣也好看。
而被這等神仙美人抱在懷裏,他覺得……挺幸福,氣不起來。
當然,也就是單純“覺得很幸福”而已。
大司祭過高地超出了他的擇偶上限,又是要一輩子潔身自好斷情絕心的神職,他只會膜拜,哪裏膽敢觊觎?
只單純把對方神仙看,偶爾多看兩眼。
後來許多次接觸,他也從未多想。
他絕對沒追過大祭司。
當年是大司祭追的他。
仔細想想,人生巅峰不過于此。